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讀懂東莞

作者: 踢踢歪歪

導讀寫於去年國慶節的《下汴工業區的人們》,讓我開始對東莞有了一種新觀察,文中所提到的令人心驚膽戰的67路公交線並沒有消失,它繼續出現在《危險的非危險物》的這篇短文中(詳見本文結尾處),不同的是,“非危險物”這篇帶給我更為可怕的真實場面,那刻骨銘心的異味至今似乎還在我的四周飄蕩。 但67路並沒有嚇跑我,甚至還吸引著我。過年之後,我心裡竟然又念叨起 ...

寫於去年國慶節的《下汴工業區的人們》,讓我開始對東莞有了一種新觀察,文中所提到的令人心驚膽戰的67路公交線並沒有消失,它繼續出現在《危險的非危險物》的這篇短文中(詳見本文結尾處),不同的是,“非危險物”這篇帶給我更為可怕的真實場面,那刻骨銘心的異味至今似乎還在我的四周飄蕩。

但67路並沒有嚇跑我,甚至還吸引著我。過年之後,我心裡竟然又念叨起來,想著什麼時候再去看看,去看看那些工業區。特別是經濟危機之後,東莞已經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許多工廠倒閉,許多工人失業,這裡似乎成了中國經濟的一個風向標。

剛巧,前幾天接到好友honghong的電話,她的法國朋友Dorran也想去看看工業區呢。這真是一拍即合,我毫不猶豫地向他們推薦了67路這個經典路線,目標仍然是北柵一帶。

67路是不能睡覺的,我特別提醒了這二位新乘客,他們紛紛點頭,好像做好了充足准備。Dorran是一名歷史教師,能說一些漢語,另外英文也不錯,加之honghong的法語很好,於是大家的溝通沒有障礙。

坐好後,我們都拿出了抓拍的利器,相互一看後不禁啞然失笑,竟全是卡片機。連這次我也放棄了笨重的Pentax,上次的拍攝經歷告訴我,工業區的拍攝並不需要高畫質,需要的是快速,隱蔽,還有安全。

Dorran從來沒有來過珠三角的工業區,從一上67路開始,他表現出來的好奇心就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降臨在這片工業的海洋,一切都是全新的。這無疑也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我想干脆就盯住他就行了,看看有哪些東西是我們已熟視無睹,但卻暗藏寓意。

很快,Dorran似乎就發現了特別東西,就是他面前座椅後背的那些名片,它們雜亂不堪橫七豎八地夾在有機玻璃板中間,細細一看, 名片的內容還真豐富,有做鞋材的,家具的,電腦的,客運的......Dorran仔細拍攝了一張後說,這在法國是不曾遇見的。也真是,在這不能睡眠的67路上,在抵御困倦的一小時車程裡面,這些小小的紙片還是能夠吸引一點點眼球的,打發些許無聊的時間,再結合如今淺閱讀年代的特質,這創意委實不錯。Dorran的觀察力也同樣出色,他們都可以得五分吧。

Dorran很快又發現了一個新的目標,那是他右側前方一個女孩兒,她似乎很疲倦地埋著頭睡著了,身下是一個諾大的紅色編織袋,沉甸甸的。春運到了,這樣的情景特別常見,我很想用候鳥這個詞來形容那些忙碌於工業區的人們,也包括我自己,每年只有在這個時候,她們才可能暫時離開這裡,回到某個既定的起點。也就在這種遷徙過程中,她們才能暫時擺脫那個冰冷的工作牌上的稱呼,不再是操作工,拉長,專員,課長......恢復到自己的本來身份,母親,父親,妻子,丈夫,兄弟,姐妹......

我不認為這個女孩會被小偷光顧,所謂盜亦有盜,或許那些小偷們本來也是候鳥吧。沒有人願意一來廣東出來就做偷竊之事,各種現實和壓力,才迫使少數人偏離了自身的方向飛行在灰暗的航道。

許多卡片機都有防抖甚至多重防抖功能,但要在晃動的車輛上拍攝還是不易,就在車子偶然停下來的那一下,我連忙叫道“shoot!”他便快速摁下快門。看得出,Dorran非常滿意自己的作品,他說全世界都在使用東莞制造的產品,但很少有人來這裡看看,除了那些牟取利潤的商人。

