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連，觀光客們不大去注意的地方
（一）
一個網友發來郵件，說他不久要去大連，問我有沒有什麼值得推薦的地方、有特色的建築等等。我知道他去過大連，也讀過好幾遍他的大連游記，知道他差不多轉遍了大連的風景，另外也通過他的文章了解到他是很注重觀察目的地人文的人，於是就向他推薦了探索大連的人文所必需去的處所——旅順口區，和位於大連市中心的日本殖民地時代住宅群落。
回復完郵件，不知為什麼，有一種郁悶的感覺。我個人其實是很不喜歡探訪史跡、考究人文的，不為別的，只因為太沉重。可是，既然在大連生活了十一年之久，對於她的歷史與人文就或多或少有了點常識性的了解，而那些往往是大多數一笑而過的觀光游客們不大去注意的方面，於是就有了想寫出來的願望。
我一直很反感僅僅通過若干次的游歷就輕妄地給一個城市下結論做定義的說法和作派，也不敢擅言我是如何如何地了解這個我居住於其中很多年的地方，我只能說，我很喜歡大連。因為這份喜歡，也就在不經意間注意了一些她的以往——有一些是透過至今清晰地殘留在她身體上的斑駁的傷痕，而有一些是通過記載在書報畫冊裡的作為歷史的資料。
1999年的時候，大連曾經舉行過隆重的建市百周年慶祝活動，記得當時全市各單位各公司都放了一天假。可是對於大連的百年歷史究竟從何而來從哪算起這一點，當時就頗有爭議，我也至今沒有去打破沙鍋問到底。無論如何，這麼說來，根據官方的說法，迄今為止大連是有著100多年歷史的。而令我頗感遺憾的是，在我眼裡，這個城市的所謂百年歷史既沒有為她的內心沉澱下深厚的文化底蘊，也沒有為她的姿容增添上凝重的古風遺韻，更沒有為她的子民留下什麼值得炫耀的名勝古跡。揭開這個城市的歷史，所能看到的，除了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就是一覽無余的殖民地印記。
大連很小，市區不過方圓20多公裡；加上旅順口區，面積也不過百來個平方公裡。這樣一個彈丸之地，卻因為是從海上登陸遼東半島所必經的口岸而成為百年來的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其實，在她所謂有歷史的頭半個世紀裡，大連一直是被那個以凶惡殘暴刻毒而著稱的遠東鄰居毫無惻隱之心地侵略踐踏掠奪蹂躪著的，一度還曾經是如狼似虎的兩個鄰居互相爭奪霸權的第三國戰場。以至於直到21世紀的現在，在新中國的陽光下開發建設了50多年的新城市裡，那曾經作為殖民地的血淚斑斑的歷史痕跡依然隨處可見，不用說在一直作為軍港的旅順，即使在大連市中心也不費須臾的尋找。
（二）
作為自然景觀的海景，無論是大連市區還是旅順口區都大同小異，而大連公認最美的海邊景色是在屬於大連市內的濱海路地段。所以到旅順的人，大部分是看完了大連市內的海景而後奔著那裡的人文景觀去的。而那裡的所謂景點，其實個個都是赤裸裸的殖民地物證。所以我猜想到大連游玩的人，如果只有一兩天時間，估計大部分會像我一樣不考慮旅順的——探訪沉重的歷史，畢竟與出來游玩放松身心的格調是相悖的。
我自己只去過一次旅順，而且細想想那是在十年前了，我剛到大連的第二年夏天，領著弟弟和表弟一起去的。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去過，因為不想去，多是因為個性較為悲觀所致吧。可是一旦去過一次，那個地方其實是很難叫人忘記的。
雞冠山應該是旅順的主要景點了——那裡是日俄戰爭的戰場遺址，也是日俄監獄所在地。為了驗證自己的記憶，我特意上網查了一下相關資料，確認那個地方的規範名稱應該是“東雞冠山”，不過當地人肯定是叫雞冠山的。記得雞冠山上有一處炮台，炮台上有兩座當年沙俄攻打日軍的大炮，據說是1899年制造的，因為小弟曾經爬到上頭照相而印像深刻。那裡還有一處叫做“日軍爆破口”的工事遺址，是當年日軍密挖山洞爆破沙俄堡壘、從而獲得反敗為勝的決定性戰役勝利的物證。當年參觀那些地方的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一向認為家醜不可外揚、對過去的醜聞唯恐遮蔽之而不及的中國人，何以要把那些除了證明自己歷史上所受的屈辱外別無可言的地方作為景點而向海內外游客開放。
