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下·

作者: 八月的周日

導讀“某些遙遠的地方,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四川有個縣叫‘白玉’,西藏昌都有個地方叫‘也要走’,新疆的‘葉爾羌’…… 這些地名撼人心魄,有神態有靈魄,在天之涯海之角他們有隱秘的故事,殷勤地招呼我過去聽。但人生苦短,我大概沒有時間聽所有的故事,如果今生無緣,那就隔著山山水水握一握手。” 盡管世界上有那樣廣闊的空間,而容納你的空間——雖然只� ...

“某些遙遠的地方,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四川有個縣叫‘白玉’,西藏昌都有個地方叫‘也要走’,新疆的‘葉爾羌’…… 這些地名撼人心魄,有神態有靈魄,在天之涯海之角他們有隱秘的故事,殷勤地招呼我過去聽。但人生苦短,我大概沒有時間聽所有的故事,如果今生無緣,那就隔著山山水水握一握手。”



盡管世界上有那樣廣闊的空間,而容納你的空間——雖然只需一點點——卻無處可尋

尼干戈一點也不牛仔,除了帕尼酒店的少東家之外。這個因為地處交通要道的三叉路口才漸漸有了人氣的地方,在暮春的晴朗的午後依然顯得寂寥空曠,被陽光照得白亮的街上人跡罕至,幾個男人無所事事的躲在小店鋪門口的陰影裡閑聊,熾烈的陽光裡倒是間或能看到女人,無冬歷夏的穿著厚重的大袍子,滿頭細長的發辮,黝黑油亮的臉膛,肩挑手提著各種重物緩緩地走過。帕尼酒店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家看起來靠點譜的地方,門口有個小空場全當了臨時班車站,拉客的小面包、歇腳的過路車,准備翻雀兒山的大貨,甚至休息的班車都在這裡停著。到了下午的這個時候,想搭上去石渠的過路車變得越來越難。我很少吃後悔藥,但此時開始後悔錯過了那輛去洛須鎮的三菱。那個小司機雖然想狠賺一筆,但最後出的價錢卻並不離譜。而且,洛須,我臨行前答應過silver,一定會找機會替他去一趟志瑪拉空的。聽天由命的感覺尤其糟糕,等車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得很壞,酒店的少東家,一個帥得有點不像話的藏族小伙子不厭其煩沏茶倒水的陪著我們聊天。我提出要給他拍照,他大驚失色的甚至躲進了櫃台裡。真是暴殄天物......那個晴朗的下午發生了好多事,滿街的找車,談價錢,上路又被攔回來,換車……甚至最後驚動了路管部門和鄉長,在耗費了三個小時大好的時光之後我們終於重新上路,下午五點鐘的陽光依舊熱烈,這輛小面的最後一排擠進了兩個藏族女人和三個孩子,車裡悶熱無比。司機是個脾氣暴躁的小伙子,右手纏著紗布,一問才知道,是昨天為了爭客人打架動了刀子,右手縫了八針。擠在後排的一個看起來很老的女人,穿著一件看起來好幾十斤重已經完全看不出顏色的藏袍,裡面是毛衣、絨衣加圍脖……在開車不到十分鐘之後就用藏語跟司機說,她想吐。這個剛才還在為爭搶我們跟別的司機幾乎武力相向的小伙子二話沒說把車停在路邊,親自下車把那個老奶奶摻下來,一臉歉意的跟我們商量,想讓她坐到前面去——她太老了,沒辦法。馬尼干戈向北,公路一改四川境內曲折顛簸,筆直的延伸至天邊,路邊出現了大片的草場,蜿蜒的小河九曲回旋的靜靜淌過草地,山勢變得平緩而開闊,在夕陽裡投下巨大的黑影,路邊的經幡閃著金屬般耀眼的光澤。塵封已久的那個叫做青海的地方漫漫的浮出水面,盤亙在我心裡。


