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最美的墓園

作者: 丁理

導讀從巴黎出差回來,我爸問我去楓丹白露了麼。我說沒有,最後一拍腦門我還是去逛墓地了。只偷出來那矜貴的半日辰光,我很搖擺啊。理智上應該去看精致繁復的皇家宮殿,可是在玩的事上我常常順從於直覺。直覺向我反復念叨一個名字,於是我義無反顧地跳上地鐵,奔向腓力二世車站。 因為有眾多名人長眠於此,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或許是 ...

從巴黎出差回來,我爸問我去楓丹白露了麼。我說沒有,最後一拍腦門我還是去逛墓地了。只偷出來那矜貴的半日辰光,我很搖擺啊。理智上應該去看精致繁復的皇家宮殿,可是在玩的事上我常常順從於直覺。直覺向我反復念叨一個名字,於是我義無反顧地跳上地鐵,奔向腓力二世車站。

因為有眾多名人長眠於此,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或許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座墓園。一直想去那裡走走,看一眼王爾德的墓。我錯過了蕭索的冬天和料峭的春天,終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來到這裡。

西方人與中國人一樣看重人死後的世界,對於墓葬之事一絲不苟。當然畢竟文化傳統差異巨大,他們的墓地與中國式的墓地迥然不同,沒有熱鬧的香火、吃食、冥錢,卻處處遍布著鮮花、雕像和林蔭道,好像一座座靜謐深邃的沉睡著的園林。在英國念書時我常經過一座小墓園,累了寂寞了浮躁了,就在那裡坐上一會兒,讓心慢慢慢慢沉下來。

陽光跳耀著讓人簡直睜不開眼睛。一進拉雪茲神父公墓,先就逮見牆角盛開的叢叢野花。主路大道兩旁錯落佇立著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墓碑,踮起腳尖亦望不到盡頭,心中不由起了一陣惶恐,這麼大一座墓園,我能找到要找的人麼?地圖指示牌前圍攏著三三兩兩的游客,也如我一般艱難地與手中做好的功課兩相對照,尋忖哪條岔路口應該左拐或右拐呢。

我預先做好的攻略上列出了長長一串名字:作家巴爾扎克、普列斯特、王爾德、莫裡哀、拉封丹、薩特夫婦,作曲家肖邦、比才、羅西尼,女高音歌唱家卡拉絲,舞蹈家鄧肯,思想家聖西門,詩人歐仁•鮑狄埃柯萊特,畫家畢沙羅、德拉克羅瓦……當然還有中國孩子皆知的巴黎公社社員牆。然而面積達118英畝的拉雪茲神父公墓可是巴黎市內最大的墓地,不論名人或者普通人均可入葬於此。即使手握墓地地圖,要從分布於錯綜復雜的蜿蜒小徑中的近30萬塊墓碑中找出我所熟悉心儀的名字來,亦非易事,不啻為一場有趣的野外定向尋寶活動。

我找到的第一塊墓碑是“大門”樂隊主唱吉姆•莫裡森(Jim Morrison)的。據說樂隊的名字源於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當知覺之門被打開,人們就能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無窮無盡”。莫裡森原是UCLA學電影出身,組建樂隊的意圖是透過音樂之門來尋求一切事物的終極答案,而他短暫的一生都在迷失和尋找中徘徊。這是我大學時代最喜愛的一支樂隊,那些充溢著愛與性,彌漫著黑暗與死亡的文字與樂曲,曾使二十歲的我迷惘沉醉。、吉姆•莫裡森的嗓音則使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地下,無法醒來。那聲音低沉深厚而陰郁,無論如何也不像是發自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之口,仿佛他還未曾年輕,就已經老去了。他是那個永遠穿著緊身皮褲嘲弄世界的男人,是那個垂下一頭卷發喃喃自語的詩人,也是那個不斷口出狂言做出驚世駭俗舉動的瘋子。

地圖上標注吉姆•莫裡森的墓碑是在第6區,然而徘徊良久,我也未曾找見。正彷徨間,遇見一伙燙著爆炸頭、身背吉他的年輕人,不遠萬裡專程來憑吊。我們一起摸摸地尋找著,終於在一片高大墓碑的掩映下,發現了這位偉大歌手的安眠之地,竟然是那樣低矮潦草。

1971年7月3日凌晨,27歲的莫裡森在巴黎公寓的浴缸裡停止了呼吸,死因被鑒定為“肺充血引發的連續性心肌梗塞”。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深深迷戀這種死法,它把人永遠定格在那一刻,那樣殘忍果決,只有生死一線,沒有衰老羸弱的過程。

或許莫裡森一直在召喚著死亡,他那首著名的The End,就是寫給自己的墓志銘:

This is the end, Beautiful friend

This is the end, My only friend, the end

Of our elaborate plans, the end

Of everything that stands, the end

No safety or surprise, the end
Ill never look into your eyes...again...

