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誘

作者: nskvictor

導讀[行思錄]之十九:黃誘 如果顏色能成為旅行的理由,我相信紅和黃是最有誘惑力的兩個顏色,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紅是秋的標記,它萬物肅殺前的最後一抹鮮艷,如同謝幕前輝煌而又濃烈的迸發。黃則是春的嫵媚,肆意中有略帶羞澀地鋪天蓋地彌漫著。它們的相似在於短暫,而不同則在於南北相望,天各一方。 清明時節,雨——紛紛擾擾,我卻抵不住黃的誘惑上路了。上一� ...

[行思錄]之十九:黃誘

如果顏色能成為旅行的理由,我相信紅和黃是最有誘惑力的兩個顏色,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紅是秋的標記,它萬物肅殺前的最後一抹鮮艷,如同謝幕前輝煌而又濃烈的迸發。黃則是春的嫵媚,肆意中有略帶羞澀地鋪天蓋地彌漫著。它們的相似在於短暫,而不同則在於南北相望,天各一方。

清明時節,雨——紛紛擾擾,我卻抵不住黃的誘惑上路了。上一次和黃邂逅,已是七年前了,那時我對江南的黃完全沒有概念,只是恰巧在那個時間恰巧到了那個地方,當我被那黃所吸引的時候並未意識到它的難得,甚至叫不出它的名字,欣賞的同時並未料到下一次的約會竟是在七年以後。歲月易老,情景依舊,遠離它的日子,我才意識到對於北方人而言,接近它並非想像的那麼容易,但一顆黃的種子埋在了我的心裡,生根發芽,終於那濃濃的黃色將我徹底浸染。於是在這個煙花的季節裡,我那麼迫不及待地要去牽它的手,盡管它只來自小小的油菜花,但當它們彙聚成海洋的時候,直將我淹沒了。

年初的暴風雪預示了持續反常的天氣,反常的天氣繼而將生物的時鐘打亂。本來每年三月底就已春光爛漫的油菜花,卻直到四月初才漸入佳境。巧的是,今年國家首次執行清明節假期,兩個時間恰好不期而遇。更難得的是,我此時正在上海,距期盼已久的黃是那麼的近。天時地利人和,我想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所以毫不猶豫地和心中的黃定下了約會。南方人對油菜花似乎並不感冒,因為在南方它的分布實在太廣了,雖然花期並不長,但對南方人來說見之不難。然而於北方人而言,這可算是稀罕物了,尤其是那麼大片大片黃色的海洋,是北方絕沒有的景色。所以才會出現一面是南方人的不屑,一面是北方人的唏噓不已的情景。

到哪裡去看黃?似乎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了婺源,頂著“中國最美的鄉村”的光環,婺源成了眾矢之的。媒體和輿論永遠都是造勢的高手,而民眾的頭腦也永遠都容易被誘導,判斷力似乎就不曾被自己擁有,而寧願相信莫須有的東西。中國如此廣袤的大地,鄉村遍地都是,油菜花不計其數,各處的明清建築也不在少數,婺源憑什麼就成了最美的鄉村?又憑什麼一提到看油菜花,它就獨占鰲頭?婺源未必不好,但在商業的圍剿下,我看還是叫“中國最熱鬧的鄉村”更貼切些。我當然不會去湊這個熱鬧,哪裡更好呢?地圖上距婺源不太遠的一堆密密麻麻的古村落標記吸引了我的目光——皖南。於是我心中的竊喜與興奮並起,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答案啊。徽派建築的美是不消說的了,掩映在油油的黃海之中,我都能想像出那是怎樣一幅安詳的田園風景畫。皖南亦有歙縣和黟縣兩條線路,權衡再三,我選擇了西邊黟縣這條路線,主要是出於行程方便的考慮,否則我一定會向東的,原因很簡單,我不喜歡湊熱鬧,自然就對西線中名頭頗大的西遞和宏村兩處世界文化遺產無甚興趣。

計劃已定,剩下的就只是等待,卻開始對天氣患得患失起來——油菜花是否已經開始萌芽呢?抑或是否天氣熱得太快了,會不會開過呢?天氣是不是要這樣一直陰霾下去呢?明知是杞人憂天,但心中熱切的期望卻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這些祥林嫂式的問題。

