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門戈魂魄飛旋(西班牙隨感錄之八)

作者: 古漢

導讀蒼涼的深歌 急驟的撥弦 狂野的舞步 飛揚的披風 重疊的裙裾 凜然的眼神 扭曲的手勢 劇烈的擊掌 律動的踢踏 低沉的響板。。。。。 弗拉門戈,你用這一切躁動不安的元素,究竟想傳遞給我們什麼? 是權貴們如影隨形的迫害,還是逃亡者無盡無休的漂泊? 是生者對逝者的撫慰,還是逝者對生者的囑托? 這裡纏繞著大漠間灼熱煙塵、洞窟內冰冷寒風、雨夜下倉皇潰竄、荒� ...

蒼涼的深歌 急驟的撥弦 狂野的舞步 飛揚的披風 重疊的裙裾 凜然的眼神 扭曲的手勢 劇烈的擊掌 律動的踢踏 低沉的響板。。。。。

弗拉門戈,你用這一切躁動不安的元素,究竟想傳遞給我們什麼?

是權貴們如影隨形的迫害,還是逃亡者無盡無休的漂泊?

是生者對逝者的撫慰,還是逝者對生者的囑托?

這裡纏繞著大漠間灼熱煙塵、洞窟內冰冷寒風、雨夜下倉皇潰竄、荒野中無助掙扎。這裡集合著朱門大院洶洶犬吠、異鄉陌路黑面譏諷、火刑柱上猙獰升騰的煙霧、幽谷中重重埋伏的屠刀。

這裡糾結著憂郁、哀傷、沉淪、悲傖、激憤、狂暴、哀怨、凄涼、孤傲。

這裡沒有溫婉嬌柔的“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這裡拒絕一切風吹仙袂式的淺斟低唱。奉獻給看客的,只有沉甸甸的壓抑,只有血淋淋的傷痛,只有粗喇喇的怒濤,只有急吼吼的山風。

人世間一切的潦倒與坎坷、辛酸與悲憤的感悟都承載在那位跳躍舞娘跌宕空靈的舞步中。這是一種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傾訴。這是對黑暗人生、無常命運毫不留情的嘲諷。這是那些桀驁不馴的靈魂世世代代心口相傳的悲情敘事。這是視碧血為繁花的出離格調。

這世界上如果有一種可以用來歌詠苦難詛咒命運的藝術,那就是弗拉門戈。

在最有安達盧西亞風情的格拉那達,在最有格拉那達風情的山坡上的阿爾巴辛,我們與原汁原味的弗拉門戈舞有了第一次接觸。

大約可容百來人的弗拉門哥表演場中有一個不到20平米的木質小舞台,觀眾成品字形圍繞舞台的三面。待我們一行人入場後才發覺,正面已經被配備長槍短炮的韓國團隊完全占據。

嘶啞的喉音吼出的深沉憂郁的深歌唱過,用酣暢而急促舞步敲擊地板的男子獨舞跳過,作為墊場的幾位年輕女子也下場了,有經驗的觀眾知道,真正的主角該登台了。

橫眉蹙目,身材高大,梳著光滑發髻、手抓黑底白花多層荷葉綴邊大擺裙的中年女舞者,舉手頓足,便覺孤高。每每她揚起頭部 ,雙臂有力地後掠,跨步扭腰之時,棱角分明的臉上,傲岸的眼神似乎可以刺透天際的氤氳。。。。。。

曲終人散之後,一位同行的80後女孩不解地追問,“她的表情看起來為什麼這樣痛苦?”

表達孤獨的solea曲式是弗拉門戈音樂的基石,它表達悲劇的情緒,描寫黑暗的事物。弗拉門戈裡有一個詞叫做duende,意思是指演唱者的靈魂,西班牙一位詩人說過,duende只能出現在“靈魂裡最後一個鮮血四濺的地方”。盡管它現在被全世界贊賞,在紐約的百老彙和東京的夜店裡風靡,有多少追捧者能真正了解它的情感深度和復雜成因?所以行家常說,最好的弗拉門戈舞者不是年輕姑娘,不是專業演員,而是那些胼手砥足、飽覽人生滄桑的中年婦女。

余秋雨講過一句很精辟的話,“西班牙的一半風情,在弗拉門戈舞裡蘊藏。”