而在所有的殖民地遺物中，最最令人觸目驚心的，還是日俄監獄。日俄監獄也在雞冠山上，之所以叫做日俄監獄，是因為那監獄起初是沙俄所建，日俄戰爭結束後又被取得勝利的日軍接管擴建——簡簡單單的顧名思義，品味出的是令人啞然失笑的這塊土地曾被兩國侵略軍交替踐踏的歷史。日俄監獄裡有無數刑具、累累白骨、給犯人盛食物的七種容積不同的餐具等等令人驚心的物證。那是我參觀過的第一個監獄，迄今為止也是最後一個，陰森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使我至今都不願意再去第二回。
朝鮮獨立運動史上的愛國英雄安重根，於1909年11月在哈爾濱單槍匹馬擊斃了當時的日本駐朝鮮總督伊藤博文後，就被關押在旅順監獄，直至翌年3月在那裡被處以絞刑。旅順日俄監獄裡有安重根住過的牢房、穿過的草鞋、書法遺作等，還有處死他的絞刑架。在監獄中安重根完成了自傳和若干散文詩歌，據說他書法精湛，甚至連日本人都頗為稱道。無論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擊斃一個總督是否從實質上推進了朝鮮獨立運動的進程，在我心目中這個近代史上的勇士卻一直從小到大是真正的英雄。我最欣賞的一句話是：有些事情，你做了只能叫人佩服。每當從心裡回味這句話的時候，我總是能聯想到安重根。
旅順港畔還有一個被稱為旅順像征的白玉山，白玉山上有一座白玉塔，登頂遠眺可以把旅順的全貌盡收眼底。如今的人們好像很少知道，那塔的原名叫作“表忠塔”，是日俄戰爭後日本鬼子為紀念戰死的侵略軍而建的——塔身像一顆倒立的炸彈，目的是為那些向天皇表忠賣命的鬼子樹塔立傳。後來我做國際貿易的時候，曾經聽一位同事說起他有一次領一個日本客戶上旅順觀光，那個鬼子站在白玉塔上竟然恬不知恥地說：看到這裡的景色和土地這麼富饒美麗，我就可以理解幾十年前的先輩們何以要冒死侵略貴國的領土了！——簡直是無恥得令人瞠目結舌！我當時問那個同事：你沒吐他一口啊？！可是說歸說，我估計換了我自己，也只有生氣和惡心的份兒，輕易不會有當場就吐鬼子一口的勇氣。
關於十年前去過的旅順，能記得的不算很多，但是基本上這些地方都是可圈可點的大連主要人文景觀了。除此而外，旅順口區還有個值得一提的地方，就是以櫻花而著名的龍王塘。據說龍王塘的櫻花是全國少見地多，其中有一株據說曾被郭沫若考證為全國最大。那地方其實我沒去過。每年春季都會有朋友邀請我結伴去旅順的龍王塘看櫻花，我總是說：不去！有什麼好看！不就是殖民地的像征嘛！後來我的好朋友小野人對我說，她不同意我的觀點，她認為花兒就是花兒，不能因為花兒是日本人種下的就忽略了對美的欣賞。我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可是，今年五一愛人問我要不要去旅順龍王塘看櫻花，我還是說不去，後來也還是沒去。
（三）
想要了解大連的人文與歷史，其實甚至都不用去旅順，大連市內就有很多很多殖民地時代的遺留物。只不過那些東西混雜在新中國的新生事物裡，早已融入了翻身得解放的人民的日常生活中，於是乎就好像日漸地褪去了歷史標志性的本質以至外表——因為在一個世紀的光景裡，那些物件被翻新粉飾了一遍又一遍。旅順口區是把大連這個城市百年來所經受的沉痛創傷用赤裸裸的斑駁傷痕揭示給人看的，大連市區卻把那不堪入目的刀口血痕用美麗的衣裳包裹起來了，不深入她腹地的輕描淡寫的旅游是無法讓人探知她曾經遭遇的深刻苦難的。
