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之路
聽說雲南廣南去年發現一個世外桃源--壩美，方圓30平方公裡，四周群山環繞，地勢險要。村中人員進出大多選擇村頭村尾的兩個水洞，以免去翻山越嶺之苦。由於地理條件的限制，這支壯族沙支系的原著民極少與外界來往，保持著熱情好客、鄰裡和睦、團結互助的古風遺韻和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一條壩美河橫貫全村，環境也很優美，真的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的再現。我忍不住踏上了尋訪之路。在廣南去八達的車上我的心忐忑不安，那個壩美只聽說在阿科到八達公路之間的某一座深山裡，究竟在哪裡，只有自己找。我時刻留意路邊的指示牌，沒有找到；問了賣票的，她沒有聽說過；正有些不知所措，身旁的一個小伙子指點我到法利下車，一問就能找到。
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公路上，兩邊是高山，一條小溪在腳下流淌，水邊正好有幾個小孩在玩耍，他們指著盤山的小路讓我走下去，不久路遇一位老伯，當他知道我要去壩美立刻說他是船工，可以渡我進村，真是求之不得。
左邊是小山村，也是老船工的家，叫出水洞村。右邊是湍急的大河，叫出水河，是壩美河的下游。臨水的路旁有百年的大榕樹和成片竹林，一群小孩在玩弄幾只火雞，見有外人來一長串的往村裡跑。前方水聲轟鳴，出現瀑布，碼頭在水平如鏡的瀑布頂上。有一個巨大的洞口黑幽幽深不見底，接近三角形窄而高，寬約五六米高達十幾米，這就是出水洞。老船工光著身子游到洞口把船拖過來，我們上路了。
洞口有不少滴水從天而降讓我撐起了雨傘，漸漸四周暗下來，進來洞口的光亮越來越小，只有竹篙撐船的水聲，還有蝙蝠的叫聲，伸手不見五指，撲面一絲絲涼氣。舟行約15分鐘，老船工說馬上要亮了，一拐彎前方水面果然亮起來，一根光柱從天而降點在水中的一塊光潤的巨大礁石上，令石頭通體透亮，傳來嘩嘩的水聲，借著天光，可以看清洞崖上的青藤，然後就是一片大斜坡，坡頂上一個通天的洞口。在這裡河中央出現兩塊巨石，形成僅容一船的狹窄通道，水流湍急，暗礁林立，逆水行舟，老船工費了好大精力才撐過去。我已經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撼，曠古幽深，鬼斧神工，似乎是盤古開天劈地留下的傑作。接二連三又是兩個天洞，讓我們的行程充滿神奇，老船工說如果是早晨或冬天，洞裡面會有許多霧氣，真的成了一個仙人洞，春天洞裡到處是燕子的嘰嘰喳喳，用手電可以照到小孩一樣大的魚在船舷邊嬉戲，第一個天洞下的那塊巨石在不斷長大……不知不覺洞口到了。
真的是豁然開朗，眼前是群山環繞的小村莊，逆著河是十裡畫廊的展開：水車、鳳尾竹、壩子、桃林、稻田。我棄船上岸，走上鄉間小路，漸漸融入壯寨壩美的田園風光中。
路邊是斜斜的籬笆牆圍著豐收的稻田，田裡的村姑向我點頭微笑，大聲問候，沿著山坡建造的吊腳樓裡走出的壯民對我駐足觀望，有戴著鬥笠包著頭巾穿著青布壯衣的農婦擔著竹筐迎面而來。順著石階上了山坡，我在老船工帶領下找到了村會計家。
仿佛在家吃飯