那些牟取利潤的商人?Dorran說得沒錯,他們肯定就出沒於我們的周圍。雖然是行駛在鎮區,但我們的左右車窗不時地掠過一些豪華的酒店,僅僅是我們今天路過的厚街和虎們兩個鎮,就已經有多家五星級的酒店。在這裡,繁華和繁雜就像它們的文字一樣,緊緊相臨。而我們的67路公交車,就如一台廉價的觀光車,將工業區的景況一一收攬。

我說,67路實際上是一個鄉鎮公交,Dorran很驚奇地發現這輛鄉鎮公交上看不到任何一片農田,厚街鎮沿路都是家具店,而虎門鎮幾乎又成了服裝城。因為外商頻繁來往,這裡的廣告牌不乏英文標識,幾乎不用翻譯,Dorran都能看懂了。車輛在經過北柵高速路口的時候,在昏暗壓抑的高架橋下面有許多人等車,地上是大包小包的行禮,在急速而過的車輛後面,他們的身影很快縮成一條線,整個畫面極富於張力,錯失了這麼好的抓拍對像,我幾乎快叫出聲來了。

經過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在北柵市場下車,路費每人7元。

北柵真的是凌亂不堪啊,到處是商店和作坊,各種標牌見縫插針地樹立在空中。Dorran留意到一處正在裝修的商業大樓,雖然外牆裝飾還沒有完全竣工,但是招商的條幅早就懸掛在那裡了。Dorran似乎非常擔心它的前景,他非常直接地切換到一個重要的問題:究竟有多少東莞的企業倒閉了?Honghong昨晚似乎做過一些功課,她說有傳聞是幾千家,甚至更多。我對於這個問題倒是沒有特別的研究,不過我告訴Dorran,你路過的每一個作坊,每一家商店,都算是一個的企業,但幾乎很少有人去正式注冊的,特別是那些作坊,所以倒閉的數量難有准確的統計。Dorran點頭稱是,不過令他寬慰的是,幾乎每一家企業的景況都還不錯,走近走出都是忙碌的人們,未見有特別蕭條的感覺。Dorran又走近一家還在做土建的工地,那兒的人們更加忙碌,他仿佛看到新的希望。不過我卻眉頭一皺,原來工地上的警示牌寫著“最近屢屢發生偷盜事情,凡是偷盜材料者罰款一千元!”

Dorran說他喜歡黃紅這樣的暖色,於是走近賣年貨的攤位,那兒的新年用品可真多,什麼對聯,福字,燈籠,還有毛主席像呢,他在主席像那兒拍攝了一張非常西方式的照片。

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紀實攝影的一個難點就是如何妥善地對待拍攝對像,許多人看到鏡頭會容易顯得緊張不安,甚至充滿敵意--被理解為某種目的調查。但今天卻有所不同,許多人面對老外拍照還是比較友好的,甚至還會開心地做一下pose,那各種令人不安的疑似身份(執法部門,便衣,競爭對手)都與Dorran搭不上界。呵呵,今天倒是有了一個好家伙幫我做掩護,既然他沒有問題,我自然也沒有顧慮了。

在一處天橋下面,Dorran被一種叫做拉面毛的路邊攤所吸引了。拉面毛,是嶺南地區特有的一種美容方式,只用兩根細細的紗線來除去臉上的汗毛。拉面毛的不僅器材簡單,只用兩根細線和一點面粉(類似於粉筆灰),其技藝也非常具備觀感,師傅要用牙齒咬住線的一端,右手執線另一端,左手拇指在線的中間叉開一段距離,把線張開貼著臉部,用拇指、食指反復一張一縮,借助線的繃拉之力,把面毛拉出。

據說拉面毛有些痛的,在稍微猶豫了一下後,Dorran花了五元錢嘗試了這個美容,接著Honghong也跟進,最後我是死活不肯不敢嘗試。

也就是在那座天橋下面,Dorran又找到一處相當特別的東西,那是人行道的石板上面,在煙頭和落葉旁邊,有一張小小的照片被遺落在那裡,這是一個年輕女人的頭像,她衣著紅色,短短的頭發不像有特別的修飾,略顯稚氣的眼神顯得有些茫然,雙唇咬得很緊,估計當時面對鏡頭有些緊張。

這應該是一個外來女工的證件照片吧。

我心中隨之產生了許多的問題:它是工作照,還是應聘的照片?照片遺落在地上,是代表她失業了,還是沒找到工作?

