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裡清華景德鎮行記

作者: 子不語怪力亂神

導讀四十歲的女上班族,在辦公室被新進的小孩子稱之為“姐”已經有些勉強,眼見離“阿姨”實在不遠了,想證明自己仍有一顆年輕的心,最好的辦法是做個背包族,去走走嘍。於是,我開始作功課,找玩兒的地方。早幾年美國的旅游作家比爾·布賴森的三本書《一腳踩進小美國》、《哈!小不列顛》和《歐洲在發酵》被介紹到大陸,著實被吸引。從小到大讀的游記幾乎都是純粹 ...

四十歲的女上班族,在辦公室被新進的小孩子稱之為“姐”已經有些勉強,眼見離“阿姨”實在不遠了,想證明自己仍有一顆年輕的心,最好的辦法是做個背包族,去走走嘍。於是,我開始作功課,找玩兒的地方。早幾年美國的旅游作家比爾·布賴森的三本書《一腳踩進小美國》、《哈!小不列顛》和《歐洲在發酵》被介紹到大陸,著實被吸引。從小到大讀的游記幾乎都是純粹的寫景和不知所雲的抒情,華麗的詞彙快堆到金茂屋頂了。布賴森的大作充滿詼諧、反諷、感情和細節。如果有一天我想寫點什麼的話,希望是他的風格,而不是《荷塘月色》的拙劣模仿。扯遠了。我一直喜歡瓷器,宋五大窯和青花都愛。五大窯窯址已不可考,要看也只能隔著博物館的玻璃。景德鎮因為年代不遠,據說還有遺址可以憑吊,決定去瞧瞧,順便看看婺源和瑤裡——徽派建築和文化的代表。上海到景德鎮有飛機、火車、汽車。訪古之旅與飛機在氣質上不吻合,不考慮;火車只有一班,下午一點半發車,次日早晨四點半到達,時間太長,到得太早,放棄;只有汽車了,晚八點半從滬太路出發,次日早晨五點半到達,票價185元,加20元送到手,大北方,走高速公路,可取。長途車外面看很氣派,沒想到車廂像老鼠洞,兩條走道比面條略寬,床鋪寬度不超過60釐米,還要和行李擠作一堆。差不多有400公裡走的是高速路,還算平穩,接下來的200多公裡的國道實在夠嗆。倒不是路不好,只是九曲十八彎,司機又開得快,結果我在鋪上像根失去平衡的黃瓜,滾來滾去,所幸床側有十數釐米高的圍邊擋著,不然,早不知滾到哪個鋪底下去了。我下鋪的仁姐真是人物,估計是受不了車子的搖擺舞,以不自然的方式將晚餐貢獻出來。但聞她手執塑料袋,從容不迫嘔吐幾下,再與同伴說幾句話,隔一陣再吐幾口,儼然沙場老將。為了不使自己的意志力被那仁姐拐跑,我趕緊坐起身看車外,剛好路過一個不知名小集鎮,黑漆漆的像是被遺棄了似的,只有汽車大燈粗魯地掃過人家的門窗。三點三刻就到了景德鎮,想不到。後來才知道,我乘的是景德鎮方面的車,司機歸心似箭,開得快,如果是上海的車就五點半到,怪不得那仁姐把持不住,640公裡硬是提早了近兩小時!可怕的是,整個市區像先前的集鎮一樣,人氣燈光全無,只有幾輛出租車亮著頂燈,還算有幾分生跡。在經歷了數番半老女人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打劫的自編場景之後,覺得還是留在黑燈瞎火的車站靜待兩小時後天亮的危險系數更高,咬咬牙上了一輛出租車。此地的出租車清一色的北鬥星,發動機排量0.9-1.4,白天起步費5元/2公裡,每公裡一塊五,加上夜間費分別是六塊和一塊七,比上海便宜不了多少,想來景德鎮到底還算殷實。再一想,城市不大,大概生意以起步左右的為多。司機在我的要求下開始帶我觀光瓷都。他十分驕傲地介紹了黑黢黢的市政府、電力局、4顆星的開門子(多奇怪的名字)大酒店、珠山大橋等,我也幫閑似地心口不一一味誇獎——天還沒亮,我不想自找不痛快。