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丁丁當當泉，高高下下樹。清末俞樾當年如是描繪九溪，可何止九溪，在我眼裡整個杭州城的景致都是這樣，不張揚不出挑，含蓄委婉，可又不時給你來一點兒小驚喜小情趣。一如以嬌柔又有點小作而著稱的江南女子。果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來杭州已經很多次了。可每次都會帶給我一些新的感覺。最近的這次是09年中秋時節。
八月中秋前後的六和塔本該是錢塘觀潮的好時節。不過一貫害怕那種摩肩接踵的旅游方式，所以專門挑了個大早趕到這裡。杭州是個女人之城，就連這裡的寶塔也都帶著濃濃的女人味。保俶塔自不必說了，很少看到這麼瘦削精致的寶塔造型，活脫脫一個日暮倚修竹的佳人模樣。與它隔湖對望的雷鋒塔倒是胖胖的，可下面壓著的白娘子應該也是位如佳包換的大美蛇吧。唯獨這六和塔是個例外。如果塔也分性別的，六和塔應該是杭州城裡為數不多的帥哥塔了吧。因為他的選址，因為他的造型，因為他的氣勢，也因為他與陳家洛，魯智深和武二郎等一干帥哥們的淵源。
對六和塔我最初的印像來自《書劍恩仇錄》，不過很模糊了。因為不喜歡男主陳家洛那副瓊瑤劇的脾氣秉性，很多年來我都以為那是當初年輕的金庸筆力不足造成的。可來到六和，想起這部書，才突然領悟到，陳家洛的性格和形像是必然的，因為他出自浙江海寧人金庸的處女作。作家的處女作往往像他的自傳一樣，即使故事不同，可主角的個性裡絕對會烙上作家自己的印記。出生成長在這樣一片溫柔秀美且發達富庶的土地上，要金庸的性格裡長出靖哥哥的傻氣或喬幫主的豪氣實在是強人所難了，他只可能是陳家洛這樣多情卻難以專情，精明卻缺乏果敢的江南才子模樣。用毛主席的話說，典型的患得患失的知識分子形像。
金庸到底是本地人，很會挑地方。六和塔的確是這方圓百裡最配合帝王將相之大氣的所在。外面看十三層，裡面攀起來只有七層，所以每一層的屋頂都挑得高高的，窗外是奔流而去的錢塘江，江上臥著如巨龍般一眼望不到頭的跨江大橋，橋上時不時有火車駛過，只是太遠了，聽不到火車呼嘯的聲音，耳旁只有呼呼的風聲。杭州的秀美精致眾所周知，可如此的氣勢是不多見的。讓像我這個終日被越來越高的房價、越來越低的層高、越來越窄的樓距和越來越擠的地鐵所折磨的人感覺很舒暢，很痛快。七層的樓梯，每級台階都挺高的，不過對於每天擠地鐵的我來說，體力消耗倒也並不大。越往上爬，窗口的風越大，可很奇怪，我的心情卻似乎越平靜。到了塔的最頂層，站在風口俯視，這邊是滔滔的江水，那邊是茂密的植被、秀氣的亭台樓閣和淡得似有似無的桂花香。平日腦子裡那些亂糟糟的雜念全沒了，心中異常的清靜。可也不是那種空無一物的清靜。無端端的像心裡被注入了什麼東西似的，越來越滿都要溢出來了，有種想指點江山揮斥方逑豪灌酒的衝動。這可千萬不能被我當年的同桌知道啊，我一貫的中庸當初可很為極富個性的她所不齒。如今生出這等豪氣，她一定一百個不相信。
書中陳家洛是在這裡和乾隆兄弟相認，勸其反清復明驅除韃虜的嗎？可能我記錯了吧。不過面對滾滾而去的江水，倒很適合聊這些話題哦。如果再來點鐵馬金戈的古琴當背景音樂就更棒了。想到這兒，腦海裡突然出現了《赤壁》裡帥氣的周瑜·梁撫琴的樣子。對了，周瑜是東吳大將，東吳的地界應該也包括這裡吧。我就說嘛，這麼秀美的地界出來的人，就是帶兵打仗也一定是那種羽扇綸巾舞劍操琴的風雅將軍。
正胡思亂想著，媽媽招呼我該下塔了。“等等，你先別下，就這樣站在窗口。” 突然想起來，登塔這麼久了，都沒看到幾個游人。這麼大的名塔，這麼悠久的歷史，又地處杭州這個繁華之都。在這樣一個早晨，竟成了我們母女倆的專屬領地。我不拍張照也太對不起這份清靜了。於是，我的相機裡多了這樣一張照片。藍天的背景，高高大大的六和塔，七層窗子全部暢著，唯有其中一格窗裡，媽媽仰望著遠處的江水，似乎在沉思著什麼。構圖棒吧!可惜相機有點爛，要是廣角的就好了。
