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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印像中的日本，不在東京，而在京都。東京是太過繁華的彙聚，高樓摩天，鱗次櫛比。天皇不問政事，高居於九重之上的皇居，議員汲汲為自己拉攏選票，政客在國會裡叫囂。領土、主權、自衛隊、日美安全、六方會談，首相官邸總是忙到不可開交。三、四十條地鐵線，負擔著兩千萬人的熙熙攘攘。我不排斥這種生活，但繁忙過後難免空虛。而在京都，市井依舊熙熙攘攘，烏丸四條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祗園的夜色清雅華麗，不時可見身著盛裝的舞女。但只需輕輕轉過身來，便見庭院深深，千年歷史恍若目前，下鴨神社外的溪水清澈而明亮，從古老的平城京緩緩流來，林木繁茂，藍天白雲映襯下的信仰樸素無華。曾經在某個下午，從三條站沿河原町信步南行，不期然看見幾輛腳踏車後半隱半現的一方石碑，仔細看去，上面竟赫然寫著『阪本龍馬遭難之地』；也曾夜宿於本能寺附近的旅店，在房間裡默默懷想四百年前那場大火。一夜之間，織田信長將星隕落，明智光秀的魯莽之舉造就了豐臣秀吉的一統天下。在這裡，歷史從每一個角落向我逼來，亦真亦幻，炫然如夢。
比京都更加古老，更易引人懷想的，是奈良。到京都的第二天，我便打點行裝南下，在一片盛夏的酷熱和近乎朝聖的心境裡展開了這次並不輕松的旅行。初到奈良，已是黃昏時分，獨自一人拖著全部行李，茫然而又欣喜地打量著這座只有三十六萬人的小城。預訂的旅店在郊外，下得車來已是四顧無人，只得手持地圖在暮色蒼茫中努力辨別著方向。一身疲憊，舟車勞頓之感油然而生。遙想一千二百多年前，一個已年過花甲，且是雙目失明的老人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也是如此疲憊的吧。只是他的旅程，更加艱難，整整耗費了半生的精力。我已記不得是從哪本書裡第一次看到鑒真東渡的故事，但每次讀來都會非常感動，唐招提寺則將這種感動轉化成持久恆在的孺慕與追思。這座奈良時期的古剎由鑒真和尚親自設計並主持營建，莊重凝遠，雄偉慈樸，宏大的鬥拱中依稀透露出盛唐氣像。繞過金堂，驀然便看見一叢翠柏掩映下松尾芭蕉的詩碑。以前在季羨林的散文中讀過，還記得漢譯是：新葉滴翠，摘來拂拭尊師淚【若葉して御目の雫拭ばや】，當時便深為其中意境折服。這次親臨其地，更見巨石巍峨，漢字與假名混合而成的書法於飄逸灑脫中不失端肅遒勁。並非祭日，無緣參拜鑒真和尚的干漆木像，只能從芭蕉的俳句裡領略個中況味。一代高僧，早已斷絕塵俗，超然入聖，茫茫寰宇，照見五蘊皆空，三千大千世界，不過滄海一粟。那麼眼中的淚水又從何而來呢？是悲憫眾生，抑或故國之思，我無從得知。一陣微風吹過，廊廡之間鐵馬叮咚，仿佛在回答我的疑問。
出得寺來，一路馬不停蹄，日本民族的歷史發源於大和平原，蜿蜒北行，涓滴之水終成長河，奔馳向東湯湯入海。奈良始終是這條長河的源頭活水。而對我來說，這裡更像一個永恆的記憶，一個奇偉瑰麗的關於長安的記憶。從當年派出第一隊遣唐使，這座古城，乃至整個日本便被打上盛唐的印記。雨打風吹，千年流轉，美人雖已遲暮，而眉宇之間依然流露出往昔風韻。『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那時，大唐天子的黃袍尤新，六駿在昭陵外昂首嘶鳴，泱泱上國，萬邦來朝，多少西來的駝隊，風沙的軟蹄踏京洛的紅塵。而在一次次兵燹和火劫過後，尋訪當年文物的我們卻要揚帆東渡，重復遣唐使的征途。只是，那片鑄就華夏文明的土地，縱使經歷再多的劫難，也還是蘊藏著這個民族不容磨滅的精神吧。想到這裡，西望的眼神便不再痛楚。
奈良過後是大阪、是鐮倉、是名古屋、是江戶，七百年武家政治幕影重重，英雄的故事散落在市井與江湖。大阪城的舞台上，老藝人們仍孜孜不倦講述著太閣秀吉的傳說，德川與豐臣兩家決戰的屏風畫數字化後被搬上銀幕，而我在昏暗的暮色裡，卻再也無法找到那灑下豐臣秀賴母子最後鮮血的石礎。一步花開，一步花落，歷史如此，人生也莫不如此吧。只是英雄一去，繁華消歇，德川氏二百五十年的統治再無大的波瀾，直到美國的軍艦叩開古老幕府的門禁，倒幕維新的狼煙才又一次在這裡點燃血與火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