這些問題或許根本就找不到答案,甚至這些猜測根本都不存在,因為也許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就像Dorran眼中的東莞工業區,它的現狀和將來,和這張照片一樣永遠都是未知數。我們蹲在地上,很小心地拍攝了幾張,這種近乎正面投影的俯視是從未嘗試過的角度,但它無疑是今天的代表作,就像去年廣州春運系列的那張饅頭照一樣。

我們似乎進入了狀態,於是接著走接著拍。快到懷德路口時候,我們站在路邊拍攝。當時,我在中間,Dorran在右Honghong在左,Honghong並沒有沒有拍照,只是在等候我們。

Dorran還在忘情地繼續寫實,他略把身子轉向右外側,拍攝街道。也就在那幾秒鐘的時間,一輛摩托車突然從我們身後駛來,摩托車後座上的人將雙手抓向Honghong的挎包,Honghong下意識的縮了一下,我慌忙伸出雙手去護住Honghong,搶劫者並沒有得逞,摩托車隨即消失在前方。

Dorran或許錯過了今天最為深刻的場面,稍後,他轉身看到面如紫色的我們,竟然渾然不覺。



(北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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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非危險的危險物》

下周就要休假了,這周顯得格外的繁忙。就在今天下午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任務,去考察一家特別的供應商--垃圾處理場。我和HSE的D再次一道出發,D是新來的,有幾分明快活潑,我很喜歡這樣的搭檔。

由於那些待處理的工業廢物是非危險廢棄物了,無需尋找專業的危廢處理商了。於是,我想到了目前的清潔供應商,他們有許多垃圾要找人處理的,何不找他們試試?

不巧的是,下午公司的車輛全部出去了,只得和清潔公司的藍主管一道打的前往。在廠大門口等候良久,還是沒有的士的身影。於是,我們邊走邊找,來到華美樂的路口。

藍主管用他的手機聯系的士,看起來他的手機碩大無比,音量尤其宏亮。不過他抱怨著,最近掉了兩部手機了。

“這麼厲害啊,”我問,“是在哪兒掉的?”

“上次去太平,坐67路,被人偷的。”

“太平?”D有些不清楚是哪兒。

“太平,就是虎門啦。”我立刻補充到。

“啊!67路?”我突然愣住了。

“是啊,就是67路,我旁邊那個女子看起來很普通嘛,誰知她。。。”藍主管繼續說道。其實,藍主管的相貌似乎更為普通,他滿臉的皺紋,像水鄉密布的河流,穿著灰藍色的工衣,和剛進城打工的普通農民並無二樣。

“就是去長安的那個67路吧?”我完全記起來了,我剛剛寫的那篇下汴村的短文,不就是講的這趟車麼?

“嗯。”

就在聊著的那一會兒,一輛的士停在面前,我們三個上車,繼續聊著。司機是個粗壯漢子,他似乎是一個閑不住的家伙,邊看車邊注意聽我們聊天。

嘎--嘎

忽然,藍主管的手機發出一聲巨響。這引來司機啊的一聲,他扭頭過來,用特別濃重的地方口音說,這是什麼聲音啊,嚇死人了。

“不好意思啊,是手機沒電了。”

“你這東西真嚇人,哈哈,肯定是山寨機子吧,諾基亞,摩托羅拉肯定沒有啦。”司機很得意地說“就像有些人,外表看起來漂亮,其實。。。”

“67路,就是從麻湧到長安,這趟車,坐起來可真要命。”這位司機終於找到機會接著剛才的話題了,從他特別的口音,我大致判斷他是河南人。就在說話的那會兒,出租車經過了綠色世界,窗外是大片漂亮的綠化地,這可是東莞城區的一個標志。

綠色世界,也就是10天前的這裡,是我參加東莞50km徒步活動的終點站,但這時候的感覺完全不同。

我們的車輛停在一處路邊,藍主管說有個老板在那兒等候,他會帶我們去垃圾處理場。當時的情景是:我們給乙方聯系生意,乙方又介紹給丙方,最後再由丙方帶著去丁方,環環相扣,頗有點像黑幫接頭的感覺。

這個“丙”老板,其實在看到他招手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充其量不過是剛剛起步的個體戶而已。黝黑的臉,結實而略為瘦小的身材。他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擠進了我們的的士,車內頓時顯得擁擠。

我們繼續前行,在掠過美麗的水濂山之前,車輛一個右拐((我後來有足夠信心認為這是他故意繞的圈子)),經過了一片工業區。其中在一家廠房經過時,司機再次提示這家工廠已經倒閉了。廠房門口的封條歷歷在目,似乎提醒大家最近經濟蕭條並非妄言。

