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如山忘姓氏——記捷克的“人骨教堂

作者: miklehuo

導讀白骨如山忘姓氏 ——記捷克的“人骨教堂” 章志峰 距布拉格城不過一小時左右車程,即到庫特納·霍拉,聞名遐邇的所謂“人骨教堂”—— 賽德萊克藏骨教堂(Sedlec Ossuary)就在這古樸寧靜的小鎮上。 這個藏骨教堂前身只是賽德萊克修道院的一片墓地,1278年,當時的波希米亞國王派遣此地一位西篤會修士前往耶路撒冷,這位修士從各各他(意為“骷髏地”,據《聖經》� ...

白骨如山忘姓氏

——記捷克的“人骨教堂”

章志峰

距布拉格城不過一小時左右車程,即到庫特納·霍拉,聞名遐邇的所謂“人骨教堂”—— 賽德萊克藏骨教堂(Sedlec Ossuary)就在這古樸寧靜的小鎮上。

這個藏骨教堂前身只是賽德萊克修道院的一片墓地,1278年,當時的波希米亞國王派遣此地一位西篤會修士前往耶路撒冷,這位修士從各各他(意為“骷髏地”,據《聖經》記載,耶穌基督在此被釘上十字架)帶回了一抔土,回國後他把這“聖土”撒在賽德萊克修道院的墓地上。從此,這片墓地就成了“聖地”,遠近教眾爭相埋骨其中。天長日久,加上十四世紀的黑死病瘟疫、十五世紀的胡斯戰爭”收葬此地的數萬死難者,窄小的墓地再也掩埋不住那麼多骸骨,於是,1511年,一位目已半盲的修士建起了一座藏骨教堂,集中安放這些死難者的骸骨。

或許因為先自參觀了宏大瑰麗的聖芭芭拉大教堂,外觀本就簡樸的“人骨教堂”愈發顯得平常甚至平庸——待進門一看,繞梁充棟盡是森森的白骨,累累然,都瞪著兩只黑洞洞的眼眶“死盯”著你,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頭皮發麻。

我等是誤闖了《西游記》中“白骨洞”,還是錯進了獅駝嶺的魔窟?

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築,外樹尖頂,內支拱穹,不大,卻深,分作兩層,門廳只有十幾平方,左右兩側各有一樓梯可上閣樓,下連著百十級台階,經由閣樓下方開的一個尖頂拱門通向小禮拜堂——墓窖。

那拱門與閣樓相連的白牆,猶如門廳與墓窖間的一道照壁。牆的正中以上下肢的長骨與顱骨相間砌成十字架與皇冠、聖毯等組合圖案,其正上方的尖頂窗欞、兩邊牆角則各掛一串用顱骨、尺骨相間穿成的長鏈。台階左右的壁翕中更各有一骸骨砌就的聖杯!底座與杯柄用的多是肩胛骨與骶骨一類短而扁平的,杯身則由長度相近的近百根股骨錮桶似的錮成,“杯”中還盛著十來個圓圓的頭骨——那是滿斟的“聖酒”的泡沫?!

拾級而下,步入小禮堂,還有更驚心動魄的“人骨藝術品”——一架巨型的枝形吊燈!以股骨、骶骨組成主架,主架上再由肱骨支開8個燈架,各頂著一用肩胛骨拼成的燈台,上面分別放一個齜牙瞪眼的骷髏——這就是“燈”!V形的下頜骨精心地串聯起來,成為一玲瓏剔透的燈鏈掛簾;不規則的盆骨層層相疊,正好做主燈盤;胸骨柄片片,綴如花飾;舟狀骨顆顆,鑲成珍寶;果然匪夷所思,確實巧奪天工!

吊燈懸掛在小禮堂正中天頂上,以燈為中心,向禮堂屋頂四周對稱地拉出條條弧形的“骨鏈”,燈下相應的四角,立以顱骨指骨等疊成的短角柱,蠟燭油燈一點,煌煌燁燁,吊燈更顯“富麗”——真的,若非“材料”瘮人,這架燈可算一繁復精美的洛可可風格“工藝品”。

吊燈下設神壇,壇後有個大如小房間的神龕,裡面高懸著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神龕左右與禮拜堂四角分別有一骸骨堆成的鐘形骨塔。骨塔很大,堆疊得密匝匝的,屍骨不知凡幾——據統計,數約四萬至七萬左右。