20塊錢很快從指縫裡溜走,不能再瞎逛了,別讓人當我傻子,況且也有損上海人在全國人民心目中的精明形像,於是讓司機帶我去火車站,再怎樣,候車室總有些人氣的吧,果然。找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後,開始翻看思念了一晚上的雜志。到瑤裡的汽車七點半開。因為不想再坐長途汽車受罪——三天後正好輪到上海的車從景德鎮回上海,上海司機一樣歸心似箭,車速還會快得如出膛的槍子兒——決定改乘火車。凌晨四點去打攪售票員感覺很內疚,她也覺得我應該內疚,所以連票帶找零一把扔過來,像打發叫花子一塊錢似的優越感十足,鐵老大的風采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六點我離開了火車站去景德鎮短途汽車站——當地人稱東站或裡村汽車站。一路過去,開了門的商店盡是電動工具、五金機配類,關乎民生的小超市、餐飲店全部沒有短時間內會開門的跡像,真叫人納悶。車站邊一家小吃店似乎在做買賣,進去要了一碗干拌面,見到老板娘狠狠地挖了一勺辣椒,我趕緊勸住,聲明不放辣。老板娘又從容地挑了一勺辣油,迅速澆到面上,我連聲音都沒來得及出,辣油不算是辣嗎?面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除了——辣!我正口角生瘡,一邊吃面,一邊就覺得新瘡等不及的都在找地方鑽出來。老板娘見我辣得很狼狽,好心問:“要不要來碗鹿皮湯?”難道真有紅樓夢裡酸筍雞皮湯之類的“鹿皮湯”?倒要嘗嘗。結果是平淡無奇的肉片湯,漂了一坨紫菜,點綴了幾朵油花,味道更平淡無奇。價錢便宜,總共才3塊。扭扭捏捏7:45才出現的去瑤裡的車總算出發了。從地圖上看,還以為這五十多公裡多是險像環生而景致瑰麗的山路,沒想到一馬平川,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光福、長興一帶的普通鄉鎮公路。我收起相機埋頭於雜志。快到瑤裡的十公裡還有點山路的意思,不過比起安吉的沿途景致差遠了。印像中江西應該像《飄》裡的陶樂一樣滿眼肥沃的紅土,不會是江浙一般的灰黑色。問司機,說是婺源的土才是紅的,只差幾十公裡,連養人的土都不一樣,老天爺是怎麼想的呢?九點鐘就到了瑤裡——徽(州)休(寧)浮(梁)婺(源)的四縣通衢,一條寬四五十米、深不足一米、清澈見底、水流急促的河將古鎮一分為二,《閃閃的紅星》裡的板釘橋將鎮子連接起來。民居是顯而易見的徽派,曾經的黑瓦和白牆,被時間衝刷成差不多的灰色了,像個性鮮明的兩個人,夫妻作久了,面貌神情都接近,說不出的和諧。我在瑤裡客棧住下,這是網上介紹的地方,枕河臨橋,四行倉庫一般。條件還行,100塊一晚,不算貴,只是衛生間是蹲坑,與淋浴共同使用半平方米的地方,洗澡時須時刻留神別踩空掉進坑裡,像喜劇電影裡常見的拔不出腿的狼狽相。鎮上還有為數眾多的農家樂,30塊一晚,也干淨有淋浴。瑤裡的景點執行霸王政策,所有景點一票到底,不管想不想去,都得掏錢。我對陳毅舊居、×氏宗祠不感興趣,還得為它們買單,不然我連古窯址和汪湖原始森林都沒得去。咬牙跺腳買了98塊錢的票,找了輛黑車(對了,到各景點都沒有游覽車。雖然不便,但是沒有過度開發的好處還是顯而易見的——民風淳樸,游人少,貨真價實。)去18公裡外的汪湖原始森林,黑心的司機——民風淳樸顯然不包括他在內——來回要我70塊,我懷疑這是瑤裡鎮的一個串通好的大陰謀。旅游中心賣通票卻不安排游覽車,北上的這段路的利潤就由黑車司機瓜分了。這就是說游客去同一個地方得挨兩次宰。山高皇帝遠,沒人理會,換了北京上海試試,不給你告到市政府才怪。