六和塔下，兩邊種了些一串紅之類的花兒，雖然普通，但在這略有些蕭瑟之意的仲秋的早晨，倒也增添了幾分暖意。六和塔的後院有幾張茶桌茶椅，做著三五個看上去應該是住在附近的老阿姨們。她們或打著毛線，或喝著茶，或吃著桌上的小零食，同時輕聲細語地拉著家常。要是我家附近也有這麼塊好地方，媽媽以後退了休也能和她的朋友們每天早晨這麼聊聊八卦喝喝茶，我也就放心了：）
繼續往後院深處走。這裡有個百塔園，放了全國各地名塔的模型。如果時間充裕且對古典建築感興趣的話，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消磨時光的好去處。再往深裡走，六和碑亭與我們不期而遇了。沒想到原來塔後還有這樣一個被桂樹圍繞的小亭子。我們此行杭州的頭號目的就是來追尋這三秋桂子的。欣喜地坐到亭前的台階上，仰著頭貪婪地呼吸著桂花特有的清香。此刻，一束陽光從天空投射下來，遠處悠揚緩慢的鐘聲竟也很應景地響起。“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雲。媽媽，我們太幸運了，現在這一切和詩裡寫的一模一樣。”我很興奮，媽媽也笑了。我是因為趕上了這份幸運，她應該是因為看到我的這份快樂吧。
出了六和塔，我們沿著之江路、九溪路最後直抵九溪煙樹。因為時間關系，杭大的之江校區只能留待下次發掘了。不得不再次贊一下杭州的免費自行車租用政策。為我們出行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尤其是九溪路這段，公交車都沒有，如果沒自行車又不想坐黑車的話，走完這段路估計九溪十八澗就該沒勁兒逛了。
九溪煙樹包括之後的九溪十八澗，我一路上反復說著一個詞：秀氣。實在找不出其他更合適的詞彙了。那麼芊芊弱弱卻青翠異常的煙樹，細細的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掐斷可卻偏偏一年四季長流不息的瀑布，碧綠碧綠一眼能望到底可卻比我們公司門口的人造太平湖大不了多少的天然湖泊，矮矮的占地面積小得如盆景一樣的小山……從某個角度看，這裡的景致和九寨溝還頗有幾分相似，只是用腳丈量九寨溝我用了整整兩天，而這裡只有這麼一角。麻雀雖然小，五髒倒是一點兒也不缺。
九溪十八澗這幾年名聲突然響了起來。縱然是這樣，我們一路走來，仍然很少能碰到其他游客。縱然碰到了，這曲曲環環路高高下下樹的，很快也就看不到了。路上沒有什麼特別的景致，還真就只有或高或矮的樹木、茶田以及丁丁當當時不時漫過路面的潺潺泉水。每當碰到這些調皮的攔路虎，我都會很高興地跳上石樁子。記得小時候很喜歡放著寬寬的大馬路不走，專挑窄窄的馬路伢子或木頭石頭樁子走。直到有一天，正當我小心翼翼的沿著路邊邊走時，旁邊一個不認識的大媽很嚴厲地說：“現在的小孩怎麼都這樣，放著好好的路不走，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怎麼了，我當時就像犯了錯被當場抓住似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灰溜溜地跳下路邊邊，逃一樣地跑了。那以後，我就很少那麼走路了……不再隨心所欲而變得很在乎旁人的眼光，這算不算是人成長的標志或者說是代價呢？