清明前一天上海到黃山的火車票無比緊張,好不容易才買到一張硬座票。想來這一兩年的旅行比以前安逸多了,當初可是非硬座不買的,如今卻是言必稱臥鋪,甚至飛機,現在手中這張硬座票正好可以讓我憶苦思甜。火車上的擁擠完全如我的想像,能坐著已是可慶幸的事了。旅行的起點,我就淹沒在人海中了——黃色將我誘惑上旅程,而接下來讓我徹底沉溺的,則是更甚於黃色的那些人和那些事——盡管他們都與浪漫無關。

音樂學院的學生 去黃山的火車上,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五個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說說笑笑就沒閑著過,顯得沉默的我有些格格不入。時間漸晚,他們靠打牌來打發時間。其中一男一女兩個學生玩“說瞎話”,女生顯然是老實孩子,不一會兒,手裡就攥了一大把牌,直喊拿牌拿得手都疼了,男生則不時露出詭異的笑。我暗笑竟然有比我技術還差的人,忍不住就指點了女生幾下,不想竟招招命中,幾次都猜對了牌的真假。男生不干了,忙不迭地叫我不要幫忙,於是我就笑著收手。後來他們竟然說我是學心理學的,所以猜牌才猜得那麼准,我暗想,這種簡單的博弈就稱為心理學,未免小看了心理學。

天蒙蒙亮時,晨霧中的油菜花隱約閃現,黃色的旅程揭開了序幕。車廂內的一些人忙不迭地向窗外拍照,顯然這些多是北方人,而那些不露聲色的人則八成是南方人了。這幾個學生也不例外,南北之別立見分曉。我們坐在一起,他們是那麼開放而充滿活力,而我卻苟於言笑,顯得沉悶而封閉。在他們身上體現出的那種生命活力,於我卻似乎漸漸消退,成熟抑或蒼老,這當是歲月不經意間刻下的無情痕跡。真是羨慕她們,我上學的時候,可不敢奢望能這樣自由地游走;而當我稍能行走的時候,卻發現心境已大不同於從前。車到蕪湖,我終於耐不住困倦,和幾個學生揮手作別,補了臥鋪昏然睡去。

指路的阿姨 書上說出火車站往右走,不遠就是長途汽車站,可我問了幾個人,都說距離不近。我疑心書上指的是車站門口拉客去黃山的車,對這些車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到火車站旁的一家小商店買地圖時,我再次詢問汽車站的所在,一位也在買東西的阿姨告訴我,她和我同路,讓我跟她坐同一趟車就行了。當得知我要去齊雲山後,她又告訴我該轉哪趟車,車票是多少錢。由於她不到汽車站就要下車,所以上車後她又用方言跟司機講清了我要去哪,讓司機給我停在方便倒車的地方,我心下真是萬分感激。這位阿姨和我素昧平生,卻是那麼熱心地給我指路,甚至下車時還不忘和我揮手作別,這種發自心底的助人之心在大城市裡是日漸稀少了。

齊雲山的竹筏老人 清明的齊雲山格外清靜,從登封橋上山,一路所見除了黃黃的油菜花和采茶的婦女,沒有一個游人,這才是我喜歡的地方。進入景區,摩崖石刻蔚為壯觀,從山頂俯瞰油菜花田,被條塊分割得整整齊齊的,新安江的正源橫江蜿蜒著穿山而過,青山、綠水、黃花,籠罩在薄霧中如虛似幻,山水國畫的意境大抵如此。

下得山來,立即被包圍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中,如果說剛才是在看畫的話,此刻就是人在畫中了。在花團的簇擁中,我信步至橫江邊。江面不寬,靜如止水,撐竹筏的老人坐在岸邊等著他的客人。但這裡實在太安靜,人太少,我不知道老人會有多少生意。一支竹筏可以坐八個人,但我只有一個人,而且似乎也很難再等到拼船的人了,於是獨享了一支竹筏。兩岸的油菜花在水中映出美麗的倒影,竹筏蕩起微微的漣漪,將倒影處理得更加寫意,這不正是“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意境麼?