司機載我到原始森林入口,讓我自己進去,2小時後他在上面的汪村出口等我。進了檢票口,聽到後面遙遙的聲音:“注意安全吶。”我心裡直發毛,難道會不安全嗎?司機解釋是當心摔倒崴腳之類的,可是我心裡的陰影怎麼也揮不去了。2小時山路,還號稱原始森林,就我一個人。我倒不怕被人搶劫,半老女人沒有姿色,錢也不多,拱手奉上就是了。我怕蛇,這裡是南方,獅子老虎大概不會有,蛇就不一定了,被咬一口不是好玩的,掉進山澗也不行。我趕緊發個短消息給朋友,告之位置,萬一就此失蹤好有個准地方找人或——屍首。山路上時常有大樹枝橫掛在頭頂上,萬一盤在上面的蛇想換個環境移居到我脖子上該怎麼辦呢?樹林裡靜悄悄,鳥掠過樹枝的聲音會讓我嚇得汗毛倒豎。越想心裡越毛,1小時山路我半小時就走完了,途中胡亂拍了幾張照片,就算我來過了。有名的南山瀑布也不去了,還得爬半小時山,遙遙看了一眼,被水衝得光光滑滑的一片山崖上掛了幾縷清水鼻涕般的流水,不看也罷。我出去找到罪魁禍首司機,打道回去,經過一個山崖的拐彎處,司機說這是徽饒古道的一段山路。陡窄的山路向下延伸十多米就被茂密的樹葉擋住看不見了。生活在古代實在也不容易。再往山谷裡瞧,一片開闊地,層層梯田,是梅嶺,司機指給我看潘冬子帶鹽巴過關卡的那座廊橋,隱隱綽綽能看見,我想下去看看,司機又要加20塊錢,算了,不能便宜這混蛋。到饒南古窯址,門口赫然掛著告示牌“偷帶古瓷碎片罰款500元”。這裡據說是南宋古窯址,碎瓷片應該也是南宋的,八九百年了,會是真的麼?雖然告示牌上寫得煞有介事。古窯址主要是“制不作坊”遺址,也就是以加工釉料為主,少量的燒些陶瓷,多半是陶器。釉料石運來後先用水碓打碎,再用水衝,濾掉粗粒,泥漿在池子裡沉澱,濾掉幾過水後積成厚漿,壓掉最後一點水份,制成磚塊大小的釉料坯,運到景德鎮燒制瓷器。怎麼看都像是石灰粉,和釉質完全不同,司機見我渾身散發著無知的光芒,鄙視地看我一眼:“一千多度高溫燒燒就亮了。”哦——,兩個龍窯躺在半山坡上,像被外星人遺棄的超大糖葫蘆。窯坑裡有大量的瓷片,以碗底居多,我挑了四五片民窯樣式青花紋飾的瓷片藏進包裡。南宋時景德鎮還是民窯,而且青花元朝才出現,可見門口的告示牌是十足的噱頭。出了古窯,路邊堆了幾堆釉料石,順手又撿了一塊。回到鎮上已經快一點了,該打尖了,走進一家土菜館,此地的飯店都叫××土菜館。我要了一個本地特產苦櫧豆腐,一個鴨腳板炒土豬腊肉。本地人用鄉土樹種苦櫧果子研成粉制成豆腐,放點青蒜葉清炒,口感像是吃素的肉皮,但比肉皮筋道。鴨腳板是山上的一種野菜,嚼勁像蘆蒿,帶著枸杞芽和菊花葉的苦香,腊肉是土法腌的農家豬肉,瘦肉鮮紅,肥肉顏色像腊油凍——一種名貴的印章石料。肉香無比,我狼吞虎咽、大快朵頤。餐罷出來,日影當街,人躲在陰地裡乘涼,狗躺在樹底下磕睡。我決定勞逸結合,回客棧睡覺,五點後再出來逛街。五點半,太陽已經落到山背後。我爬到騎在河上的二十幾米高的水渠上,看著腳下的古鎮,河裡熱鬧得像煮餃子,小孩子玩鬧,女人蹲著洗衣服聊天,岸邊高高翹翹的馬頭牆很安祥,灰瓦霧朦朦的,板釘橋叉手叉腳立在水裡,像一片極度不真實的畫境,只有貌似安靜的河水片刻不停地流趟,像大多數人停不下來的心境。該睡覺了,明天起早趕集。早晨五點半,被走廊裡一只多情蟋蟀的情歌吵醒了,起床去逛早市。菜場是我的最愛,蔬菜既可愛又陌生,胖茄子一半紫一半白,黃瓜的顏色像苦瓜,綠葉菜除米莧外全不認識,倒不是我五谷不分,實在因為那些全是新鮮少見的野菜,經過漫長旅程,它們的最好歸宿是高級餐廳的廚房,而不是家庭主婦的籃子。