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鎮,又一瓶被開啟的老酒

作者: 踢踢歪歪

導讀古鎮像一瓶陳年的老酒,其價值與日俱增,無數人傾慕於它的醇香。總有些人忍不住打開酒瓶,想急不可待地品味滋味,卻沒想到它的獨特味道,在那“開啟”的瞬間就已消失殆盡。我曾於2005年去過一趟柳江鎮。在那兒,我看到了許多古舊的房子,一條冷寂的老街,我還遇見了熱忱好客的柳叔。後來,就寫了一篇《柳江鎮,看歲月的顏色》以作記敘。這幾乎是一次完美之旅,� ...

古鎮像一瓶陳年的老酒,其價值與日俱增,無數人傾慕於它的醇香。總有些人忍不住打開酒瓶,想急不可待地品味滋味,卻沒想到它的獨特味道,在那“開啟”的瞬間就已消失殆盡。我曾於2005年去過一趟柳江鎮。在那兒,我看到了許多古舊的房子,一條冷寂的老街,我還遇見了熱忱好客的柳叔。後來,就寫了一篇《柳江鎮,看歲月的顏色》以作記敘。這幾乎是一次完美之旅,一切都是保持著原貌,從景物到人。唯一讓人擔心的是,我意外地從河灘上發現了一些挖掘機,它們本不該出現在如此傳統的地方,這種擔心從柳叔那兒得到了證實,他說柳江鎮即將進行開發。 我是在一種矛盾復雜的心情中離開柳江的。在此之後,我的日常生活中就多了一些牽掛,我在繼續想像,也在繼續留意這個古鎮的變化,也繼續和柳叔保持著聯系。對於許多人來說,一次旅游的結束,也許就是鏡頭關閉的那一瞬間,車輛啟動的那一霎那。今後的關於這裡的一切,只會從一點文字,或者照片中去回味了。和他們的游歷方式類似的,我也喜歡拍拍寫寫,但我更喜歡從此關注這個地方,讓這種牽掛成為一種心靈的旅行,在今後的歲月中持續下去。 2009年清明節,我回老家祭祖。之後,幾個老同學相約去雅安周邊走走,我們先路過望魚鎮,然後去瓦屋山水庫,接著走炳靈鎮,就在我以為我們將原路返回的時候,有人突然建議走柳江鎮。 “那可是一個不錯的鎮,現在搞開發呢!”一個在政府工作的同學向大家介紹。就在幾乎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時候,我卻默不作聲。我想到了幾年前我獨自前往柳江鎮的情景,那是一個清冷的冬日,我搭著班車,幾經轉車才到達這個同樣清冷的古鎮。但我喜歡這樣在路上的感覺,對於古鎮,我更喜歡低調地接近它們,悄悄地來訪,再悄悄地離開,不給這裡帶來什麼驚擾,也不要試圖從這裡得到更多的東西。 雖然是老同學們了,但我很清楚在這方面我們的觀點相去甚遠,所以竟然有些感覺不自在。就在車輛越來越接近柳江的時候,我更加覺得害怕,心情也變得復雜。一方面,我想像中的柳江鎮,我有些不忍面對它的變化,另外,我的這種游客狀的模樣也令我非常不安。 說起我的這種不安,也曾經發生在另外一著名的古鎮。 1990年,當我在成都讀書的時候,曾經在課堂實踐活動中為一個當時還不出名的古鎮做了一個開發計劃書,當初並不擅長言辭的我走上台前,抑揚頓挫地,像競選總統一般向師生們推銷我的計劃書,打算將這個東巴文化的故鄉包裝給全世界。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古鎮就是如今大家最為熟悉的麗江鎮,而這份建議書,如果按照我如今的觀點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徹底的破壞計劃書。唯一慶幸的是,這份建議書僅僅是一個紙上談兵的課堂實踐作業,否則我將抱憾終身。 不知道,日後大獲成功的麗江古鎮,是否也是和我一樣充滿激情的人的傑作呢? 我肯定無法找到答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麗江模式已早已經走出東巴文化的故鄉,它正以一種連鎖形式,一種標准化作業流程(sop),不斷地復制到更多的古鎮,使之成為一個又一個麗江。看到這些麗江們的景像,我想到了ctrip網友“八月的周日”的一句話“難道所有古老的村落最終都會變成麗江不成? 麗江模式顯然也復制到柳江鎮,如今當地旅游局網站上一篇游記的標題就為《雲南麗江,四川柳江》。 如今,我再次來到楊村河橋上,眼前的情景,已經不再是“見到的是一片空蒙,遠處的山峰淡淡地從雲霧中滲透出來,近處的河水也泛著淡淡的光澤,靜靜地流淌著……”我很容易地看到前方不遠處,河岸上新做好的大片綠化地,平緩的階梯一直延伸到水流邊,凸現出一個非常“親水”的休閑廣場。 這種房地產式的開發手法,甚至宣傳模式,我也不算陌生了。記得兩年去上海出差,透過車窗,看到繁華街道旁的一座廣告牌“xxx第三期即將盛大開放”。這不就是某某房地產的廣告麼?是的,通常講這是典型的房地產廣告詞,不過我仔細看過之後才發現原來是烏鎮的三期開放了,一個古鎮的宣傳竟然是和房地產類似的手法,估計那兒的商業氛圍也絲毫不遜於房地產吧。 