撐竹筏的老人不緊不慢,安靜從容,完全迎合了我閑適的心情。他就是當地的村民,齊雲山的游人不盛,撐竹筏的收入並不算豐厚,但老人的心態之平和恰如橫江之水,這大概應歸功於青山秀水和油菜花的滋潤吧。

寫生的學生 油菜花開的季節裡,皖南的古鎮中到處都是寫生的學生。他們來自全國各地的美術院校,外出寫生是他們必不可少的一門功課,盛開的油菜花和掩映其間的徽派建築,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最佳的寫生對像。其實這些學生又何嘗不是古鎮的一道風景呢?然而當他們以排山倒海之勢充斥於古鎮的每一個角落時,我只能用災難來形容。

初到西遞時,我眼中的學生們,星星點點散落於老屋下、鄉野間,像模像樣地揮動著稚嫩的畫筆,描摹下古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安靜的狀態恰與古鎮的祥和相映襯。我毫不吝惜地將這些學生和老屋一起囊括於相機的取景框中,老屋深沉的歷史感在年輕而鮮活的生命的襯托下,漾起許許生氣。但這種狀態沒能維持太久,很快我就厭倦這種人與屋相間的構圖,而要將寫生的學生堅決地排除於相機的取景之外,因為他們不再和諧,這種感覺自南屏以至屏山被推向了極致。

如果說西遞的學生還像是在畫畫,屏山的學生則是盡情放縱了。黟縣的古鎮以西遞和宏村最為有名,其余則游人稀疏,而這正符合寫生的學生需要,於是他們當仁不讓地成為了這些名頭稍遜的古鎮的主流,本來安靜的古鎮成了學生們的自由王國,於是喧囂在這裡泛濫,其聲勢不比西遞宏村遜色幾何。屏山的御前侍衛貼牆牌坊被改成了旱冰場,學生們投筆從冰,英姿颯爽。興於情至處,無論男女,攜手攬腕,比肩而行,溜冰的隊伍橫向成一字排開,如扇面一般在旱冰場上橫掃旋轉,有些鐘表指針的味道,不可不謂之虎虎有生氣。這人形的鐘表指針劃過青春的生命,劃過古鎮的歲月,成就了年輕人無處發泄的激情,成就了冰場經營者數鈔票時貪婪的目光,以及其余所有人面對古鎮時的冷漠。

古鎮的寧靜本已被商業的入侵腐蝕得支離破碎,這些學生又把這裡作為了都市花花世界之外的生活調劑。是啊,山山水水使他們樂不思蜀,而山水古鎮之三味卻遠離他們的靈魂三萬英尺以外。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以我非專業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畫也是乏善可陳。他們畫出老房子的形,卻游離於老房子的魂之外,所以才畫得空洞浮泛,更不要提那些連形都不似的塗鴉之作了(當然也偶有佳作,只是所見甚少)。

西遞的售票員 西遞的胡文光牌坊前原是一片菜地,如今被改成了水塘。固然水塘更好看一些,可我看老照片,烈日下的菜地中,一座落寞的牌坊屹立著,雖然顯得很土,卻有一種更強烈的衝擊感。如今的山水、老屋、牌坊,貌似更和諧了,卻失去了原汁原味的醇厚。或許是我太容易懷舊,太懷念舊的秩序,盡管我自信自己不是一個頑固的保守主義者,對新事物是敞開懷抱的,但我還是對歷史心存敬畏——我們以往的歷史更多依賴於積累和順應,而現在我們卻太喜歡創造歷史。

盡管有不滿,我對西遞的印像仍好過宏村,原因很簡單——宏村是中坤開發的,而西遞不是。宏村的工作人員帶著一股匪氣,也難怪,以中坤的背景沒有匪氣也難啊。關於中坤,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講,但我並不想在抒發個人情感的小品中,講太多關於利益紛爭的故事,後面偶有提及,亦只窺其一斑。