車輛很快轉到繁忙的莞長路,我們需要穿過它,到達對面的山坡上。它讓我想起前天在深圳,我們也是開上山坡,來到一處巨大的填埋場,那兒的管理規範,設施齊備。不知道今天的填埋場又如何,它有防滲漏的隔離層麼?它有滲濾液的收集管道麼?它有垃圾氣體收集管麼?它有測試對比井麼?。。。

上山是土路,司機抱怨著,這麼爛的路,早知道不來了,還不如家裡的路好呢。不過他的語氣一直不是那麼嚴肅,半開玩笑半當真的。

“家裡?師傅你是哪兒的人?”丙老板突然發問。

“河南的吧?”我早就想證實這個了。

“不是,是安徽阜陽,不過也算挨著河南了。”

“阜陽的路比這兒要爛哦,”丙老板似乎了解得很多,“你是阜陽哪兒的?”

“城裡面的”

“城裡哪兒的?”丙老板繼續發問。

“XX街上的。”

丙老板突然換了一種語調,他操著方言,繼續和司機交談。不過他們的話並不算難懂,丙老板說自己是渦陽的,也是屬於阜陽的。

這個世界也許就是那麼小,我今天好像很理解這句話。

我們轉過幾個小山坡後,眼前的場景有些驚人,幾個挖掘機正在將一處山坡給鏟平,露出大片黃色的土壤。看起來這裡似乎是一處大型工地。穿過這片“工地”後,我們便進入了一個“東城垃圾處理場”的地方。遠遠看去,這個填埋場十分空曠,地上全是被鏟掉表皮的黃色土壤,一些人員和車輛在山坡下忙碌著。

我無法忘記打開車門的那一霎那,那股難聞的味道撲面而來,如同掉進巨大的潲水缸。

其實,我們距離那些垃圾還有距離,它們在前方幾十米遠的地方。但是,那種強烈的,伴著熱氣席卷過來,濃重的酸臭味道,並未因為距離的原因而有所減弱。我看見D驚恐地用雙手捂住鼻子,天啊!她幾乎尖叫起來。

其實,我的模樣同樣難看,我也是用手捂緊鼻子,幾乎是聞著自己手指的味道來避免那種作嘔的氣味。藍主管顯然也是第一次站到這高高的腐爛之坡,他為了避免場面尷尬,竟然沒有遮掩口鼻,只是站在那兒發呆。

怎麼如此臭啊?他喃喃自語。

記得前兩年,我和wwll一同考察過一家香料廠,在那家著名的跨國企業,我們聞到各種各樣的味道,特別是樓頂那酸辣粉般的味道,幾乎把我們熏倒。不過,和今天相比,酸辣粉的味道幾乎可以省略,因為我感覺自己就是那惡夢般的酸辣粉,那些垃圾就是各種味道豐富的調料,我們被它們肆意地攪拌著,浸泡著,成為一道風味獨特的垃圾味小吃。

"今天咋個不帶口罩嘛?"我有些責怪地看著D,她只是狼狽地點點頭,竟然無法開口答話。

不過我的質問似乎有些無禮,因為就在我的四周,在這極度惡臭的環境中,還有許多人在那兒默默勞作。他們費勁地從垃圾中撿拾些什麼有用的東西,然後集中起來,這些拾荒者中,竟然沒有一個戴著口罩或者其它的防護用品。

“走吧,不能呆了!”我和D幾乎同時做出決定。我們需要新鮮空氣,我們需要立刻上車逃離。

“哈哈!”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前方跑來那個司機。“你們這幫家伙,讓我來這兒,起碼要少活兩年喲!”他責罵的時候,仍然是嘻嘻哈哈,只是鼻孔裡面插著兩個細紙卷。

我們很快逃離了這個垃圾場,在離開之前,我們來到垃圾場辦公室,要求其出示證照,結果被拒絕,一個負責人模樣的人告訴我們:來處理垃圾可以,看證件沒門!

回去的路上,司機不停地打開車窗換氣,似乎很嫌棄地看著後面這一群狼狽的人。

“看看,看看,我這車裡面都是那味道!”

“今天早知道就不來了,交班走人得了。”

“100塊都不來這兒。。。”

他真是嘀咕著不停。

“嗨!伙計,你該感謝我們呢,又讓你見識了一個新地方。”D突然又恢復了她明快感覺,幫我們應付了這個難纏而又可愛的司機。



(非危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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