滿街的炊煙和柴火香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一爿小吃店當街在炒堿水粑,我拐進去,要一碗粥和兩個油馓,甜的是糯米包芝麻餡,鹹的是面粉加南瓜和切碎炒熟的韭菜,熱油裡煎熟,吱吱喳喳端上桌。甜的味道一般,和麻球差不多,鹹的味道特別,可貴的是油炸後還留有清香。就粥的干鹽菜也是本地特色,山蕨菜經曬干鹽搓後用辣油炒熟。如果不是因為太辣的話,下粥菜就變成下菜粥了。一頓飯花了一塊二,這是不到二十四小時內我的第N次驚呼。在遭遇到老板娘的冷眼之後我意識到,不宜將地區物價水平的差異溢於言表,太招人恨了。我灰溜溜地離開,沒敢進一步求教何謂堿水粑——看起來就像被削去棱角的長條固本肥皂,如何烹食,滋味怎樣。上午九點乘破中巴離開瑤裡回景德鎮,計劃再由景德鎮去婺源。本來兩地只相隔十多公裡,步行一個半小時的山路,因分屬兩個地級市,老死不相往來,只好多行百十公裡。說車破,開始只是直觀上的,途中才領略到什麼是地地道道的破車。離景德鎮還有二十多公裡,車開始鬧別扭,一停就熄火,必須掛一擋才能再次打著火,所以司機的姿勢也別扭,左手扶排擋,右手打火,一打著火車就向前一竄。走了約十公裡,變速箱突然罷工。司機也好生了得,硬是用一擋走了兩公裡,然後熄火靠慣性滑行一段,再打火——一擋行駛——熄火滑行,如是幾次後,排擋的非暴力不合作毫無征兆地結束了。這車不但破,還透著一股邪氣,好在終於平安到達,至於路上多花的一個小時,全當去洗土耳其灰塵浴了。有高人指點說不要住婺源,直接去北面的清華鎮,著名的彩虹橋就在鎮上,大彰山臥龍谷、理坑(當地人稱大李坑)和古樟林都在周邊。於是又變化行程直奔清華(單獨旅行的優勢又顯出來了),慕名投宿老街客棧。說是客棧,其實是鎮上的農家樂,干淨、有單獨的衛浴,雙人間60塊,單人間25塊。客棧坐落在據說是唐代的老街上,鋪路的青石條怎麼看也不像有一千年,而兩側的民居,少數幾間高壽不超過100歲,多數更是青春期少年般透出浮躁和——醜陋。老板娘告訴我,這鎮子早在“長毛年代”(當地人這樣稱呼太平天國時期)就被老一輩破四舊的熱血青年一把火燒盡了,後來慢慢恢復,就形成這個名叫唐代古街的嚴重名不符實的小巷子。彩虹橋大概是中國少數幾座古老又漂亮的廊橋之一,比起美國那些傻呵呵粗線條大紅大綠的廊橋,彩虹橋精致、科學得多,而且實用,連接徽繞古道,讓馬上要爬山的行者喘口氣歇歇腳。去得不是時候,正好有一撥說嗚嗚哇哇閩南話的游客在那裡。我轉身找門口收費的胖阿姨,讓她答應我第二天早上再去,別再收我二十塊錢,阿姨和藹地答應了,還在我門票上簽字批示,讓明天的守門人注意不要擋駕。我滿心歡喜離開去逛街,買了包當地特產茶餅,吃了才知道——又干又乏味。雖然婺源徽商曾經倍出,很顯然,他們發達後,就不怎樣眷顧鄉梓,把智慧和財富全投到繁華的京城或大商埠去了。剩下的草鞋親們,守著這塊發祥地,靠想像做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清晨六點,我又去了彩虹橋,天清雲淡,太陽卻還不知躲在那座山後,水聲比白天更大,扇著大翅膀的不知名黑鳥掠過水面,偶爾發出凄厲的喊聲。除了一兩個行腳客之外,只有我探頭探腦,走走停停,鞋跟發出倥倥的聲音,安靜得不祥。盡得興之後,找了輛出租摩托車出發去理坑,也是個山坳裡的徽派老鎮,來回四十塊。摩的司機實在不夠職業,他竟然只給自己准備了頭盔,我坐在後面提心吊膽。他自稱清華第一騎,技術一流,車也是本鎮唯一一輛進口鈴木。進口鈴木和國產嘉陵如果翻車的話,死亡率應該差不多吧?在司機熱情勸誘下,我改去了大彰山臥龍谷,據介紹海拔1629米,瀑布落差240米,謂華夏第一瀑。