西遞的售票窗口有供游人免費取閱的景區簡介小冊子,我第一天傍晚到時,小冊子已被拿光了,售票員告訴我,管理小冊子的人已經下班,今天肯定拿不到了,讓我明天早上再來拿。第二天上午的時光,我都揮霍在西遞的灰瓦白牆間了,准備離開西遞時已是下午,小冊子又被拿光了。售票員於是很不好意思地讓我等一等,他馬上打電話讓人再送一些小冊子過來。大概過了五分鐘吧,真的有一摞小冊子被送過來了。我知道他或許不是因為我一個人要,才叫人送過來的,甚至只是順手牽羊地給我拿了一本。但這樣快的反應速度,對游客認真負責的態度,以及最後達成的結果,都讓我感到非常滿意。

南屏的小余 剛到南屏,春雨不期而至,且越下越大。本打算只在南屏做短暫停留,然後馬上轉道去關麓的,但這場雨將我的腳步阻於南屏。大概是天意吧,我和南屏有緣,這才認識了小余和老葉,他們使我深深愛上了南屏。

我四處游歷,從來都是只蹭導游,不請導游,在南屏也不例外。在迷宮一般的七十二條巷中,我冒著雨昏頭昏腦地轉到幾乎發狂,終於跟上了一支旅行團。不料人家只剩最後一個景點就全部結束了,我於是自嘆倒霉。下雨的天色本就陰沉,時間漸晚就更顯昏暗,我開始發愁住在哪裡。南屏這樣的古鎮是不能與西遞和宏村比的,那些地方已被開發得太成熟了,隨處都是旅店,而南屏通常只是游人過站的地方,旅店即使有也不會多,況且我已領教了南屏這座迷宮的厲害,不相信自己能很快找到住處。想到這裡,我趕忙追上這個旅行團的導游,說明來意。她躊躇了一下說,現在有些晚了,不大好找住處,但還是熱情地要幫我問一下。於是她接連打了幾個電話,終於聯系好了一家。

在雨中,小余陪我等著店主人來接我。剛才在敘秩堂,我跟著她的團進去後,光顧著照相,都沒注意到她帶游人參觀完畢後,竟要鎖門離開,要不是我猛然發現四周空無一人,險些就要被鎖在敘秩堂裡過夜了。小余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說她是小女孩,因為她長得瘦瘦小小的,我以為她還不到十八呢,沒想到一聊天才知道,明年她就要出嫁了,於是色色地想,可惜了。

很多事情很普通,當事的人不以為意,可細想起來又殊為難得。像現在這個情景,天色晚了,下著雨,一個小女孩幫助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並無半點芥蒂。社會冷漠了,本應有的正常溫情,卻顯得珍貴起來,偶爾洋溢出一些,竟會讓我們感念不已。第二天,在南屏的街巷中,我又遇到了帶著新的旅行團的小余,莞爾一笑,無言會意。

倚南別墅的老葉 倚南別墅的“倚南”因背倚南屏山而得名,“別墅”則是鹹豐年間的首任主人葉自珂接觸西風而定下的時髦名稱。雖然名叫別墅,可這組老屋和皖南的其它建築一樣,是完全中式的。南屏的西式建築只有一幢,就是被稱作小洋樓的孝思樓。老葉叫葉芳鈞,是倚南別墅的現任主人。講老葉之前,不妨先聽聽老葉講他的先人的故事。

南屏的葉家始於元代的葉佰熏。葉佰熏初到南屏並無任何資財,只得到家大業大的程家做長工。程家的兒子不學無術,最後竟然私自跑掉了,不知去向。在重男輕女的古代,沒有男丁繼承家業是不得了的大問題。這時頭腦聰明,任勞任怨的葉佰熏得到程家長輩的賞識,娶了程家的閨女,做了上門女婿,自己從此也改姓程。倒插門對男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更何況還要改姓以示忠心,葉佰熏此舉大概只是韜光養晦的權宜之策。果然,後來老丈人死了,他又改回自己的本姓葉。掌握了程家產業的葉佰熏,雖說有些篡權奪位的嫌疑,但他到底也對得起程家的這份產業,憑他的本事把家業越做越大,到後來竟一共娶了六房太太,實力可見一般。葉家也成了南屏的葉、程、李三姓中,占據統治地位的一支。今天南屏的葉姓後人無不出自這六房,以致於他們還習慣性的稱自己是第幾房的後代。