如今我已從這種迷戀中脫離出來。我接受生命的常態,順從造物的旨意,慢慢長大然後變老,享受這個緩慢殘酷的過程。只是我和莫裡森一樣仍然不能接受孤獨,我們需要很多的愛很多的溫暖支撐身體和精神。能夠坦然與孤獨長久共處,將是渺小人類的最高境界。

而後我又輾轉拜訪了肖邦(F.F.Chopin)的墓地。這位以浪漫抒情曲風著稱的波蘭作曲家和鋼琴家,墓前佇立著一位憂郁少女的白色雕像,低頭繾綣不語,與人們心中對這位“鋼琴詩人”的印像相得益彰。我們當然也會很八卦地想起他所愛戀過的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喬治•桑常常一襲帥氣的男子打扮,言行灑脫干脆,與消瘦、敏感、溫婉的肖邦相互吸引,似乎確是互補之天性使然。

不過我們看到的僅是表像,肖邦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那裡深藏著何種的激情與憂傷?他留下的近二百部作品中,大部分是柔婉明亮的鋼琴曲。這平靜之下的溫度,他對於美對於永恆的追求與失落,或許喬治•桑最清楚。而站在他墓碑前的我們,只有枉自揣測。

說到美,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其實是奧斯卡•王爾德。這個才華橫溢的唯美主義劇作家,畢生都身體力行實踐著對美的純粹追求。如今人們都愛王爾德,愛他的詞藻華美,言談詼諧,行為大膽。很多膾炙人口的妙語名言出自於他口,比如“男女因為誤會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誘惑。”,“個性善良不如長相美麗,不過個性善良總比生得醜好。”,“生活模仿藝術,而非藝術在反映生活。”……他整個人立異標新,生活在十九世紀難以為他人接受,放到二十一世紀就成了時尚人物典範。他雖然公然宣布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死後墓碑上卻落滿了世界各地女性的香吻。

不過我愛王爾德,卻是因為他的文字觸動了我內心深處迷惑的底線。這個傲慢自戀的翩翩男子,一直在打趣,一直在挑釁,一直在宣戰,然而面對自己時,他收斂眉目,苦苦尋求人生最基本的答案。美是否可以超越道德?純粹的心將歸於何方?

所以他出版了那部《道林•格雷的畫像》,那是對美、藝術和惡最冷酷的詰問。他寫下了《快樂王子童話集》,那是我所讀過最好最悲傷的童話。

所以他總是懷疑,總是不相信大眾。我書櫃裡擺著一張卡片上印著他左手托頭、目光空洞的照片,和那句經典的質疑:

Whenever people agree with me I always feel I must be wrong.(每當人們贊同我時,我總感覺自己一定是錯了。)

他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仍然充滿著執拗的天真。所以有了那句最明亮的話: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我們都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可惜我沒有找到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的墓,回來一查才知道,原來她沒有專門的墓碑,骨灰存在公墓內的骨灰堂裡,標號6796。命運總是加諸更多磨難於有天賦的人身上,鄧肯是靠意志活下去的人。讀《鄧肯自傳》的那段日子,正經歷人生裡的低谷,讀來心折不已,常常只是一字一句記下她的文字,

我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條精神的線,一條向上的曲線。所有堅持、增強這條曲線的東西就是我們的真實生活,其余的不過是靈魂前進時從我們身上掉落的外殼。——伊莎朵拉•鄧肯

返回的途中,意外經過了伊迪絲•琵雅芙(Edith Piaf)的墓。這位以“玫瑰人生”為中國人熟知的女歌手是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香頌的代表人物,也是一位與命運鬥了一輩子的了不起的女性。

了不起的人物,通常會遭遇較平常人更大的磨難,亦或正因他們挺過了種種痛苦辛酸而未被打倒,才終於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少年時,幻想自己正是這樣的“斯人”,長大後慢慢面對這樣的事實,或許一個人未能擔當命運賦予的重任,然而人生裡仍然充滿種種艱辛困苦,必須要用意志與之周旋對抗到底,不可繳械投降。這是我對自己的一點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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