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隨筆:慎終追遠“巡風水”

作者: 醉翁之意

導讀閩南隨筆:慎終追遠“巡風水”從愚人節到清明節,很有意思,人總是一會愚昧,一會清醒,一會愚魯,一會明白。絕對明白和完全愚昧的人,恐怕是鳳毛麟角,這,就是人生的有趣之處吧。 ——北大醉俠 (1) 天清地明! 難得的一個清明節,難得的一個開始有假期的傳統節日,難得的一個可以慎終追遠的日子。清明掃墓,在閩南叫做“巡風水”或“獻紙”。不過有個地方� ...

閩南隨筆:慎終追遠“巡風水”從愚人節到清明節,很有意思,人總是一會愚昧,一會清醒,一會愚魯,一會明白。絕對明白和完全愚昧的人,恐怕是鳳毛麟角,這,就是人生的有趣之處吧。

——北大醉俠



(1)

天清地明!

難得的一個清明節,難得的一個開始有假期的傳統節日,難得的一個可以慎終追遠的日子。清明掃墓,在閩南叫做“巡風水”或“獻紙”。不過有個地方例外,那就是南安石井(鄭成功故鄉),當地風俗改在“三月三”的上巳節。據說是忌諱“明前之清”,表達了一種“清”“明”的不共戴天。當然也有一些是為了避開清明谷雨天的春耕農忙,改為冬至上墳的,譬如泉港惠北,德化等等。

有句民諺叫做:清明前後,種瓜種豆。已經好久沒摸鋤頭了,一到“巡風水”,總算能過癮般地體驗一番久違了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咱老家的“風水”位於廈門外海的一個小島上,以前隸屬於金門縣。故而每年掃墓的水陸齊驅就夠“勞師動眾”的,不過也正由於需要這般的舟車勞頓,我們大多當作是一次“全家總動員”的踏青。每回上島,都是一次“鄉音未改鬢毛衰”的回歸,當年的“姑姨舅妗攏共嬸”(閩南方言,相當於“七大姑八大姨”的意思)真多呀!而今島上的許多老人們都不在了,有的則隨兒女搬到廈門去啦。掃墓後,我們只有到小島上的金龍戰地野味餐館聚會。這個時候,我往往想起了那個年代的濃濃的鄉情,想起了奶奶,想念起了父親。是啊!光陰似箭,幾十年就這樣子彈指一揮間啦!以前聽起這句話時似乎很遙遠,現在才明白,能夠發出如此喟嘆的,大多是練過了“彈指神功”的啦。

父親離開我們算來也是挺遙遠的事啦!當年最小的弟弟四歲,對於父親的印像已模糊不清了。我那年已有我家“小領導”這般大,對父親的深刻印像,還常常浮現在腦海裡,和父親一起的點滴往事,曾經溫暖著我那一段黑暗的漫漫長夜。

我清晰地記得,父親過世的那天,中午放學回家的我,高興地把自己考了好成績,學校獎勵的五元錢,告訴了病榻中的父親。爸爸提起精神地告訴我,他想吃一碗街邊的米粉湯。這碗米粉是我用自己的努力,唯一一次對父親的孝敬。父親就在我們准備去上學的時候,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眼角邊那滴淚花是他無奈的牽掛。那緊緊拉住我的手,是他對我的期待和重托。臨終前他曾一再地讓我要帶好弟弟們。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終於熬過那一段艱難的歲月,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安心啦!

父親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爺爺就過世了。當年為了躲避戰亂,一家人隨奶奶從小嶝島,逃到了南安一帶,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最小的父親因此被喚作“乞者兒”。戰後祖厝的大院落,只剩下兩間完好的廂房,其余的全是廢墟。後來,父親就讀於金門縣小嶝小學,五十年代末戰端又起——炮轟金門,在政府的安頓下,定居在水頭的支前新村(當時叫做:轉移大隊)。中學就讀的是水頭南星中學,直至考上了廈門輕工學院。為了湊學費,父親曾一度中斷學業,去學木工,掙了錢再接著上學(我小時候,家裡的桌子、椅子等家用木作,都是父親的傑作。他還在家門口,種上四棵樹,常說等他四個兒子結婚時,可派上用場,還常在人前“吹噓”著自己將來的“四子十六孫”)。

畢業後,父親分配到了省城福州,他學得是化學分析。據說在校期間,因談戀愛,傳紙條被記過處分。分配時,一南一北,從無音訊,直到各自結婚後才有來往。後來按家鄉人的說法,我父親去世的那年,這位挺喜歡我,並有意和我家結娃娃親的阿姨,也隨之離開人世了。

文化大革命前,我的父親在一年春節回家過年時,遇上了我的母親。母親是山前人氏,在水頭街學刺繡。婚後,母親隨父親去了一趟省城,據她回憶說坐了一天的車,過泉州和福州時,汽車還要擺渡過江(洛陽江和烏龍江)。進入一個戒備森嚴,有著近千人的“營房”,據說那是有著秘密編號的軍工廠。