雖然我知道司機一半出於私心,去大彰山來回少走二十多公裡,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有意料之外的收獲。事後證明,確實如此。大彰山的官方游法是:山腳下臥龍谷花五十五塊錢買票,從谷底且爬且走三點五公裡,海拔上升至720米,這就是說來回得走七公裡,同時爬個天荒坪+天平山+佘山的高度,不行,純粹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司機獻計曰,他可以把摩托車沿盤山路直開到山頂的大彰村,居高臨下看臥龍谷,不錯的創意,相信一萬個游客也不會有十個有我這樣的機會。況且山路要盤十余公裡,正好抵了去理坑的路。這一路上來有驚無險、風光無限。山上有彌猴、熊、蛇、山雞、黃羊和野兔子,核桃大小的彌猴桃掛在頭頂上,野百合悄悄地開在路邊的石縫裡,幾百種深淺不一的綠色擠作一團。前六七公裡路都在山的陽面,氣溫很高,一路只碰見幾個砍荒的山民,把拐彎處的小雜樹清理掉,好讓視野更開闊一點。我問司機小汽車能不能上山,他說可以,為什麼沒有車上來,他講了個血淋淋的故事,大意是某個不知死的自恃手藝好的家伙把一輛金杯面包車從山上直線開到臥龍谷,“成了佛了”。小心慢行就是了,又沒有流量,司機扔下一句很有哲理的話:“你只要開車上來就一定會遇見交會車。”墨菲定律不光外國人知道啊。想想也是,三米多一點寬的路,碰上會車,總得有一輛後退,在無數個光禿禿無遮攔急轉彎的山路上倒車可不是玩的,要是更不幸的話,一口氣倒好幾公裡。忽然轉到山的陰面,一下子溫度降了三四度,太陽的威力真是巨大。在一個U形轉彎的底端,司機兼導游停了車,說從這個角度風光可以盡收眼底。果然,背靠大彰山——大約還有百十來米就到山頂了,左邊是那華夏第一瀑的峭壁(據說梅雨季節水量大,聲音震耳欲聾),谷底就是臥龍谷,遠處隱隱綽綽的白色村莊亮晃晃的,把墨綠的山襯得更暗。以我淺薄的見識,眼前的美景令我弱智般地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喉音。不知多久我才從痴傻狀態中醒來,決定不再上山,就把這最美的一眼當作完美的謝幕。在臥龍谷上方二三百米處的路邊,有一個小小的竹牌樓,大書“龍池降”,不懂什麼意思,該不是“降龍池”排錯了序?非也,守牌樓的白淨老頭說沒錯,“龍池降”意即“從這裡降下去就是臥龍池”,有意思,大概是古人的提法,動詞當名詞用。“降”本地話就是“下去的山路”。萬事通司機發動機車時候說那老頭是浙江人,跟了承包臥龍谷景區的老板到此地,人不錯。我懷疑這方圓四十裡地綠豆大的事他都知道,人人他都認識,這一路下來他已經跟不下20個人招呼過了。臥龍谷景區停車場排了一溜賣小吃的人,粽子、茶雞蛋就免了,我看上了鍋裡煮著的筍干和煎土豆仔。筍干和油豆腐煮在一起,漂了一層辣椒油,土豆仔只有鵪鶉蛋大小,灑了鹽在油裡煎成金黃,用竹簽子串起來,十分誘人。我買了幾串與司機分食。另一個攤子的尖下巴瘦身量女人想讓我買她的粽子和雞蛋餅,瞎套近乎:小姐你好面熟喔,五一的時候你在我這裡買過東西。伎倆太拙劣,產品沒有獨特性就不要想占領市場。當然,恰到好處的巧言令色也很重要。因為提前從大彰山回來了,原定下午兩點坐車回景德鎮的計劃要提前。辭別了伶俐的老板娘和她吵吵鬧鬧的七歲男孩(大彰山買的特產零食留了幾包給他,忙不疊地在拆包裝),正巧趕上十一點半去婺源的汽車。大半路程無話。