七月初,廣州已入盛夏,這歐洲中部的小鎮還殘留著暮春的輕寒,墓窖中更覺陰冷。我點燃了一豆蠟燭供在基督像前,燭火微微搖曳,仿佛有絲絲穿堂風自幽冥吹來,還夾帶著黑死病的腐臭……

據說歐洲的黑死病是蒙古軍作的孽——1346年,蒙古軍的鐵蹄欲踏進黑海港口城市卡法(現為烏克蘭的費奧多西亞市),因城久攻不下,遂以拋石機把鼠疫病人的屍體拋進城內,城中軍民紛紛染病身亡,於是城破……如果這種說法可靠,那麼卡法攻城戰大概就是歷史上第一次細菌戰了。

當然,即使確有其事,歐洲黑死病的源頭未必就是蒙古軍——至少,賽德萊克藏骨教堂中收集的3萬多具黑死病人屍骨,來自1318年布拉格爆發的那場瘟疫,時間比蒙古軍攻打卡法早了差不多30年。中世紀的歐洲城市,人口密集,公共衛生設施要麼極端簡陋,要麼壓根沒有。污水盈街,“四害”橫行,正是滋生瘟疫的溫床——黑死病,即鼠疫,經過老鼠攜帶的跳蚤叮咬,把致病細菌注入人身。由於商貿流通或逃避戰亂,流動的人口又把疾病傳播開來。戰爭造成屍體遍野,更為瘟疫提供了高效“助燃劑”……沒有抗生素,沒有現代醫療設備,瘟疫瘋狂地吞噬掉一個個人,一座座城池,比一切軍隊、野獸都暴烈凶殘!

這是種可怕的烈性傳染病——劇痛、狂躁譫妄、吐血血尿、淋巴膿腫……因為體內彌漫性血管內凝血,人死後皮膚呈黑色,故稱“黑死病”——即使僥幸逃過病魔的人,目睹此種種慘狀,能不恐懼、絕望?!

慌亂中的人無不用其極:祈求上帝、鞭打自身以求贖罪,各種飲食療法、稀奇古怪的偏方藥物,殺貓屠狗,甚至不顧教義迷信巫術……恐懼激發了人性最黑暗的偏執與仇恨,可憐猶太人又成了替罪羊……這就是《啟示錄》預言的末日景像嗎?

如果蒙古軍隊確實用黑死病攻克了卡法,我不相信他們能夠獨善其身——鼠疫才不理會“精確打擊”這一套!

播種龍牙,收獲凶煞;播種瘟疫,收獲的只能是死亡。

這座與世無爭的小鎮,為布拉格黑死病的死難者提供了這方“聖地”作埋骨所。想來這神聖的墓園本不是泛泛之輩的安息地,但無辜慘死於瘟疫的人,難道不應得到上帝額外的恩寵?

死亡的痛苦,也只有升入天國的幸福可以補償吧?

骨堆旁有個玻璃陳列櫃,其中幾個骷髏“睜”著空洞的眼眶與我默默“對視”,卻是“死不瞑目”——他們的顱骨上赫然露出刀劍的創口,這該是“胡斯戰爭”中的死者了。

約9世紀末,捷克的土地上才出現獨立的國家,工業發展得很快,兩三百年時間,發展起許多手工業和商業城市,布拉格逐漸成為國內的經濟中心,對外貿易也日益蓬勃。到13世紀,捷克國王被列為羅馬帝國七大選侯之一,可見國力非弱。

12—13世紀,德國人開始向捷克大規模移民。教士和僧侶是移民的“先頭部隊”,他們很快就占據了捷克教會、教堂的要職,所占土地,幾達當時捷克耕地總面積的一半。與此同時,教會還從德國招募大批騎士,分封土地,讓他們役使捷克農民和一般的德國移民。捷克國王呢,為了增加國庫收入,也引進了大批德國商人和手工業者,並允許他們建立各種自治城市,享有不同的特權。這樣一來,在捷克國內就形成了一個特權階層——從德國來的教會與世俗封建主、城市貴族和礦山主;捷克本國的大封建地主。而捷克的農民、城市平民和中小貴族等,則身受民族和階級的雙重壓迫。

