少林寺,何處是歸程?

作者: 絨兒

導讀是那場禪宗音樂大典,讓我在登峰停留了一夜。 那是一場在嵩山峽谷間的山水實景演出。 初秋的夜,有點涼。天上沒有星光。有很厚的雲層。偶爾,飄一些雨絲。 漆黑的夜空下,山影憧憧。 禪樂從前方那一片漆黑的山谷裡如清泉般的緩緩流出。清幽深遠。 安靜地坐在石凳上。只覺得那音樂,由虛空輕柔地飄落,彌漫開來,慢慢的覆蓋了整個世界。那一刻,月朗風清。內心 ...

是那場禪宗音樂大典,讓我在登峰停留了一夜。

那是一場在嵩山峽谷間的山水實景演出。

初秋的夜,有點涼。天上沒有星光。有很厚的雲層。偶爾,飄一些雨絲。 漆黑的夜空下,山影憧憧。 禪樂從前方那一片漆黑的山谷裡如清泉般的緩緩流出。清幽深遠。

安靜地坐在石凳上。只覺得那音樂,由虛空輕柔地飄落,彌漫開來,慢慢的覆蓋了整個世界。那一刻,月朗風清。內心空明澄澈,寧靜的歡愉浸潤著心田。

這其實是一場商業演出。票價不菲。但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喜歡它。因為它給我的感覺是真實的,旋律之外的飄忽無定的存在。兩個小時,那麼快。走出那個深深的山谷,已是晚上10點多了。冷風裹挾著細雨撲面而來,我抱緊了雙肩。突然記起,還沒有吃晚飯。

這個小城,登封。離少林寺最近的一個小城。一點也不喧囂。

夜晚。十一點多。細雨迷濛。燈光下的小城很安靜。我在小吃一條街的桌椅板凳之間,明明滅滅的燈火之中穿行著。

沒看見霓虹燈閃爍的光芒。商場都早早的關了門。

這些小吃攤,一個接著一個。人很少。守著攤前一盞孤燈,攤主們磕著瓜子剝著水煮花生,淡然地等待著生意的到來。

一大碗炒面,一碗湯,收了我四塊錢。離開時,攤主說,一個人出門,又是女的,要小心點。那麼晚了,還是不要在外面逛。

感激地朝他笑笑。慢慢地一路走回賓館去。

我發現,我是那麼地喜歡這座小城。這座叫登封的小城,彌漫著一種無處不在的淡然。

少林寺一直是我的一個夢境。記得二十多年前看那場電影,故事已經模糊了,電影裡那首插曲和那個畫面卻依然清晰。那個叫無暇的女孩,在山坡上放牧,唱那首歌。牧羊曲。真美。

和中原那麼多的歷史遺跡相比,少林寺實在是有點聲名顯赫。

那麼多的人來。每年有一百五十多萬的游客。

這大概要歸功於方丈釋永信的那些商業運作。

他公開武功秘籍,重啟少林藥局,公布祖傳秘方。拍電影,出唱片,帶著少林武僧團去世界各地表演。還成立公司。設立網站。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把個千年古剎鬧騰的熱鬧非凡。

據說,方丈很有現代意識,用現代理念來經營這座古老的寺廟。他不介意媒體稱他為少林CEO。

如此這般。好?還是不好呢?

我來少林寺,是想尋找些什麼的。是……什麼呢?

是武俠世界裡的那些英雄豪傑的照人肝膽?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歷史傳奇?抑或,只因“沾衣欲濕杏花雨”的禪風佛理,到此瞻仰先祖,尋訪遺蹤?