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一般的沉默在持續

石渠的路比我想得遙遠很多。隨著太陽落山,天空迅速的陰了起來,路過一個荒涼的小鎮,司機要給輪胎打氣,一下車我就被高原上陰冷的風吹得骨頭縫裡都涼了,西邊的天際還有一絲溫暖的光線,但雨落下來已經變成小冰碴砸在臉上,我開始羨慕車上剛剛幾乎熱得中暑的老奶奶的大袍子了。路邊都是低矮的干打壘的土房子,一個窩棚似的修理鋪門口聚集著幾個人,都嚴嚴實實的捂著大帽子和面罩,目光從僅剩的那條縫裡透出來。這裡比馬尼干戈更有西部的感覺。快進石渠的時候已經夜裡十點鐘,毫無征兆的突然下起鋪天蓋地的大雪!大片的雪花向前擋風玻璃砸過來,路面上出現了點點白亮亮的東西,像貝殼大小。小司機指給我們看,青蛙。然後下意識的甩了甩手,手疼。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個孩子。他的車依舊開得很快,但每次都精准的把轱轆繞過那些地上的小生命。我開始對這個白天還在犯渾的年輕人充滿了好感。並沒有我期待的像刀子一樣尖利的陽光照進我的窗戶。清晨的時候,我推開窗,一看眼見的是街後面的山坡上得皚皚白雪。天空依然沉郁得化不開。海拔4300米的雪,比陽光要濃郁得多。去巴格嘛呢牆的路上,天空一片陰沉的灰色,映著四面群山漫無邊際悄無聲息的雪,水墨畫一樣寂寥無邊的世界。嘛呢牆悄然出現在視野的盡頭的時候,完全沒引起我的注意。它寂靜的就像時間一樣,無聲無息的穿過歲月。直至走近,才覺得沉重的無法呼吸。扎溪卡高原上的風從雪山腳下吹過來,冰冷刺骨。草原寂靜無聲,經幡被風吹得啪啪的響著。草地上,一簇簇開著細小的白色的野花。我幾乎跪在地上,看清楚他們每一朵都有精致的五片花瓣,花心是鮮艷的玫瑰色和明黃。這些花只有米粒大小,就算連成一片,看起來也不過是地上的一塊白色石頭而已。但它們依然怒放得肆意。有個垂老的人,默默地轉著經筒走過我的身邊。嘛呢牆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一片石牆,中間有座白塔,石牆就圍著塔壘成了個四方的小院子,有門進出。“門框”是一整張青石板,我走到下面的時候,抬頭看見石板上鑲嵌了各種晶亮的小石頭,有珊瑚、綠松,還有紐扣。這些美麗的石子代表什麼呢?也許是記憶。把記憶留在這裡,我們便不再堅守,卻永遠也不會忘懷吧。牆上開著洞口,每一洞裡都有一張刻在石板上的佛像。每塊石頭都是一個靈魂。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們的聲音。在這裡,只有我是孤獨的。


希望你下輩子不要改名,這樣我會好找你一點

四川和青海的省界是安巴拉山埡口,遠遠的就看見陰霾的天空下艷麗的經幡迎風飄舞著。車剛剛駛過纏繞在路牌上的風馬旗,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停止了轉動般寧靜了下來。網上見到有人說,一過省界,青海的路況好得讓他們下車歡呼,但這樣的寧靜依然超乎我們的想像,連日來早就習以為常的車輪撞擊路面的叮咣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依舊是連綿不斷但走勢和緩的山脈,覆蓋著厚厚的白雪。車在平整的柏油路上跑得飛快,卻只有窗外風呼嘯的沙沙聲傳進耳朵。車裡溫暖得讓終於放松了緊張神經的司機師傅昏昏欲睡,我每隔幾分鐘給他一塊薄荷糖吃,生怕出了什麼差錯。其實我很想跟他商量一下,把車讓給我開。在這裡開車的感覺,是我迄今回想起來唯一能讓我由衷微笑的一件事。很快,遠遠的我看見了一張藍色的清晰的路標,上面寫著“歇武,玉樹47km”。正對面的上坡上,那座塗著紅白藍牆壁的小廟宇漸漸在視野裡清晰起來。“……天完全黑了下來。看到一個叫做“歇武”路標時,我們正好經過一個小小的鎮子,路邊黑黢黢的房子的陰影,完全看不清面貌。但右側,高而陡的山坡上,卻如繁星般閃亮一片,是燈光。鵝黃色的燈光映著僧舍的陰影,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殿堂的輪廓。是一所寺院。黑夜中,那些光芒魅惑著我。”……玉樹,我回來了。使勁睜大了眼睛,把湧出來的淚水生生的睜了回去。