老葉自稱是第三房的後代,不過年代久遠,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家譜可考。老葉是一個可愛、誠實、認真、有原則的強老頭。這樣說或許有些不恭敬,但我覺得這才能描繪出一個鮮活的形像。老葉已過知天命而近耳順之年,但言辭之率直卻如孩童一般無忌,愛恨情仇溢於言表,絕不含糊,全無經歲月洗禮後的圓滑世故。老葉總是穿著一件掉了個扣子的藍色翻領制服,這是他在工廠做工時的工作服。他的嘴角自然地向下撅,雙眉似乎總是不由自主地緊蹙著,這種表情過去被稱作階級鬥爭臉,我相信這是痛苦的記憶在他臉上留下的烙印,因為我真的沒見老葉笑過。老葉在工廠時本分地做工,退休後拿著千余元的退休金,撐不著也餓不著,若不是子女力主將老宅開放接納游客以增加收入,他將繼續過自己那種“鐘聲瓶鏡”的生活。他從來不抱怨,但對歷史和現實中的不公正的控訴,也從沒停止過。

完整的倚南別墅應包括一個正廳、四個偏廳。解放時劃定階級成分,將四個偏廳共產了,只留一個正廳給葉家,還發了房契。雖說平白無故損失了四個偏廳,但偏廳體量小,相較於正廳,算是較小的損失了。正廳面積最大,是倚南別墅的主體,但不料幸存的正廳在文革時也被沒收。直到1982年才由台灣的親戚幫忙,把正廳又要了回來。一個倚南別墅,產權幾度易手,所謂房契在沒有監督的權力下,與廢紙無異。老葉眼見自家的房子被當權者玩弄於鼓掌之上,雖不敢言,卻積怒於心,最後竟還是靠了海峽那邊的關系才要回了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真是莫大的諷刺。

如果說房產的紛擾還有些特殊的歷史背景,我們可以試著去理解原諒,那麼老葉朋友的遭遇則是權錢當道的現實悲劇了。老葉的這個朋友叫項華祥,是個工程師,我估計是下海經商先富起來的那批人,他看准了旅游業的前途,就投了五十萬元對南屏進行旅游開發,是最早開發南屏的人。但事業剛剛起步,這塊肥肉就被中坤盯上了,對於皖南的古鎮開發,中坤先後拿下了宏村、南屏、關麓等幾處,南屏應算中坤的一個重點。1995年中坤開始接管南屏,作為先行者的項華祥怎能甘心,無論是從資金還是從情理,他都無法輕易言敗,於是就和中坤打官司。但是,這是一場注定他無法贏的官司,最終被氣死了。我無法准確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事情的經過也當然不會就這麼簡單,何況老葉的訴說也難免失於偏頗。但最終的結果是,有人死去了,有人依然張揚的活著。老葉很悲憤,但他同樣是一個無力地弱者,對死者告慰的唯一武器就是拒不開放倚南別墅作為旅游景點,直到2005年,在子女的堅持以及為後代子孫生存的考慮上,才將其開放,但倔強的老人並不受某些導游的喜歡,有時他們並不帶游客來倚南別墅。

沒有星星和月亮的雨夜,老葉和我相對而坐,古鎮的靜夜和老葉的訴說顯得很不協調。古鎮躲過了連年的戰火和災荒,卻在和平年代被人造的革命所摧殘,當商業的浪潮席卷而來,一切都變得那麼脆弱,我甚至懷疑古鎮帶給我的到底是什麼。我所鐘愛的是古代的建築,但當建築承載的不再是深沉的文化,而是可以用鈔票來衡量的利益,以及某些人的肆意歡笑和某些人的黯然神傷,我感到更加沉痛。我所希望者,是尋找內心的平靜,所謂山水建築等等,不過皆是這種追求的載體而已。然而當載體已經變質,我所見所聞帶來的是驚濤駭浪,美麗的表像掩藏的是南轅北轍的實質。我的腳步只會更加艱難。