這家位於山腰，是一棟兩層的小樓，磚木結構，廚房設在屋外。我總是那麼突如其來，面對素不相識的我，會計家四五歲的小娃娃害怕地哭起來，女主人開始了忙碌，片刻不到，我已經看她在退鴨毛了。男主人叫黃佩良，是從客廳裡一張“對越自衛反擊戰三等功”的獎狀知道的，牆上還有幾張他一身戎裝的照片。下午兩點，男人們紛紛勞作歸來，黃會計是個三十多歲留著三縷胡子的美男，讓我想起林衝的形像，話語不多，溫文爾雅。還有他大哥、妻弟、侄子、旅游局的小郭等聚在一起，開飯了。
主菜是一大碗清煮竹筍南瓜湯，其他都是左右各一盤，有蘿蔔、鴨肉、面條、油汆花生，還有自釀的米酒，多是山裡的土特產。壯家菜口味清淡，不鹹不辣不酸不甜，盡量少放調料和油，用泉水調出食品的原汁原味。特別是那道主菜，沒有放任何鹽與味精，竹筍鮮嫩卻略帶苦澀，用南瓜正好可以去除澀味，最愛吃鮮筍的我大飽了口福。沒想到遠在雲南的壯鄉還能吃到我們江南的口味，口感更勝一籌，腸胃好舒服。只是不勝酒力，那45度的米酒雖然甘醇，幾口下肚我已經臉紅心跳了。幸好黃家兄弟滴酒不沾，按照壯家的規矩，主人一定要先敬客人三杯，那樣我非醉不可。酒後是米飯，噴香的米飯用竹筍湯拌著吃，直吃到下午四點，桌上不留剩菜，下一頓再做新鮮的，這又和我家裡的習慣相似。其間他們告訴我壩美村住了118戶628口人，有黎、黃、儂、徐、李、周、楊等七大姓，祖先是北宋壯族領袖儂志高的殘部等等，他們的態度是溫和的，我真的有種家裡的自在感覺。
漫步桃花源
他們又去地裡干活，我略帶醉意走到門外，家門前有一個平台，是極好的觀景台，可以望到遠處懸崖峭壁的高山，分叉成人字型的壩美河，阡陌縱橫的水田，三三兩兩在打谷子收割的農民，挑著滿筐稻谷排著隊淌水過河的壯民，近處的鄉村小學的操場，農舍、竹林、榕樹、羊腸小路，居高臨下，一覽無余。
下山逆著壩美河，旅游局的小郭陪著我充當向導。路是今年五一前剛修好的，鋪了石板。穿過小學的操場，首先見到的是一棵千年古榕樹，村裡人叫“萬年樹”，有神靈的崇高地位，樹根爬滿了數百平米的土地，樹干需要四五人才能抱攏，樹葉如同華蓋遮住了半個天空，每年過春節都要祭拜這棵老樹，有月光的夜晚都能看到坐在樹下的戀愛青年，被磨成板凳狀的樹根座位有好幾個。壩美河嘩嘩地流，一道道壩子把水位提高形成一處處跌水，水車歡快地轉動，不斷引水到高處灌溉著田地。老母豬慵懶地躺著喂養爭先恐後的小豬，小孩子光著身子從樹上跳到水裡，游到對岸，又是集體跳水，游過來再爬樹跳水，令人想起群猴戲水。還真說對了，前方的峭壁就是“猴爬崖”，數百米的懸崖寸草不生，常有成群的猴子在此出沒。小郭說有三四群吧，每群上百只。猴子膽小警覺，所以選擇一早一晚行動；猴子又很貪吃，在苞谷成熟的秋天常來偷吃，最容易看到。崖下還有一處“猴爬洞”，壩美河穿洞而過，是猴群喝水的地方。它們住在高山峭壁的洞中，過路此處雖然嘈雜卻很有紀律性，猴王站在高處警戒，一有風吹草動，一個呼哨全體飛檐走壁撤退，頗像綠林土匪，但是不怕女人和小孩。山裡還有一種體型像貓長著翅膀的飛狐，經常在懸崖間滑翔，隨著飛狐經濟價值的提高，不斷有山外的苗族來偷獵，現在少了許多。過了“猴爬崖”見到山腰間不斷有趕牛人，小郭說翻過這座山有一個高山草場，村裡人在野草茂盛的夏秋把牛趕去喂養，既利用了現成資源又節約了飼料，同時杜絕耕牛糟踏莊稼，因此村裡善於爬山的黃牛居多。如果家裡有老人，他們還會在山下建雞棚，在水田邊修鴨棚，晚上老人去睡白天回來吃飯，我們到處只聞雞鴨的叫聲不見其身影，原來都在樹叢稻田深處找食吃，讓牲畜遠離住房，一改壯族樓上住人樓下養豬牛的傳統吊腳樓生活，衛生、經濟、充分利用資源，壩美的確是一個文明的自然村。