在賦春站(地名很文藝),2個農民提了4大竹匾的小鴨子要上車,司機和售票死活不讓,相持之下,竹匾傾倒,百八十只黃毛毛的小鴨子嚇得毛都支起來,撒開兩只大得不成比例的腳丫直往座位底下躲,乘客像遇見鬼怪一樣亂叫一氣,簡直是天下奇觀。售票員惱怒不已,拿著掃帚把小鴨子攆出來,養鴨人在一車人的罵罵咧咧中驚慌失措地一捧捧把鴨子凌空摔進竹匾,最後大約十只左右躲在車門後的鴨子干脆被售票員掃垃圾似的掃到車外的塵土裡,人的心胸小到容不下幾只鴨子,可憐。到婺源緊接著又趕上了去景德鎮的車,結果兩點一刻就到了,有充裕的時間去參觀古窯址,結果是一個大失望,讓我領略到景德鎮的利欲薰心。景區門票五十塊,全稱是“景德鎮陶瓷藝術博覽區”,但嚴重的名不副實,確切的稱謂應該是“惡俗瓷器大賣場”,而且自欺欺人地以為景德鎮以外的人對於瓷器非弱智既白痴,可以聽任他們上天入地地胡吹海侃,把普通的器具吹成曠世奇才的絕世之作。一個飯碗大的素面青釉海棠盞標價三百六(不是手拉胚,後面還有十七八個摞在一起),他也好意思,城隍廟假古董市場最多只敢開價兩百。整個遺址區有大小窯各一個,均是柴窯,作坊三個,請幾個不三不四的留肮髒長發的人冒充陶藝家。在胚上描的那些花紋真叫作孽,線條破破爛爛,上氣不接下氣,青花裡最為人熟知的纏枝牡丹居然都不費心把他們連起來,變成一片片剪紙,還有既無工筆的功力又無寫意的靈氣的四不像圖案。那些只知捧土陶碗吃辣椒紅燒肉,忙著鬧形形色色革命的人,為了一己私利,毀掉了我們文明裡最重要的一塊,而現代景德鎮人,將這種毀滅推向了登峰造極。那幾個碩果僅存的古窯址和作坊,成了促銷手段,導游小姐扭怩作態,解說詞像是專門針對切除過腦葉的人,或者,聽了解說詞,腦葉就自動地被切除了。景德鎮城區破爛肮髒,出租車是0.9-1.4排量的本地產北鬥星。哪個腦筋正常的領導會同意這種安排?它們居然堂皇地穿行於大街小巷,夏天開了空調就上不了坡,或者勉強上了橋,水箱開鍋了,車只好停在橋頂無助地眨眼睛。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僅僅是要保護本地制造業,北鬥星是本地產的。北京選現代、上海用桑塔納,至少還符合基本服務要求。照景德鎮的邏輯,拉薩的出租交通工具必須是犛牛,呼和浩特該滿街跑馬才是。還有一宗罪就是主干道上的路燈。燈杆是瓷的,幾個直筒花瓶疊起來,畫一條粗制濫造的龍。這跟城裡滿眼具像又不知所雲的城雕有得一拼。有一個雕塑我印像頗深,活像一個龍蝦色拉上擺飾的半只切口有棱條的白煮蛋。還好我和景德鎮不會再有任何交集,我喜愛青花瓷,僅限於兩百年前的、現在只能從拍賣畫冊或博物館指南上瞻仰到的一時之選。也不想助紂為虐,贊助那些毀滅性的行為。我高興地離開了景德鎮,買的一大堆吃食裡也無一樣景德鎮特產,揮揮手,不帶走一粒塵土。旅行是一種生活體驗,是對自己形成軌跡的生活模式的補充和豐富,以及未知世界的嘗試。如果對某一種生活方式發生了實實在在的興趣,通過短暫的體驗,覺得它值得放棄一些去得到它,未嘗不是件壞事。當然要克服一時的衝動,免得如同發現可怕真相般地悔恨不已。結伴旅行或是跟著旅行團,方便是方便了,不用擠車不用費神設計線路,只是像我遇見的那些黃毛鴨子似的被趕來趕去。我還是比較喜歡背包旅行,感覺不像是外人,或者,至少我可以偽裝成某一種人,去偷取他們生活的片段,獲得新的閱歷。



(瑤裡的古樟和板釘橋)



(清晨六點的彩虹橋)


精選遊記: 景德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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