關於中坤,沒有太多的話想說,每個利益體都會追求其利益的最大化。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宏村為例研究一下,中坤以什麼樣的價格拿下了宏村幾處地皮和房產的產權;對旅游收入是如何分配的;在宏村都承擔哪些責任。

關麓的游客 關麓很清靜,我徘徊良久卻沒碰到旅行團,所以就無法蹭導游講解聽。更要命的是,關麓八大家的大門緊鎖,且無清楚的導引指示,而鑰匙在當地導游手中。我沒花錢進入,當然就不會有人為我開門。良久,終於幸運地碰上一對有導游跟著的合肥夫婦,也就順利地跟隨著進入八大家參觀。然而這對夫婦就像趕集一樣,走馬觀花,全然不懂得去仔細品味老建築。他們的行進速度竟然超過了導游,站在導游的前面引著導游快走,以致導游都嫌他們走得太快,沒有這樣旅游的。他們對看景興趣不大,對填飽肚子卻非常積極,不停地問導游哪有吃飯的地方。我就不明白,他們大老遠地花錢跑這來干什麼呢,嘆息啊。

屏山的阿婆和壯漢 屏山因村北屏風山狀如屏風而得名,又因明清建制曾屬徽州府黟縣九都,村內舒姓聚族而居,故亦稱九都舒村。屏風山陽之水與吉陽山陰之水彙合,蜿蜒貫村而過,村頭水口的長寧湖積水聚財,陰陽調,平靜長寧,是中國古代風水學說的典型體觀。

屏山的村口有售票處,而我則一如既往地徑直進入。不過這次沒有在關麓時運氣那麼好,除了滿眼寫生的學生,再沒見到其他的游客,所以也就沒有導游可蹭,更沒有人為我打開那一扇扇緊鎖的大門。循著對屏山的些許了解和直覺,我逡巡於縱橫的街巷間,偶爾推開一兩家高門大戶的門,得到的是全然不同的待遇。慈祥的阿婆熱情地邀我進屋,任我在屋內隨便拍照,她不理解這些她久已看倦的老屋子究竟有什麼引起我這樣大的興趣;而在另一處,壯年的村民則是厲聲將我斥出屋外,作為一個闖入者,我沒有任何反抗的理由,只能報以微笑或沉默。大山內的村民本都是淳樸的,當外界的生人闖入時,他們依舊以自己內心的真誠相待,但浸透了商業社會的物欲和狡詐的現代人卻不免會做些順手牽羊的苟且之事。結果是有的地方被商業同化了,甚至以更加商業化的方式來對待他們的老師;有的地方則表示出了憤怒,並以強烈地抗拒來表達他們的憤怒,這個壯漢應當屬於後者。

阿婆的慈祥和壯漢的強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對老房子並無多少留戀,歷史、藝術、文化等等,於他們而言是可有可無的東西,老房子不過是已經過時的年代的棄物,他們更向往明亮舒適的現代化住宅,如果有錢他們一定會拆掉老房子,蓋起新房子。即使很多贊美老房子的人,其實本質上是在贊美老房子的經濟價值,如果這種價值不能被很好的發掘,他們同樣視老房子如棄物。

隨便走入一幢清代民居中,入門處兩塊石板間所夾的木門檻已經不見。屋內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對老房子的原貌一知半解,卻早無興趣去研究,她只憧憬著是什麼時候才能搬進新屋,厭倦、迷茫的眼神全不似我想像中這個年齡的人。

宏村的汪氏一家 宏村很熱鬧,像個大集市,無論游客還是學生,都可以用鋪天蓋地來形容。我真想懇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不要再把“世界遺產”的稱號授予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除了利益相關者的彈冠相慶,不知道這個稱號對遺產是保護還是加速破壞。

我盡量地在宏村中走得遠一些,希望能找個偏僻些的地方住下,然而在宏村中最不缺的就是熱鬧。三轉兩繞,不想竟到了月沼旁,這可是宏村絕對的中心,不禁大跌眼鏡。培德堂的阿婆汪素珍熱情地上前招呼我住在她家,我本無意,可一聽說是老房子和雕花床,價錢也不貴,沒猶豫就住了下來。