文革爆發後,父親抱著兩大箱的資料回家避亂。他倆就一起“上山打游擊”(山前的雞籠山,後稱奎峰山)——撿柴禾,還在屋前房後開荒種地。我出生時,父親又回福州,一年只能在春節時才回家一趟。母親在我四個月時,在水頭照相館拍了張相片寄給父親,當時還特意戴了虎頭帽、穿花衣服和開襠褲,就是為了讓人明白那是兒子。

在我記事前,是沒有“爸爸、媽媽”的概念,那時叫母親是“阿姆”或直呼名諱,直到跟小伙伴們玩時才發覺,別人家都有“爸爸、媽媽”,我卻沒有,才突然哭著回家問“阿姆”,後來明白“媽媽”就是“阿姆”,而“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工作,我只有等上一年,方能見到“爸爸”,所以那段時間特別渴望春節,當然過年會有很多好吃的,這也是童年人的念想之一。

有一年的春節,家裡終於來了個“陌生人”,他好像不認識我,直接跑到奶奶房裡,大呼“俺娘,我‘等’來嘍!”,我躲在母親的背後,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奶奶才想起我,拉著我的手讓我喊他““爸爸”,從那時起,我才把這人與“爸爸”聯在一起。他摸摸我的頭說,都長這麼高啦。他帶來了好多稀奇的東西,其他的記不大清了,只有那印成“字母”形狀的餅干和一套多本的小人書(連環畫),現在還歷歷在目。

後來父親調到了泉州,見到爸爸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我的弟弟自然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多了起來,我開始有了忠實的跟屁蟲。

父親固定每星期六下班後,騎單車從泉州回水頭(行程三十六公裡),為的是省下那幾塊錢的車費(當時我們都是這麼認為的,其實下班後已經沒有班車了,要等第二天,他是為了和家人多呆上一個晚上),時常到家後已是很晚了,有時我們都已上床睡覺,而耳朵卻關注著門外的動靜。一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鈴聲暗號,我們就歡呼雀躍般地跑了出去,迎接父親。每周末的公路邊,總能見到我們兄弟翹盼的身影和歡呼的聲音。

父親還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做起活來,從不半途而廢,而是要一氣呵成。一回到家來,總能讓我們有好玩的事干,比如搬磚頭、拉石塊、建豬圈、築兔窩、修雞柵。家裡不但養了豬養了雞,而且養了一窩子的小白兔。有一年還養了一房間的蠶寶寶,家門口種了一棵老桑樹,除了可以為蠶寶寶提供桑葉外,還有“桑仔果子”(桑葚是也)吃。由此我們平日裡的活也不少,既要到山上去挖豬母草、找兔子吃的野草,還要上樹摘桑葉。父親還在房前屋後開荒辟地,種上了地瓜、花生、玉米(高粱)和蔬菜,可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一到夏天,父親會發動我們在門口搭涼棚,有時種上絲瓜,有時種上葡萄。涼棚周圍他還會種上從山引種的草藥,鄰居有人生病長瘡,都用得著。

收成的季節,父親常帶我們在野間田頭烤地瓜,先要從田裡挖揀合用的小土塊,壘成有縫隙的“土窟”,再找來枯樹葉當柴禾,把地瓜放進去,起火燒烤,直到聞見香味後,把“土窟”推倒壓實,讓余火悶上一悶,就能又香又軟。撥弄灰燼,挑出黑乎乎的地瓜,剝了皮吃。我們父子五人,常讓母親頭疼的是,弄髒了一身子衣服回來。

有一年暑假,雨下得很大。雨停後父親讓我們提上籃子,撿花生去。我們都感到奇怪,花生不是趕在台風前就收好了嗎?哪來的花生呢?

到了地裡,到處是“汪洋大海”,水沒膝蓋。經這一泡,在收成時,遺漏在土層裡的花生,個個乖乖地跑出水面,我們又多收了好一籮筐。父親真是太棒啦,每次總能讓我們有驚喜的收獲。

一年秋天,正是金黃季節。父親在來信提醒我,和弟弟們到馬路邊的曬麥場去拾被遺棄的麥穗。幾天下來,我們拾了好幾斤啦。媽媽變著法子,做“麥糊粥”給我們吃。喝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嚼著蘿蔔條,真是人間美味。同時我們也懂得了積少成多和用心生活的道理。