當時,德國人把持的教會征收沉重的什一稅,教士階層享有各種特權,例如,領聖餐時,只有他們可以用“聖杯”領取像征基督之血的“聖酒”,常人只能領取“聖餅”——這當然極大地傷害了篤信基督的信眾的感情。

特權是腐敗的沃土。天主教的教士本意是出於虔信而與世俗生活隔離、過修行生活的人,他們都宣發過清貧、服從、貞潔三個“聖願”,如今卻成了吸血鬼、寄生蟲。

不平則鳴。從14世紀後期起,反教會鬥爭就此起彼伏,捷克教士組成的革新派,更是一改只用拉丁文講道的“正統”,用捷克語向人民講道,揭露教會的罪惡。15世紀初,捷克偉大的神學家約翰·胡斯發起了一場宗教改革運動。

胡斯堪稱歐洲宗教改革運動先驅,他的思想言論,傳播到歐洲各國,對馬丁·路德也產生了重要影響,並為後來的新教繼承發揚。當時,他是布拉格大學教授兼伯利恆教堂的傳教士,對教會的腐敗深惡痛絕。胡斯認為,聖經至上,而非教宗等神職人員所訂的規條;強調教會的主權屬耶穌基督;大力抨擊教宗等神職人員背離了基督真道,貪財濫權,主張主張沒收教會財產,收歸國有。

這樣的思想言論當然為德國教士及羅馬教廷所不容,1415年 7月6日,胡斯在康斯坦茨廣場上以異端罪名被焚死。強權總以為火刑能夠燒盡“大逆不道”,能夠震嚇“小民”,但僅僅過了四年,1419年7月,布拉格就爆發了由胡斯派教士領導的反抗起義。

這場戰爭從1419開始到 1452年結束,持續了31年,其中大規模討伐戰有五次。

“胡斯軍”多為捷克的農民、礦工、城市平民,也有不少中小貴族、小商人, 雖是“雜牌軍”,卻很會打仗,例如,戰車載兵、戰車聯結成戰車工事對付重裝騎士騎兵、在野戰中大量使用輕炮兵……在歐洲軍事技術史上均屬創新,當然,戰況也是前所未有的慘烈。

瞧,這櫥窗中陳列的三個骷髏,除頭頂部破開個乒乓球大小的大洞外,其余顳部、枕部、面部各處都有許多不規則的穿透性創口——是炮彈衝起的碎石打擊所致吧!在炮火的轟擊下,用鐵盔保護的頭顱也是脆弱的。

有多少人死於胡斯戰爭?我不知道,雖然資料顯示,收葬此地的戰死者約有1萬余,但31年間大大小小各次戰爭,想來雙方死亡的人數決不會比1318年的黑死病少吧!

戰爭何嘗不是另一種可怕的瘟疫!

埋骨此地的屍體是胡斯軍的,還是羅馬教皇和德意志皇帝組織討伐他們的十字軍的?也許都有。我總忘不了電影《高爾察克》中的一個鏡頭:1919年,高爾察克領導的白軍和布爾什維克領導的紅軍部隊在某地激戰。戰爭過後,白雪皚皚的戰場上雙方戰士屍骸枕籍。兩個收屍人把屍體堆放到馬車上准備拉走掩埋。其中一個問:“把他們埋在一起?”另一個答道:“干嘛不?紅軍也好,白軍也罷,都是上帝的子民。”

“都是上帝的子民!”——在橫征暴斂的時候,在劍拔弩張之際,這句話為什麼就總也想不起來呢?!

轟轟轟,胡斯戰爭一打就是14年。

1433年,德意志貴族和教會決定單獨和胡斯軍中的“聖杯派”(溫和派)在巴塞爾談判,雙方達成了“布拉格協定”。教會作了妥協,如:不收回被“聖杯派”沒收的教產,同意俗人領聖餐時也可以用“聖杯”等。此後,“聖杯派”就與封建天主教陣營聯合起來,鎮壓激進的“塔博爾派”。1452年,“塔博爾派”的大本營塔博爾被攻陷,胡斯戰爭終告結束。

對胡斯戰爭的結局,我手頭好幾本歷史書及網上“百度百科”一類的評價都是譴責“聖杯派”的妥協、背叛革命,惋惜堅定的“塔博爾派”之失敗。

“聖杯派”與教會妥協能否算“背叛革命”?且看,起義開始剛一年,即1420年,“聖杯派”就提出了“布拉格四綱領”:1、自由宣傳福音(以捷克語祈禱、講道);2、平信徒可以用聖杯領聖酒;3、取消教士的財產和世俗權力,恢復使徒式的清貧生活;4、對不可饒恕的重罪必須公開處罰。——1433年的布拉格協定完全符合“聖杯派”最初的起義綱領,至少,他們沒有“背叛”自己的初衷。