宏村以汪姓為主,培德堂以及相連的敦本堂都是汪姓的一支的房子,旁邊一點就是他們新蓋的平房。平時他們的吃住都在平房,而培德堂主要用來做生意。汪阿婆精明爽快,頗為干練,招待住宿、賣茶、炸串,還要照看小孫女、做飯,裡裡外外一把手,拿得起來放得下。她老公則略顯沉默,每天上山采茶,摘蔬菜,對汪阿婆操持的生意幾乎不過問。他們的兒子則在培德堂臨月沼的一側開了門臉賣茶葉。

每天和兩位老人以及他們的小孫女一起吃飯是件很愜意的事。汪阿婆的廚藝我並未寄予厚望,但所有菜肴的原材料之新鮮和綠色足以遮掩一切廚藝上的不足。從糧食到蔬菜,再到肉類,全部都是他們自家生產的,所以絕不用擔心農藥污染之類。早上剛從地裡冒頭的新筍,中午就上了我們的飯桌;自家養的豬做成的豬腿肉,油光鮮嫩,即使是上海徽珍源所謂的野豬肉也比之遜色;喝上幾杯昨天才摘下來炒好的新毛尖,晚上弄得我神清目明,簡直難以入睡。

一邊和他們吃飯,一邊聽他們講宏村以及汪家的故事,尤其是在晚上,那種感覺使我想起童年時和姥姥、姥爺在平房裡渡過的那些美好時光。夜的宏村與白晝間恍如隔世,古鎮現出了它本來的樣子,躺在雕花大床上,我在一絲悵然中悄悄入夢。

和西遞一樣,宏村的寧靜只在清晨。沿著南湖走,薄薄的霧氣中滿是溫馨的氛圍。穿過一堂又一堂,蘇醒的古鎮漸漸嘈雜起來。在承志堂中,我揮霍了兩個多小時,旅行社來了又走,不知有多少撥匆匆而過。游客們最熱衷的就是坐在大廳主人位置的椅子上留影,建築的震撼對他們只如流星劃過,木雕裡的故事只是他們旅行中片刻消遣的談資。導游們熟練地背誦著導游詞,“商”字的故事被講到爛俗,我聽了一遍又一遍,幾乎也能背下來了。然而我並未對這些有太多在意,只想像著那些被削掉了面的人物原本是什麼樣子,想像當年大宅門裡究竟是莊嚴到令人窒息,還是充滿了歡聲笑語呢?

編籮筐的大叔 離開宏村,步行前往塔川,一個騎摩托車的青年在岔路口將我指到了錯誤的方向,我寧願相信他是說錯了,或是根本不大認識路。當我再次向路邊的一位大叔問路時,他不但為我指路,更把我讓進屋裡,非要讓我歇腳,而且還要請我喝茶,縱是我對這個世界有多麼大的懷疑,也無法拒絕這番美意。大叔有個兒子在天津的中石化,如此說來跟我也算半個老鄉。他一邊編籮筐一邊和我聊天,這些籮筐是用來養蠶的,三十塊錢一個賣給蠶絲廠。他還從蠶絲廠買些種蠶,養大了再賣給蠶絲廠。他又教我認識了木子樹,告訴我秋天的木子樹才最美。

我和大叔接觸的時間不超過半個小時,一路上類似的萍水相逢卻報以古道熱腸,簡直不可勝數。我相信善良和美德是這個社會的主流,但偶有的糟粕也足以使我生畏。當我懷著些戒備的心理面對整個世界時,是對那些占絕大多數的善良和美德的玷污。而事實上,不僅是我,太多的人一起進行著玷污。我們不會因自己善良而輕信對方也善良,卻會因自己的卑鄙而認為對方也卑鄙。貌似可笑的邏輯在生活中一再上演,污泥和白雪混在一起,最終都是污泥。像米裡哀主教那樣以德報怨地去感化冉阿讓的故事,大概只能在小說中去體驗。