有一次伯父出海回來,捉了一對鱟。父親不但親自做出了美味佳肴,還把鱟堅硬的外殼做成平常用的勺子。而它眾多的腳也沒浪費,父親和奶奶用針線,把這些鱟腳串成生動、美麗的小鳥,給我們玩。並告訴我們這種海底生物的血是和大海一樣的藍色,而且它們的“夫妻”感情特好,抓到一只就等於可以收獲一對。至於鱟有多少只腳,現在已記不清啦。奶奶教我們的各種鳥名的歌謠,如今也“遺失”在記憶的海洋。

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就近在山前的奎峰小學念書。父親給了我一條“規定”:每天上學前、放學後,都必須到奶奶房前請安。現在我才明白:父親每次回家時的那聲,俺娘,我“等”來啦的深意。

在對待我們的學習上,父親常講的那句話是:不要像浮在泔水上的死蟑螂那樣。要麼痛痛快快地去玩,要麼一心一意地鑽進去學習。

遷來泉州後,我就讀朝暉小學。在作文方面,父親給了我不少的啟迪。終身受益。特別是在人生的啟蒙階段,父親更是嚴格要求我們。有一次,我和老二動用了保管的班雜費中的錢買糖果。“東窗事發”後,父親第一次嚴厲地批評我們,讓我們寫下了“一分錢事件”的保證書,這張保證書時刻警醒著我成長的人生。

記不清是哪年的夏天,父親和奶奶帶著我去小嶝島。這是我第一次回到這座離金門只有一水之隔的故鄉,“婆阿”家的面線煮得太鹹但很好吃,這也是我多年以後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有關故鄉的往事之一。更加難忘的是那天夜晚的炮擊,金門打過來的炮火,震天動地。讓我親歷了戰火的硝煙和殘酷,炮火轟鳴中,哭叫連天、扶老攜幼的人們紛紛地跑向地洞。當時父親一手抱著睡眼惺忪的我,一手牽著奶奶(奶奶手裡還拿著一把凳子,那一幕我記憶猶新)跟著人群跑。走到一座石頭房邊,一發炮彈擊中了前面的一間大厝,火光衝天(這情境終身無法忘卻)。而“婆阿”卻沒跑,這對她來講也許已經麻木了,或者說司空見慣了,當年的前線生活讓她親歷了太多的生生死死(故土難離的原因,當年沒有和奶奶她們一起遷離戰場)。炮火停熄後,一起來小嶝的賓哥,就跑去撿彈殼,據說可以賣錢。

現在每年的清明節,我常常帶著家人回到這裡,前來祭掃先祖以及去世後魂歸故裡的奶奶、父親。這就是我的故鄉情結的由頭。

還記得父親一次和東平伯伯到夏天出差時帶上了我,這是我的第一次出遠門。東平伯伯原先是在廈門工作,妻兒也在廈門,戰亂時分散了,戰後多年來才找到。我還記得那天在菜館裡的漂亮姐姐,就是東平伯伯的女兒。我第一次出門怕生,所以東平伯伯讓姐姐陪我。姐姐和我一起去的動物園,玩得挺開心。

晚上我和父親住在旅社裡,起夜後的我,走錯了房間,大哭了起來。最後哭著沉睡在父親的懷裡,這是一個難忘的夜晚,也是幸福的一天。從此開啟了我後來喜歡旅行的苗頭。就是這身處陌生之地的新鮮和好奇,讓我一直到現在依然覺得就像是在昨天。

父親留給我們的往事,還有許許多多。全都緊緊地刻在我的記憶深處,永不磨滅:

水頭街尾的牛肉丸店,安海街頭的土筍凍,曾留下我們回味無窮的眷戀;我們一起騎著單車匆匆趕去石井羅港親戚家的婚禮,一路上歌聲飛揚;父親教會我的仙鶴、汽艇的折紙,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在孩子們面前的驕傲。

遺憾的是父親的英年早逝,當年那狂放的草書以及古樸的金石篆刻,還有那傳統的手工木作,我們已經無法瞻仰和傳承,但是那看似尋常的點點滴滴的慈父情懷,已經在我們的心靈裡潛移默化,扎根發芽

……

——哥,想什麼呢?眼晴都紅了。

——我,我想爸爸……

餐桌上,沒頭沒腦的話,引得孩子們哄堂大笑。酒足飯飽的小孩子,早都忍耐不住了,在“小領導“的領導下,浩浩蕩蕩地向那細潤的沙灘跑去。首次跟老二上島的司機同事,也急著想去探尋戰爭的遺跡——炮火陣地和雕堡地洞。母親則率領著媳婦們,到“王爺媽祖婆”的宮廟去上香。

呼拉拉地一陣風過,在沙灘上看著孩子嬉戲的我,卻依然陷在往事裡不能自拔,任憑鹹澀的海風把我徹底地打濕。

——清明復清明,人生難得幾清明!

2009年4月5日(清明節)初稿於寸本堂

2009年8月8日(父親節)修改成文

2009年9月3日(農歷七月半,中元節)再改之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論語·述而篇第七》)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篇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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