結古寺盤踞在一片蒼茫的山頂,下著雨,山頂被雨浸得煙霧彌漫。經過格薩爾王銅像時,我看見了那家買經幡的小店依舊開著……

我們這兒從來都沒打過折!——櫃台裡那個滿臉橫肉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錢似的中年女人把我從記憶的深淵之中拉了回來。

拉布寺賓館裡,那個微笑的送我藏香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幸好如此,讓我得以從深淵中離開。七百天並不算長,但我心裡的那個玉樹早已消失在遙遠的前世。何必要費力的重新找回來?我清晰地記得我們的石頭的位置。甚至連周圍的經幡的樣子都記得一清二楚。還有那天的萬裡碧空,肆意的陽光照在你臉上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裡。從新寨瑪呢城的小佛堂裡走出來,我赫然看見一輛怪獸般的巨大推土機正在瘋狂的把信徒們新擺放的石頭鏟起來扔到城牆裡面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徒勞。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找到二年前的那個嘛呢城了。兩塊石頭,是經不起歲月的流逝的。


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

我手裡攥著兩把色彩鮮艷的“龍達”——就是經過山口是撒向天空的小經文——一疊上面印的是個薩爾王,另一疊是觀音。我轉遍了長途車站前的那條街,逢商店就進的問人家“有沒有賣風馬的?”——最後經人指點才知道,這種十公分見方的小經文在當地並不叫“風馬”而叫“龍達”,怪不得我買不到。其實,我應該記得這個名字的。除非,是我刻意的想失憶。一出玉樹,漫天的大雪就像從天上潑下來一樣,到了巴顏喀拉山的時候,四周視線所及已經下得接天蔽日的蒼茫一片,根本看不到山巒和天際的分界,整個世界一片純白。唯一的亮色,是雪地上優雅劃過的河流亮青色的曲線。巴顏喀拉山口出現在視野裡的時候,雪下的正大,山口扎滿經幡和風馬旗的小亭子完全淹沒在茫茫大雪之中。司機特意放慢了車速,我推開車窗,冰冷的雪花迎面打在臉上。在經過山口的瞬間,我揚手把那疊龍達撒向了天空。那些鮮艷的紙片在雪花之間飄舞著,隨風散去。在天地間巨大的白色幕布下,這些紛呈的色彩明亮的如同火焰般耀眼奪目。我想把記憶留在這裡。這輛長途車裡不太擠,原本還有幾個男人偷偷摸摸躲在後排抽煙,被我頻頻開窗戶都凍到前面去坐了,後面幾排都空了出來。過了山口,雪不再下了,車上的人都開始昏昏欲睡。天空的雲層逐漸清晰,雖然依舊是鐵青色沉沉的壓在頭頂,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遠方的地平線了。公路兩邊逐漸露出了褐色的土地,雪的痕跡在一點點消失。我坐在幾乎最後一排,長久地注視著東方的天際。……在青灰色的天空底下,如我所期待的,出現了一排刀鋒一樣晶瑩的雪山。它是那麼遙遠,像鑲嵌在地平線的盡頭的一根銀亮的絲線。阿尼瑪卿!感謝上蒼,讓我終於再次見到了你!


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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