不厚道的思濟堂主人 盧村以木雕樓(志誠堂)出名,論木雕的繁復和保護的完好,它的確更勝宏村的承志堂。和木雕樓相毗鄰的還有思誠堂和思濟堂。思濟堂的阿婆頗有經濟頭腦,不失時機地向我推銷從老家具和門窗上拆下來的木雕,而且是先給我看不好的,見我無意才又拿出好的來,很有點買賣人的套路。這些木雕鎖在她家的一間廂房中,她一次次地開門鎖門,每次卻只拿一塊出來。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不厭其煩地跑來跑去,我不禁感慨這把年紀的人,卻依然能為經濟的動力所如此驅使。我嫌她索價過高,而未購買。

在村裡轉了一圈後,心下還是頗為喜歡其中的一組木雕,於是又轉回到思濟堂。這時阿婆的兒子回家了,得知我是二進宮後,卻不肯以剛才阿婆講好的價格賣給我,而索要更高的價格。我於是忿忿然地罵他不厚道,全無莊戶人家的樸實,拂袖而去。他大概也覺得有些理虧,只是繼續干手下的活,並不向我還口。阿婆和她的兒子對木雕上的故事全然不知,卻知道如何將它賣個好價錢,可算得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了。

黃山郵局的姐姐 回到黃山市時,清明節已過,很容易就買到了當晚回上海的臥鋪。火車站不遠處就是郵局,我就過去蓋郵戳。郵局快下班了,只剩一位三十出頭的姐姐。蓋好郵戳後,我向她打聽老街的方向。她見我要去老街,竟然對我說,要是不著急可以順路把我捎過去。有順風車可以搭,我當然求之不得,連忙道謝。其實所謂的順風車只是一輛摩托車,而且她中途還要先去接放學的孩子。一輛不大的摩托車乘三個人,我都覺得不太方便,所以非常地不好意思,但她卻不以為意。如果換作我,可能會想有必要給自己找這個麻煩麼,對孩子是不是不太安全,怎麼跟孩子解釋車上的這個陌生男子呢,等等,有太多的理由可以不提供這個順風車。而且這是一件於她無益,於我亦無大礙的事。但她似乎不這麼想,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呢!

在老街的巷邊,她將我放下,我忽然想應該跟她合個影以為紀念。當我喊她的時候,摩托車已經啟動,她回頭以為還有事,我卻終於只揮揮手大聲地跟她說再見。她於是轉過頭繼續向前,轉頭的一瞬間,一頭栗紅色的秀發迎風輕揚,瀟灑至極。

新安江邊的夫妻 沿著屯溪老街信步,破舊的房子呼之欲摧,不知道它們將遭受什麼樣的命運,我很難相信它們能枯木逢春或者善終。無論如何,老街自有其味道,尤其是在華燈初上的時分,儼然是古老與現代的交彙,漸漸稀疏的人流給我留下了更大的想像空間。石板路、灰瓦頂,沒有人拉著我買東西,我享受著屬於我的老街。

老街的盡頭便是新安江,寬闊的江面頗為平靜,江邊的霓虹燈裝飾著這座美麗的城市。忽然風雲突起,飛沙走石,大雨驟至。我猝不及防,忙不迭地跑進了路邊的一家小賣部,我問店主人可否暫避一時,答曰:當然可以。男主人正在和一位老者下像棋,他以柔克剛,後發制人,女主人就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這雨下得時間不算短,我就一直賴在他們的店裡,心中忐忑卻也無法可想。倒是他們顯得很坦然,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的雨傘在倚南別墅被游客順手牽羊了,只好從那又找了一把破傘帶著。終於等到雨小到這把破傘可以發揮作用,我戀戀不舍地和小店的夫妻以及這座城市作別。

後記 這是2008年清明節時的皖南游記,開了個頭後卻再沒有進展。2008年的最後一天我下決心要把它寫完,可終究還是沒做到,拖到了2009年。不過還好,2009年的第一天,我終於將它完成了。這其實算不上一篇游記,而且與題中的黃也漸行漸遠。我對外在景觀的興趣漸漸淡去,而更關心景觀背後的人文,因為只有鮮活的生命才是永恆的。

老寧

2009-1-1



(齊雲山登封橋)



(塔川)



(宏村南湖)



(宏村月沼)



(木雕)


精選遊記: 黟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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