至於“塔博爾派”之敗,我倒覺得,即便沒有外部鎮壓,也固屬必然。看看“塔博爾派”的主張:“廢除封建所有制和等級特權,財產共有,取消捐稅和封建義務,沒收教會和貴族的土地,分給農民,建立“一個沒有國王的國家”;否認天主教的權威,主張建立自由的教會。在內部分兩個公社:1、內部生產公社,負責生產和物資供應;2、戰場工作公社,負責指揮作戰。 起義者一切物品供全軍共享。甚至有人主張廢除私有制,取消國家……”(《外國歷史大事典》,1990:P261)

如果記載屬實,只要拋開“預設”的意識形態成見,不難發現“塔博爾派”不但過於“激進”、過於“超前”,簡直充滿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火藥味。我頗懷疑,假如“塔博爾派”得勢,能夠建立什麼“先進的”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頂多催生一個帶有“戰時共產主義”色彩的軍事集團吧!那捷克人可是乍離虎穴又陷火坑了。

相比之下,“聖杯派”的“軟弱妥協”,倒更符合現實的多方利益。

平心而論,1433年的布拉格協定確實削弱、限制了教會和德國在捷克的勢力,使捷克在一定程度上脫離神聖羅馬帝國,獲得比較獨立的政治地位。1458年,“聖杯派”的一位首領還獲選為捷克國王,就是最好的說明。

不過,這和死者已沒有什麼關系了。

他們被集中掩埋到賽德萊克墓園中,“骨滿為患”,又給收納到藏骨教堂中。這樣的藏骨教堂在捷克、歐洲各國還有不少,原沒什麼奇異之處,直到1870年,施瓦岑貝格家族買下了賽德萊克修道院及墓園。這個顯赫的家族歷史悠久,出過紅衣主教、親王、宰相、陸軍大元帥等多位軍政教界大人物,血脈延續至今,現在的捷克外長卡雷爾·施瓦岑貝格即為其中一員。

眼見藏骨教堂中骸骨堆積如山,這家族不知怎麼地突發奇想,請來了一位名叫Frantisek Rint的木雕藝人,讓他用這特殊的“材料”來裝飾一番。Rint先生果然不負所托,方有今天這所嘆為觀止的“人骨教堂”。施瓦岑貝格家族顯然也頗為自豪,堂中就懸掛著他們的巨型家族徽章——當然也是用骷髏拼成的。

詩峰繞著那盞壯觀的吊燈看了又看,嘆道:“可知中西文化差異之大,有時真不以道裡計——在我們眼裡,這樣對待人的遺骨,簡直是惡作劇,只有《西游記》中的吃人妖怪會這麼干!但在他們,卻是禮敬。難怪天主教基督教剛傳入中國時,國人對教堂中的種種有那麼多恐怖的猜度——其實只是隔閡,不了解罷了。”

我點頭稱是:“換位思考一下,他們見我們費盡苦心要把死者葬於‘風水寶地’,相信這樣可以蔭庇子孫,不也同樣覺得不可理喻嗎?”

同游的一位老師聽到我們的談話,忍不住插話:“有差異,有隔閡不要緊,多了解就是了。怕的是存心曲解,有意‘誤導’!”

我們都深以為然。

離開賽德萊克藏骨教堂,我頗想買一件紀念品,小骷髏、小族徽啥的,詩峰不同意:“這樣的東西,看了心裡毛毛的,總會想起《紅樓夢》那幾句:‘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很灰頹,讓人覺得幻滅。”

可不,中國古典文學中提到骷髏,總不出感嘆人生如夢、世事無常的調調,確是比較虛無頹喪。但能怪老祖宗嗎?在一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國度裡,皇權無窮大,天威總難測,老百姓固如草芥,高官巨賈就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了?像施瓦岑貝格這樣的貴族之家,從1172年至今,延續837年,光華不絕,在歐洲並非孤例,中國可有?《紅樓夢》的嘆息,豈非“身不由己”的中國人的共同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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