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越來越多的農民挑著稻谷回家，河裡開始有人洗澡。不經意間看見七八個少女赤身裸體站在激流中嬉鬧，夕陽下她們美妙曲線的剪影讓人目眩神迷，而不時甩起的長發更讓沒有心理准備的我深深震撼，走來走去的男人並不會破壞她們的心情，倒是穿衣服的我這個外來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小郭說這就是壯族的一大特色--洗澡，壯寨必然建在有河有田山清水秀的地方，無論春夏秋冬，洗澡是每天必修的功課，無論男女老少，全在河裡裸體沐浴，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在壩美，至少還利用自然形成的河流分叉約定俗成男人河與女人河，而在壩美河上游的湯拿村，男女是合浴的。望著大自然中這些毫不掩飾的人群，是那麼真實而又和諧，我仿佛回到了人類的童年……
月光下的暢談
壩美不通電，我們天天享受燭光晚餐，在我住下的第二天，八達鄉下來一個工作組的成員，被村長安排在黃會計家吃飯。那人姓王，為人豪爽，聽說我是來自上海，說他二十年前去過，是作為雲南省壯族代表參加宋慶齡的追悼會，後來還到北京接受過胡耀邦的接見，說得躊躇滿志。他這次來壩美是宣傳種枇杷的，種子鄉政府贈送。晚飯還是一如既往的新鮮豐盛，村長副村長都來了，酒過三旬，大家的話開始多起來。
就先說這酒吧！黃會計說是用玉米釀的。壩美雖有稻田，人均田地只有三分，一家也就一畝多，畝產1200斤的谷子，口糧也不夠，所以用玉米釀酒。玉米做糧食不好吃，釀酒則更勝於稻米，因為酒裡會帶有甜味，而且剩下的殘渣比較稻米釀酒的殘渣，豬更喜歡吃前者。村裡人稱外面買的酒為野酒，自釀的酒為家酒，通常野酒是不上台面的。家酒又分高度（45度）和低度（25度），低度酒拿出去賣，高度酒自己喝。因為高度酒又過癮又不如低度酒的後勁強，不像低度酒一旦喝過量，因為水份多酒精不易揮發而一醉不醒。
村長黎忠華告訴我其實壩美大部分的生產生活都是自給自足：糧食以稻谷為主，山上的苞谷主要是釀酒和喂牲口，蔬菜瓜果自種，竹林成片，嫩筍可以挖三季，老竹子可以編籮筐農具，種茶果油菜得到菜油和燈油，種棉花紡紗織布，用樹葉和野花染布，用稻田中的泥土燒磚造房子，那條富饒的壩美河帶來取之不盡的魚蝦。雖然不通電，村裡充分利用水利資源，沿著水量充沛的壩美河建了18道壩子32台水車，使得高於河床的水田得以灌溉。
村裡也不是沒有現代文明。上個星期剛完成通水到戶的工程，政府撥款拉了水管從一公裡外引水到村裡，村民終於用上了自來泉水。晚上還放錄像，沒有電怎麼放？兩年前有人買了一種水泵發電機，只需要很小一股水力就能拖動電視機和影碟機，於是那一家做起了放錄像的小生意。通常是武打片或言情片，每人四角，一般每晚放四到六集。還買了衛星天線接收電視節目，如果有重要新聞或春節晚會之類，看電視是免費的。就此改變了人們晚上只能唱山歌或聊天的寂寞生活，錄像生意火爆。先後又開了三家，激烈競爭下四家變成了兩家。村裡有四家開了小賣部，黃會計家就是其中之一，通常是自家屋子開個窗口，出售香煙啤酒牙膏毛巾等小日用品，沒有招牌沒有執照，若不經人指點很難發現，實實在在的便民服務。有一台私人承包的軋米機，通過柴油機帶動，每100斤軋米的費用是2元，正值豐收季節，生意非常好。