這的確是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現像,論自然環境和文化底蘊,古鎮和那些新銳的房地產不可同日而語,後者往往以能接近前者的氛圍而為榮,紛紛給自己的樓盤加上些古舊的玩意兒,模擬那種可望不可及的傳統文化。但奇特的是,一些古鎮的開發者們,不知道為何忘記了自己的獨特價值,而搬來了一些快餐似的運作手法。這真是老師變成了學生,真古董輸給了假古董。 午飯後,老同學們馬上去逛柳江古鎮了,我卻選擇了和他們暫時告別。我得馬山去找一個人,他就是柳叔。在過去的幾年裡面,我曾經想過很多次重回柳江的情景,想像著再次聽他講述這裡的一切。卻沒有料到這種重逢來到如此倉促,我毫無准備,甚至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帶,住址自是更加不記得了。幸好,餐館老板告訴我,他的女兒就在隔壁開服裝店呢。 我找到了柳叔的女兒,都有些慌張,竟不知如何描述自己是誰,為何要找柳叔。只記得她給柳叔打電話“爸,有個雅安的小廖要找你。” 我還不知道柳叔的家在何處,不過不要緊,她的女兒,和他的父親一般的熱情,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說直接去她家就行了。那一元錢的車費,她執意地不要我出,徑直遞給了車夫。於是,三輪車吱吱嘎嘎地載著我,往那片記憶之地駛去。 就像我想像的那樣,柳叔並未坐在家裡等候,他早早地在路邊看著我過來了。下車後,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或許大多數人會覺得,重復地來到某個地方去觀光,少了很多新鮮感,也白白耗費更多的錢物。但這種重復也帶來許多初來者無法感受到的風景,因為,尋找歲月的變化本就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甚至連尋覓中的你我,都成為景色中的一部分了呢。 今天的柳叔,似乎顯得有些蒼老,精神也不如以前,我記得他當初是那麼有精神,甚至是嚴格地要求我不要漏過這兒的每一處細節。如今,古鎮開始變得熱鬧了,人卻顯得松散起來,就像我手中的相機,它已經是單反中的好機器了,但卻拍不出當初小柯達的效果。 簡單寒暄之後,柳叔說我帶你去鎮上看看吧,這自然是我期待的,於是我們快步前行。我也惦記著我的老同學們,不知道他們有何收獲。老街就在不遠處,走過一個下坡,就到了。 我一直覺得,一個古村(鎮)的未來面貌取決於它的主人,就像我曾經多次訪問過的東莞市塘尾村那樣,塘尾村村委會李生,他每次都是那麼忙碌,我只能緊緊地跟在他後面,看見他肩膀搭著一塊毛巾,汗流浹背地走在神位巡游的隊伍中。和柳叔一樣,他也是熱情樸實的人,但對於古民居的保護意識非常好,我兩年之後再來到塘尾村,並未見到有什麼特別的改變。 而今天,我緊緊地跟著的柳叔,他穿了一件非常特別的衣服,就像是工地上的工衣一樣,藍色衣服背後有一個大大的“雲鹿王”的字樣,更像一個廠家的名稱。柳叔邊走邊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有著古鎮開發的負責人名單,前面的幾個名字,他說都是縣裡領導了,而柳叔的名字也在其中,原來他是工程的項目監督員,特別是排水方面。 說著,說著,我們就來到了一片工地,這裡真是忙碌啊,許多人在做事。到處都在挖溝渠,砌磚牆,大膽的年輕人們爬在新搭建好的架子上面,正在完成一個亭子的雛形,就連老者,也不甘示弱地拖著車子,裡面是滿滿的建築材料。 柳江鎮的吊角樓,還有大榕樹,是柳江古鎮的十二景觀之一,詩曰“古鎮吊角樓,懸空伴石留,榕樹似兩傘,春鳥戲上頭。”今日再見,這裡意外地變成了古榕客棧,吊角樓上面還吊著串串玉米,紅辣椒,營造出非常休閑的鄉土氣息。“古道”,“古榕”,“雅女”,“煙雨”,幾個仿古的門牌已經做好了。可以想像,在這家客棧品著香茗,遠眺著窗外的朦朦樹影,該是多麼愜意的事啊。這或許就是“雲南麗江,四川柳江”的精華所在吧。 工人們還在仔細地刷著淺黃色的油漆。“但還不是最後,以後還要塗一層深一點的油漆,這樣看起來古典些。”柳叔補充道。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過一些臨時的獨木橋(這裡即將變成沿河棧道),走到那條老街,那兒是讓我最有印像的了。這條建於明代,四百余米長,五米寬的曲徑石板老街,清冷,孤寂,寫滿了歲月的顏色。如今的老街,和別處一樣,變成了一個大工地。柳叔告訴我所有的進度都在趕那個五一節。我必須小心地繞過許多腳下的坑道,原來老街原本平實的地面已經出現兩條左右對稱的溝渠,今後水流將從兩旁汩汩而出,模仿出某個著名的水鄉情景。 我走過一處小小的鋪面,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物件,那是一台腳踏式縫紉機。