一路上的空氣非常很清新，就好像剛下過雨一樣。挽著媽媽的胳膊，閑庭信步地走著，隨意地聊著這家那家的小八卦。我從小就是這樣，像媽媽的小尾巴一樣，總愛在她後面跟進跟出，有說不完的話，簡直就是一個話嘮，直到把媽媽煩得受不了才住嘴。這些年，媽媽嫌我煩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了，是媽媽年齡上去了對我的寬容度越來越大了還是我能這麼煩著媽媽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可能兼爾有之吧。
走出九溪，穿過龍井村，我們去了滿隴桂雨兒童公園。很奇怪吧，兩個加在一起快90歲的人跑到兒童公園去干什麼:P此行我們就是為尋桂花香而來，滿隴桂雨名聲在外，我以為這裡有這麼多桂樹，肯定得是花香撲鼻了。不過有點兒小遺憾，可能我沒找對地方，也或許三秋桂子真的得等到三秋時節而這會兒還只是仲秋，反正桂花香倒是聞到了，但遠沒到撲鼻的程度。不過公園裡的一次偶遇倒也別有意味。
當時我和媽媽正坐著休息，一個小男兒怯怯的挪到我們跟前，卻不開口說話。他媽媽只能自己過來跟我們商量。原來學校布置了家庭作業，要小孩在公園向游人介紹桂花樹的種類以及和杭州的淵源，家長得負責拍照做ppt之類的。平心而論，小男孩的介紹很不流暢，還怯場。不過他媽媽很不容易，除了要找角度給兒子拍照， 還很耐心在一旁提醒和鼓勵。最終，小男孩在我們三個大人齊心協力的鼓勵下終於磕磕巴巴地把事先准備好的講稿在我們面前背完了，看得出，他也是如釋重負。望著這對母子離去的背影，我不由跟媽媽嘀咕：“今天不是雙休日，當媽的還得陪兒子來做這種作業，這年頭做女人可真不容易啊。除了要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打得過流氓，鬥得過二奶，還得教得好孩子，搞得定老師。負擔太重了。”““再重也是人生的責任，也得背，你以為人家都像你這麼懶阿。”聽出來風頭不對，我趕緊轉換話題。
兒童公園、動物園和虎跑是連在一起的。沒想到，其中竟是動物園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驚喜。多少年都沒去動物園了，包括野生動物園。杭州的動物園最大的亮點我覺得是猴園。裡面彙集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品種的猴子。大的有五六歲孩子那麼高，小的簡直可以在巴掌上玩耍。大眼睛的，小眯縫眼的，長尾巴的，短尾巴的，金色的白的黑的彩色的……把媽媽看得異常興奮。好像媽媽一直對猴子特別感興趣也特別有感情。難道因為我屬猴？媽媽笑話我自做多情。但我堅持認為， 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嘛！以前在動物園看到的熊貓總是在睡覺，這次我們運氣特別好，當到那兒，阿寶（熊貓）居然主動跑出來吃竹子。趕緊幫媽媽和阿寶合了個影。可輪到我的時候，媽媽居然怎麼也搞不定相機。我的媽呀，我幫你把焦距都調好了的呀! 媽媽磨蹭的這會兒功夫，其他游客也發現了阿寶，全衝過來要拍照，阿寶看人那麼多，不耐煩了，起身回房。很大牌哦！哎，看來還是媽媽跟阿寶比較有緣，只有她拿到了合影留念喲！
定慧禪寺少雲煙，南岳雙虎跑翠岩。
移來純淨童子水，沏出清茶杯中甘。
弘一法師行古道，濟公和尚濟世癲。
溪流叮咚花間醉，虎跑夢泉水清漣。
虎跑水，龍井茶，從小就聽大人們念叨。下午都路過了，可天色已不早，就我們母女倆人，且金秋時節離清明新茶上市也已很長時間了。所以也就沒坐下品茶，只是在寺裡隨意地逛了逛。畢竟是秋天了，才不過5點，涼風漸起，天色也開始有些黯淡下來了。寺裡的游客非常少，且大多都在茶室那邊。四周很清靜，這裡的池水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干淨，漂浮著幾片零落的枯葉。地上也散落了幾片。不過這裡的桂花香倒反比之前公園裡濃烈了不少。