我最感興趣的是近千年外面天翻地覆的變化，裡面受到的影響卻是微乎其微的真正原因，難道外人一直不知道嗎？黎村長吸了一口水煙，說主要還是獨特的地理環境，四面環山，道路難行，全靠一進一出兩個水洞，但不知道的人面對深不見底的洞口，沒有膽量擅闖。祖先選擇了這塊風水寶地，讓一代代勤勞的壩美人不愁吃穿，形成較為完善的小農經濟而不需要與外界聯系，與世隔絕的平靜生活養成了村民隨和的性格，加上壯族向來就有熱情好客的傳統，客人到來，不管你來自何方，進了家門，就不會讓你沒飯吃沒床睡，盡可能的好酒好菜款待。偶然闖入的外人面對山美水美人更美的桃花源常常感動不已，出來後都會自覺保守秘密，害怕外面的戰火混亂的世道破壞那片人間樂土，傷害待自己如親人的善良的村民。就這麼年年歲歲重復著男耕女織的恬淡生活，正是“村中方幾日，世上已千年”。
操場上開起了月光村民大會，王工作組長在給大家介紹枇杷的種植方法，聽到政府免費送種子大家都很高興，三五成群的議論紛紛。三位法利完全小學下來的青年老師也到了，村長忙著接待。榕樹下隱約有情侶的身影，漫著輕霧的壩美河閃爍月華，小山村恬靜如處女……
村小是壩美的希望
天亮見到大霧，飯後去了小學看幾位老師，通告欄的黑板上已經寫著交學費的通知：一年級58.6元，二年級49.5元，三年級57.8元，他們正在宿舍兼辦公室忙著收學費。壩美小學是初級小學，只到三年級，三個班級，三個老師各教一個年級，屬於法利完全小學管轄。由於普及普通話的需要，這學期壩美小學的老師全部換成剛畢業的青年教師，由於師資力量奇缺，三位新老師只有一位畢業於師範類學校，另外兩位是財校的畢業生。一年級采用雙語教學，普通話和壯語交叉講課。
黃老師告訴我孩子們的上學熱情還是很高的，一大早就催著家長來交學費，到現在已經收了二十幾個人了，我也注意到小孩都喜歡聚集在操場上學校門口，一旦交了費的同伴蹦蹦跳跳抱著新書出來，立刻被許多雙羨慕而天真的眼神包圍。上學期還有幾個拖欠的學生，最少的欠四元最多的欠四十多元，欠費最多的學生那家，昨晚已經把老師請過去吃飯了，說家裡有人生病經濟困難，村裡人有吃有穿就是沒多少錢，吃人家的嘴軟，老師同樣是農家出生，逃不了“人情”二字，孩子必須上學，也不能逼得太急。可是老師也不富裕，就拿黃老師來說，讀師範時也是特困生，本人也欠了七八千的貸款才畢業，而且還有老婆孩子，每個月六百塊的工資也是緊巴巴的，教育局還不能保證准時發放。三位老師八九月的錢全部墊上買教材了，他們就靠收到的學費暫時度日，直到九月底教育局才會補發他們的工資。廣南是雲南最窮的縣之一，天災人禍眾多，他們一年中總有一兩個月的工資被作為捐款而少發。但是看到那些渴望上學的山裡娃子，老師們還是盡其所能給予幫助。
村小的設施非常簡陋，校鐘是汽車內胎的鋼圈，外表看上去挺整齊的教室裡面光線幽暗，缺桌子少椅子，黑板斑駁，老師的宿舍除了床和桌子也是一無所有，他們是全能的，除了完成教學，還要修修補補、種菜砍柴，靠自己解決形形色色的難題，這對於我們是不可思議的，卻是山村老師的真實生活。
老師們已經開始制定課程表了，盡量利用光線亮的白天上課，陸續又有孩子拉著家長來交費……
我離開壩美的早晨，正好是小學的開學典禮，操場上站滿隊列整齊的學生，五星紅旗在老師帶頭學生跟唱的國歌聲中緩緩升起，坐著船壩美漸漸模糊，朗朗讀書聲回蕩在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