我曾經這樣記敘過它:“一個老婦人在靜靜地踏著縫紉機,看見我的來訪,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的打著花布,我也靜靜地坐在她旁邊的小凳子上。時光,竟如細碎的花布一樣流淌在手中的針車。” 而今天,縫紉機和它的主人依然都在。只是,那個老婦人,已經“轉行”忙於售賣柳江特色名小吃了,那都是花花綠綠惹人喜愛的各式點心,雖還不是五一,已經有不少游客在嘗鮮了。而那台縫紉機,我驚訝地發現,它已經不再是具有詩意的時光機器,只落得成了一個操作台,上面擺滿了各式面盆和餡料。 我走過昔日的新華書店,那兒已經變成了藝術館,掛上了各式字畫;那座西式建築的破落院子,已經成了一個裝修工地。一些過時的海報和雜志堆放在一個櫥窗前,據說那兒即將拍攝一出懷舊的戲。 我還路過一個頗為懷舊的理發店,這不得不讓我停駐片刻。它擁有舊時的木椅,老式的玻璃鏡框,“理發鋪”三個字的招牌是陳舊的灰白底色,從右到左的繁體字。一個年輕人在那兒正在為顧客理發。 開發後的古鎮游覽已經變成了一種古跡辨識游戲,你得仔細琢磨那些是真的,這有點像那個正大綜藝的“真的還是假的“游戲節目。就如眼前的那三字招牌,它並不是舊時留下來的,因為幾年前我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過。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裡還有一家更為老字號的理發鋪,我記得它是在右手邊,而不是這個左手邊的。我小聲地嘀咕著,這應該不是當時的那家理發店吧。“你說的那家,還在前面。”旁邊一個老鄉看出了我的困惑,悄悄地說。 在路上,我終於遇見了同學們,於是,我再次和柳叔告別。 大家結伴繼續往前走,我對於那家理發店記憶深刻,還有那個店主,也很特別。但走了好一陣,怎麼也找不到了。我們已經走到老街的最後,除了旁邊一處黑黑的屋子,沒有什麼再值得留意的了。我便和同學走進去看看,這個房子看來也是沒有什麼特別價值,裡面顯得很凌亂,似乎有燒過柴火,很多東西都是黑糊糊的,地面,牆上,還有一個臉盆。有個人默不出聲地坐在這破敗的屋子裡面,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覺得酒氣刺鼻。 “那個老理發店在哪兒?”我把手插進褲兜,轉著身子,隨便問問,打算馬上就走。 “就是這裡!” 只覺得,這不經意的一聲回答,響若驚雷,霎時炸響在我的耳畔。我所剩下的一點信心和希冀,被他斷然擊碎,然後簌簌而落。幸虧這裡面是黑得厲害,否則我當時的眼神看起來也和那些黑糊糊的東西一樣黯淡,我的身形也和這破敗的屋子一般萎靡。我不敢想像,當年那個老理發店,竟然淪落為此般景像。我努力維持自己的平靜,隨即看清楚他,眼前的是一個中年漢子,他穿著陳舊的藍色中山裝,短發,臉上略帶的胡須有些不修邊幅。他正獨自吃著午飯,邊吃邊就著諾大的玻璃杯喝著白酒。酒氣是如此的非常濃烈,同學不免皺了皺眉頭,准備馬上離開。 “這兒才是老資格的理發店!” 我便留下了腳步,繼續聽他的講述。我感覺,自己似乎是走近了魯迅先生筆下《長明燈》中的那個狂人。他那句“就是這裡”像極了狂人的那句“我放火!”。但這個漢子並不狂,也不見凶。我從他那兒似乎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它暗藏在黑暗的屋子,獨處在某個寂靜的角落,面對世間的狂流顯得如此無力。 沒想到,他看見了我們的短暫停留,反而是主動詢問起來。 “你們哪兒來的呀?” “雅安。” “啊?雅安,我在那兒呆過的哈,就在金鳳寺下面的那家醫院。”他有些高興起來,眼神有種親切感。 “金鳳寺”,“醫院”,這兩個詞,再次喚醒了我的回憶,那年我來這兒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問我,也是如此講到金鳳寺,還有醫院。我相信,這是一個誠實,友好的理發匠,雖然他的外表有些潦倒,神情有些不同尋常。但同學們就更加顯得不耐煩了,他們馬上就離開屋子了。有一個同學低聲嘟囔著,那可是精神病院呢。 我只得跟著大家走出那個屋子,但就不免地頻頻回頭。那個漢子,並沒有跟隨我們走出來。他還是在那個老屋子裡面,坐在黑亮的木椅上,端著酒杯,怔怔地望著我們,望著這個巨變中的古鎮。



(柳江鎮,所有的進度都在趕五一節)



(雲南麗江,四川柳江 )



(他怔怔地望著我們,望著這個巨變中的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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