專程去看了弘一法師的故居和遺物展覽。其實除了知道他那首膾炙人口的《送別》和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學生豐子愷外，我對他的了解很少，而且全是從我一位談得來的長者朋友處聽來的。那位朋友可是他的忠實粉絲。看完展覽，依然覺得難以理解。他有著優越的家庭背景，過人的藝術天分（而且在當時就已被認同，不像梵高似的），幸福的家庭和安定的生活。實在想不通，所有普通人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到的東西，在他那裡都是那麼輕而易舉順理成章。可他卻在正該好好享受的年紀，選擇了拋妻棄子，古佛青燈，單衣寒窯的苦行僧一樣的生活。是老天爺覺得給予這個人的東西太多了，為了公平所以要求他在晚年承受比常人更多的寂寞和艱苦嗎？我是俗人，我不懂。
出了虎丘，坐上了回市區的公交車。途經淨慈寺，想起這裡應該就是聽南屏晚鐘的地方了。曾在網絡上看到過羅京唱南屏晚鐘的視頻，台型和唱功都很好。記得他生病前，我和媽媽閑聊時還曾提及過他，我說他是上帝的寵兒，天生的好形像好嗓音，捧著這麼個名利雙收對知識更新換代要求又不高的金飯碗，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這話說了也沒多久啊，就聽說他病了。當時也總以為他養養就會康復的，可怎麼說走就走了呢。老天爺是知道他時間不多，所以想在不多的時間裡多給予他一些嗎？那老天爺對我和媽媽呢？對爸爸呢？老天爺在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呢？杭州曾是爸爸媽媽度蜜月的地方，說不定還是我生命最初誕生的地方……
“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雲……人隨風過自在花開花又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 耳邊仿佛響起了這首兒時就很喜歡的歌曲，只是唱歌的那個人也……
車窗外，道旁的路燈陸陸續續打開了。可能是這個季節和陡然降溫的天氣鬧的，從逛虎丘開始，心情就有些莫名的感傷。終於，眼前的燈光越來越明亮，湖濱路快到了。趕緊收拾心情，准備迎接繁華都市的燈紅酒綠去：）
後記：每次來杭州，總會在我心頭留下一抹艷麗的色彩。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是粉色的。我們一群學生，騎著租來的自行車，在姹紫嫣紅的蘇堤上打著、鬧著、追逐著。那天的春光特別燦爛，一如我們美麗燦爛的青春。回來看當天的照片，好像在拍偶像劇似的；一年多前的那個夏天是火紅色的，就像我當天穿的那件紅Tshirt，還有那天上午火辣辣的太陽。辛苦加班了多日，終於把芯片送出去了。同事們心照不宣地把目的地選在了靈隱寺。拜過菩薩後，大家泛舟西湖，突然風起雲湧，暴雨如注。逃一樣的靠了岸，躲到就近的茶室裡。那天的雨真大啊，簡直下得天昏地暗，大家開玩笑說白娘子沒准兒正在和法海大戰三百回合呢。西湖水面漲起了好多，把對岸的建築都擋住了，讓我們看得心寒，真怕湖水會漫過堤岸把我們都衝走。一邊喝著茶，一邊打著牌，當打到正酣時，發現雨竟不知何時已停住了，水位下去了，對面的景致又重新出現了。天空好像被洗過一樣，特別的清新。09年的這一次留給我的記憶是金色的，因為翩翩而落的黃葉，因為暗香浮動的桂花，因為這金秋的時節和夕陽下媽媽和我手挽著手金色的剪影。下一次呢，下一次會是什麼顏色呢？會是白色嗎？我會有這樣的運氣嗎，能在一個杭州飄雪的冬季找到可以陪我來看斷橋殘雪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