深山藏古寺,

碧溪鎖少林。

我當然知道,我已絕無可能看到這楹聯所述的景像了。

但當司機告訴我說少林寺到了的時候,舉目所見,我還是深感意外。我似乎還沒有來得及做好准備,接受一個如此缺少歲月滄桑的少林寺。

很大的一個廣場。有一些很新的仿古建築。很多商販,在兜售旅游紀念品。一輛輛的大巴,在不斷地到達和離去。手持小旗子的導游用話筒招呼自己的團隊。

看見一塊大大的電子屏幕,在放著電影《少林寺》的畫面。我聽見了《牧羊曲》。廣場上聳立著有武僧的雕像。

一千五百多年前,襌宗初祖達摩來到這裡時,應該是林深山幽,人跡罕至的吧。否則,他就不可能在山洞裡面壁九年而不被打擾。

抬頭看見少室山和太室山。壁立千仞,層巒疊嶂。崖上白雲舒卷自如,了無掛礙。幾千年幾萬年了,雖然世事變幻,大自然一如既往,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我請了個當地女孩做導游。她帶著我在偌大的景區裡穿梭。那條鎖少林的碧溪,被整齊地築好了堤壩,圍起了水泥欄杆。沿岸是一株株的柳樹。道路是大石塊鋪就的,兩邊是草坪,還有供游人小憩的游椅。

進門的大牌坊上,題有“天下第一名剎”的大字。女孩告訴我這是乾隆的手筆。但我聽說的是山門上“少林寺”才是乾隆的親筆。

女孩不是正式導游。她只是暑假來掙點零花錢的在校大學生。而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走走。

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應該是真的吧?

在李世民還沒有成為唐太宗的時候,在紛亂的征戰中,李世民遇險,是少林和尚們幫助了他。於是,當他成為一國之君之後,便給了少林寺好些特權,可以不戒葷酒,可以開殺戒,可以擁有僧兵,可以自立營盤;還封了曇宗和尚為大將軍。

所有宗教興衰,都與當時的政治脫不了干系。佛門宗下,也未能免俗。

寺內有一塊《唐太宗賜少林寺主教碑》,記述了這一段歷史。

由於朝廷的大力支持,少林寺發展成馳名中外的大佛寺,博得“天下第一名剎”的稱號。

寺內看到一幅楹聯:

出世乎抑入世乎?能救秦王於未帝之時,炬眼識英雄,香火綿綿傳異代;

經師也亦拳師也!豈獨禪寺有神功之妙,中華多壯士,聲威赫赫震遐方。

不知作者出於哪個朝代。感覺應該是近現代的。他的觀點不敢苟同。他把救助李世民歸結成和尚們炬眼識英雄,那未免有點功利性太強了。作為修禪學佛的僧人們,終身追尋的就是內心世界的清淨無染,是應該不會那麼勢利眼的。我相信他們救秦王於危急之中時,一定不會想那麼多,只是出於善良的本性。不管他是李世民還是另一個什麼世民的,和尚們都會救。

而成就了少林寺這樣一段歷史的,只是偶然。

經過武術表演廳,女孩說,帶你去看表演吧,正好有一場剛開演。

那些練武的小孩,很認真地一拳一腳地表演著。那樣名揚中外的少林功夫,怎麼看也只是些稀松平常的拳腳而已。他們這些人裡面是否會出現一個武學大師?不知道。現如今,誰也沒有看見過真正的武學大師。除了那些的花拳繡腿的表演和電影裡飛來飛去的光影畫面。

從小就喜歡看武俠。對武俠世界充滿向往。在那個功夫天地裡,那些大俠們,有著令人傾慕的人格魅力:重義輕生,舍己助人,義薄雲天,一諾千金……。司馬遷在《史記》為游俠立傳說:“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如此人格,世俗所無,深為普通人所向往。

我常常懷疑,那高深的少林武功是否真的存在過?那些參禪悟道的少林高僧,是否真的會卷進武林江湖的那些沒來由的恩恩怨怨裡去?那樣的故事或許只是金庸大俠虛構世界裡的傳奇?是我們對英雄人格的一種理想主義而已。

只看了幾分鐘,我就離開了。

表演廳外面,見到了達摩祖師像。我對這個大胡子的印度人,充滿了敬意。一千五百多年前,他歷盡千辛萬苦,在海上漂泊三年,終於來到中國。他的到來,使中國傳統文化在儒和道之外,多了瑰麗的一支——禪宗。

女孩開始很認真地給我講達摩。講“葦葉渡江,只履西歸”。講慧可立雪,斷臂求法。

我問她,你讀禪嗎?她有些迷茫,問,什麼禪?我說禪宗的禪啊。達摩傳下來的就是禪宗。這裡是禪宗的祖庭,禪宗從這裡傳遍中國的山山水水,走向世界。

她還是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導游詞上沒有這些, 我不知道什麼是禪宗。 我說,你知道那些僧人為什麼來少林寺出家嗎?她說,學武功呀。