弗拉門戈,集深歌、舞蹈、吉他演奏為一體的特殊藝術形式,只有在安達盧西亞的多彩環境中才可以孕育長成。

有人說,弗拉門戈的根須生長在多元文化的沃土之中:摩洛哥、埃及、印度、巴基斯坦、希腊、廣大的阿拉伯以及中亞甚至拉美文化,雖然仍有眾多的爭議和不解,但它首先跟吉蔔賽人有關。隨著原居印度的吉蔔賽人輾轉流落到達這片土地,弗拉門戈的歷史開始了。在接下來的幾世紀中,吉蔔賽部族音樂在地中海邊、安達盧西亞的山脈中,與阿拉伯音樂、猶太音樂漸次結合起來。15世紀後,宗教、種族迫害進一步加劇,被當局視為異教徒的穆斯林、猶太人和吉蔔賽人,被迫向天主教會宣示改宗。為了逃避迫害,他們離家出走,流離失所,逃往偏僻的山區,三個有著不同歷史和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過著同樣的落魄生活,也許是吉蔔賽人最先用他們的歌喉、舞步、樂器記敘了這悲慘的一切。

弱者可以被剝奪用武器反抗的權利,但決不能被剝奪用歌舞來藐視命運的自由。

在吉蔔賽人賴以遮蔽風雨的昏暗陰冷洞窟裡,弗拉門戈之花在悄悄綻放

這是西班牙三個非主流民族綿延千百年悲慘境遇的集體記憶,也是沒有祖國、沒有家園的族群郁結已久的情感洪流融合交彙後的奔突與宣泄。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吉普塞人。他們的名言是“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軀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而靈魂是用來歌唱的”。千百年來他們被視為形像醜惡的巫婆神漢,受盡迫害,一直在歐洲的邊緣顛沛流離。

猶太人。2000年前,他們從走出耶路撒冷開始,就飽受流離失所的亡國之痛。在很長的時間裡,整個歐洲社會都普遍存在虐待和迫害猶太人的現像,而且這種歧視和迫害貫穿從政治領袖、宗教人士、知識精英到一般民眾的各個階層。其手段從限制就業到限制居住地區,從勒索財富到驅逐人口,多種多樣。一個猶太人領袖曾經這樣描述歐洲猶太人的處境:“對於活著的人,猶太人是死去的人;對於當地人,他們是異己和流浪者;對於有產者,他們是乞丐;對於窮人,他們是剝削者和百萬富翁;對於愛國者,他們是沒有祖國的人;他們是社會各階層都厭惡的競爭對手。”

摩爾人。他們在占據伊比利亞半島的800年間,大半時間是強勢的統治者。再往後,就從九霄雲外跌落地獄深層。自1501年起,當局違反《投降書》協議,開始分地區強行命令所有摩爾人棄教。強制同化,遷徙, 流放,驅逐,一浪高過一浪,直到被連根拔起、趕盡殺絕。到1526年,西班牙全境的摩爾人基本都已被迫改宗。1556年,菲利浦二世頒布法律禁止一切摩裡斯科文化,舉行秘密宗教儀式的殘存場所遭到封閉,摩裡斯科服裝遭到禁止,享有盛名的阿拉伯浴室被搗毀,最後阿拉伯語也被禁止使用。熊熊烈火中,“異教”典籍和文化科學書籍化為灰燼,兒童被強行抱去接受天主教洗禮,反叛者被帶上苦役犯的鐐銬,排成長隊,走向流放之路。農田無人耕種,村莊荒無人煙。由於侮辱和壓迫之烈,1578年,格拉納達摩裡斯科人第二次造反,兩年後被殘酷鎮壓,1609年,菲利浦三世國王發布正式命令,將所有摩裡斯科人驅逐出西班牙國土,大規模的驅逐延續至1614年,已經改信天主教的三百萬西班牙穆斯林離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

索颯《在堂吉訶德的甲胄之後》中指出,“大驅逐”結束後,西班牙的基督徒被人為劃分成“血統純正”的“老基督徒”和出身可疑的“新基督徒”(即潛藏下來的改宗者及其後代),西班牙居民在申請公職、軍銜、僧侶身份、上大學、當教師、移居海外領地時,必須出示“血統純正”證書或家譜,可疑的姓氏也成為判斷血統的重要依據。這一“血統論”政策直到1865年才被最後取消。
中國古代的大文學家司馬遷受過大磨難,他忍辱負重,著《史記》寄托憂思。 “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於千秋”,-----魯迅道出了其中的因果關系。現代作家林非這樣歌詠司馬遷,“在凄慘、渾濁和肮髒得像糞土般的人世中,低下頭顱默默地咀嚼著刻骨銘心的痛苦,使盡渾身的氣力拼搏著去撰寫。”

司馬遷僅僅是一個人,而三個苦中求變的民族,天地玄黃,百年流變,神秘的弗拉門戈之花又層層疊疊地織入了他們幾多重痛楚與期盼?

“喪鐘在為誰敲/我本茫然不曉/不為幽明永隔/它正為你哀悼。”這首英國詩歌中的一句,後來成為一位美國人描寫西班牙內戰的著名小說的名字,這位作家叫歐內斯特•海明威。

這首小詩,也可以寄托我對弗拉門戈舞者們的深深敬意,因為有了那些舞台上倔強的黑色精靈,人類歷史上那麼浩大深重的苦難才可以被後來者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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