來少林寺的人很多很多。知道禪宗是什麼的人極少極少。

我很想和她說說什麼是禪宗。可當我想說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叢何說起。

我要和她說靈山法會上,佛祖拈花示眾,迦葉尊者破顏微笑的故事嗎?我能夠說清楚什麼是“無語拈花”嗎?我說不清楚,迦葉尊者在微笑的剎那,超越了所有的佛教階段,直入心源,直登佛地。這一笑,是與佛祖心心相印的一笑,那就是是禪悟。

人人皆有佛性,一切盡在心中。只是我們不能明心見性,迷失在萬丈紅塵中了。迷則眾生,覺則佛陀。

莫向外求,心佛一元。佛就是你自己。沒有無所不能的佛陀,保佑你心想事成,保佑你萬事如意的。

我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語言蒼白,法不可說。

我只是告訴她,禪宗是一種智慧,它教會我們認識這個世界,認識自己。

她似懂非懂,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廟裡的和尚們不是這樣說的。

看見一個穿黃色僧衣的年輕人走過,叫住他,想問問他,禪宗該怎麼說。還沒有開口,他便說,要請香?那邊。指指不遠處的一間屋子。我搖搖頭,說,我不燒香。

我看見,那些香燭,一支比一支粗。

背負那麼沉重。一支香,便可以把我們壓垮了。我們還能夠放得下什麼?

記得在家鄉的普陀山,有一個叫潮音洞的小寺廟裡,牆上貼著一條提示:禮佛只須清香三株。在少林寺燒香,一柱香的起步價就是幾百元。一不小心便是幾千。動輒上萬。

女孩在旁邊說,上次有個你們浙江來的一個老板,花了二十萬燒香呢。我說,他只是想從佛祖那裡尋求庇佑,財源滾滾。

若求清靜,內心的清淨豈是別人能夠給與的?花再多的錢,內心雜草叢生,如何又能解脫?若是為了發財,豈不知,佛祖自己每天靠化緣度日,哪有余財給你?

想起了梁武帝。那個被稱作佛門皇帝的虔誠的佛教徒。在位時,立佛教為國教,修建了無數寺廟,剃度了無數僧侶,著書弘法,虔心向佛。

他問達摩,他做了這麼多,有何功德?達摩說,並無功德。

他們的對話,注定是不歡而散的。因為梁武帝其實離佛很遠。達摩是無法和他對話的。

後來,梁武帝想吞並北魏,不聽大臣勸阻,收留了北魏叛將侯景。不久 ,侯景叛亂,梁武帝被困台城,活活餓死。臨死前連口水都喝不上。又十年後,梁滅亡。江南百姓,生靈塗炭。比起二十萬的香,梁武帝的香燒的更大更多了。

佛祖並不能保佑你。禪宗從來就不會承諾給你什麼。禪宗只告訴你,一切全在你心裡。向外馳求,就是佛祖親見親聞,也無濟於事。

少林寺太新了。新的讓我懷疑這還是不是一座千年古剎。

盡管我知道,它曾經被毀過幾次。最近的一次是上世紀,1928年,軍閥石友山,一把火燒掉了許多珍貴的文物和典籍。

重修是當然的。只是,在金碧輝煌之中,在粗大的香燭之間,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少林寺的靈魂。靈魂沒了,再金碧輝煌業只不過軀殼而已。重振少林,傳承少林文化。能重振的是什麼?能傳承又是什麼?

我看到了那個藥局。賣以少林“秘方”制作的藥丸。那些“秘方”,曾經在武俠小說上看到過,那樣起死回生的神藥。武林人士,為了爭奪一個秘方,可以打打殺殺幾十年。而今天,少林寺公開了好多著名的秘方。據醫學界說,那些“秘方”,一些普通的治療跌打損傷的中藥配方罷了。

那個年輕的僧人正靠在櫃台上,望著外面來往的行人發呆。我走過去,他收回目光,問我,要買什麼嗎?我問他,出家幾年了。他沒回答。只是問,你要買什麼嗎?我沒再問什麼。我也並不想買什麼。我只是想,他當初來少林寺的初衷應該不是當個賣藥的營業員吧?

塔林是歷代高僧、住持、大和尚的墓地。從唐開始,有宋、金、元、明、清直至現在的230多座磚塔和石塔,是我國最大的塔墓群了。

最新的一座,是前些年建的。埋著現任方丈的師傅。女孩給我介紹,新的那座塔上。刻有飛機、輪船、火車,還有筆記本電腦。因為那個永信方丈說,時代進步了,六根六塵所代表的內容也不同了。

釋迦牟尼曾預言,他寂滅後,佛土將經歷像法、末法兩個時期。在末法時代,既無佛也無佛法。我們現在所處正值末法時期。難怪六根六塵也早不是佛祖所說的了。

在塔林裡轉著,不經心地看著。女孩告訴我,塔的高低、大小和層數的多少,主要根據和尚們生前對佛學造詣的深淺、威望高低、功德大小來決定的。

最古老的是唐代法玩禪師塔。仰頭依稀可見高浮雕的飛天、嬪伽等古典元素;另一座高七層呈六角形的裕公塔,屬於惟一被封為國公的福裕方丈。

而這些大德高僧,無論是已悟還是未悟,所有人百年後仍是塵歸塵、土歸土。塔的高低大小,層數的多少,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在一座無名的古塔前停留。那塔有些傾斜,磚縫間長滿了雜草。

我看到了時光的痕跡。

一個穿僧衣的人,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裡鑽出來。對我說,女施主,結個法緣吧。我給你看看前世今生。我笑了。問他,你是少林和尚嗎?我說,這裡是禪宗祖庭,悟在當下。不生不滅的只有那如如不動的真理。連這你也不懂?你真能看出我的前世今生嗎?他尷尬地看看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不遠處,順著石階山路上去,有初祖庵,達摩洞。還有立雪亭和二祖庵。

我沒有上去。我以為,那些遺跡全是後人附會出來的,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達摩會要慧可砍斷了手臂才會傳他衣缽。我也不信,慧可求法,需要那麼執著於形式。禪宗不是講以心印心嗎?四目相對,會心一笑,便已明白。

天地悠悠,緣起緣滅。

是不是祖庭,有沒有達摩留下的痕跡,有什麼關系?即便是真的,一切也都會消失,如飛鳥無蹤。

是即不是。不是即是。我佛不二法門。

離開塔林,謝過那陪我的女孩。我向山裡走去。我要去山裡走走。

少林寺。原意為“少室山下密林裡的古寺”。如今的少室山下,早已經沒有了密林。少林寺也幾度興衰,幾經變遷。藏經閣裡的經文可以化為灰燼。但是,天地宇宙不會變。真如依然存在。

索道上去,然後開始走。沿著懸崖,有修好的棧道,台階。

走著走著,涼氣撲面而來。周圍是大片大片的巨石。高聳入雲的山峰。

一隊隊的人超過,向前走去。只有我,是一個人。不計時間。不問路程,也不知道最後有什麼。只是想在這座大山的山道上走走。

一個彎又一個彎。不知道走了有多遠。傳說中的三皇寨還是沒有出現。山路很險。走走停停。很多時候,我在山道上,靠在欄杆上,看遠處。那麼險峻的山勢。那麼秀美的風景。隱約聽見流水淙淙。

終於沒有走到底。在山道上走了兩個小時後,太陽開始慢慢落下。暮色四起。我想,我該回去了。

山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山谷裡有雲霧彌漫開來。孤寂地行走著。不知前方是哪裡。

想起了李白,想到了那曲《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如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疾。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路漫漫而修遠,歸宿何處?

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心靈的歸宿。那歸宿究竟在何方?

那麼多的人來少林,拜佛燒香,一定也是為了求個歸宿。只是,我想到抱著那麼粗大的香燭,實在不知道他們能歸向何處。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楞嚴經雲:

心遍十方,見十方空,如觀手中所持葉物。 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圓,含裹十方。反觀父母所生之身,猶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漚,起滅無從。

禪宗給我們找了個歸處——純淨的心源。心如虛空,一塵不染,不生不滅,不來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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