在大連較早成立的星級酒店裡，好像只有南山賓館是很少為外地人所熟知的，我猜想個中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離市中心略微遠了點。可是，那裡的環境卻是難得地幽雅清靜安寧——那酒店本身5層樓的高度沒有逼人的壓迫感，那酒店還有一個少見的寬敞的院落，院落裡有成排的參天銀杏、古老的芙蓉花樹以及許許多多經年的花草樹木，還可以聽到清脆的鳥叫和蟬鳴，那院裡除了5層的主樓外就是十幾棟錯落有致地分散著、保持著優雅間隔的2層獨立小樓，那周邊方圓三五裡全都是和酒店院裡一樣的2層小樓，那裡的路邊有高大而茂密的綠化帶，那裡緊鄰著植物園擁有新鮮無比的空氣——一旦去過一次南山賓館，多數人肯定會喜歡上那裡。可是也許因為游客去那裡的很少，不但那個美麗的酒店名氣不旺，更很少有外地人知道這樣一個歷史事實：那一帶整片整片的好幾百棟2層獨立小樓，都是殖民地時期所建的日本住宅群落，全木制結構的日式樓房，除了外牆一再地更新，百八十年來裡面幾乎沒有改變過。
大連的日本領事館就位於南山賓館後身的一個很隱蔽、很幽靜的地方，租用著當年殖民地期間所建的小樓，看起來很不起眼、很不張揚，如果不是那門口赫然懸掛著的日本國旗，你很難看出那無數小樓裡的一個與其他有什麼區別——據我了解，領事館門前是沒有資格掛國旗的，大使館才有，為此大學剛畢業年少莽撞的我當年還曾經給大連市政府寫過信，結果當然是泥牛入海杳無回音。
其實在大連，除了南山賓館那一帶向東順著南山路、七七街延伸到解放路，向北順著五五路、朝陽街延伸到三八廣場附近的方圓十數裡地域之外，與之類似的成片成片大面積伸展的數以百棟計的日本住宅群落還有好幾處。穿梭於其中的時候，由不得你不清晰地感受到當年的小日本是如何處心積慮想在大連安家落戶的。我一直不喜歡獨自行走在那一片區域，除了緣於多年前的傍晚在那一帶橫遭搶劫的恐怖經歷外，更主要是總感覺那裡的空氣裡殘留著侵略者的殺氣。
這一陣子，那裡的一條街被改造了，原來的老日本木制樓房被全部拆掉，卻在原來的地址按原來的模樣重新建立起了鋼筋水泥外貼瓷磚的現代化小樓，然後把那條街從原來很好聽的“楓林路”改名為“日本風情一條街”，房價據說是以美元標注的。南山賓館不久前也開始了改造，名字也換作“富麗華南山花園酒店”，成了大連最早的一度也是唯一的五星級酒店“富麗華大酒店”的附屬設施。這麼看來，那裡可能也會漸漸地沒有了原來的模樣，那一帶的人氣可能也會越來越旺盛吧。多年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人會記起，那裡曾經是殖民者的聚居地。
頗有意思的是，改革開放後的大連大地上，如今又有了一個新興的日本人聚居地，同樣很少被外地人了解——在遠離舊城區的大連經濟技術開發區，有一個叫做“日本工業團地”的區域，那裡星羅棋布地排列著數百家已建和在建的日本企業，大部分都是所謂外商獨資——大連的外資企業在全國為數不算多，但是如此密集的日本企業分布率，在全國絕對是獨一無二！而縱向比較而言，在大連的外商企業中，日本投資的數量是以遠遠超出第二位的絕對優勢雄踞榜首的。站在開發區的大街上你就那麼隨便一望吧，佳能、東芝、索尼、東陶、富士、TDK、萬寶至、通世泰…這些是有名的，那些沒名的，你就看那廠子門口一准兒懸掛著的白底紅蛋旗就成了…
大學剛畢業那一陣兒，做過幾年外貿。其實那時候紅紅火火的所謂外貿，絕大多數是除了把咱們國家各種國寶以令人吃驚的國際市場罕見的低廉價格兜售給隨便一個持非中國護照敢找上門來的大膽倒爺外，再就是來料加工或進料加工，一進一出的足以產生讓各級領導臉上油光锃亮的巨額“外彙產值”，實際上賺取的卻是少得可憐的一點點加工費——小日本當然也沒少發咱廉價勞動力的財。有一次領著一日本客戶去看加工廠，在車上那老頭有點得意洋洋地告訴我，他6、7歲的的時候就來過中國，對中國很熟悉雲雲。那鬼子五十多歲的模樣，我一算，他小時候不正是日本侵華的年代嗎？於是就童言無忌地脫口而出道：那你的父母肯定是侵略者！當時把滿車的人照一愣。半晌，那老頭尷尬地衝我笑了笑說，侵略嘛——，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可是天真無邪的我仍然不依不饒地來了一句：可是現在你們也在進行經濟侵略！
回頭想來，那時候我真是年少啊！想想那可是客戶啊！活到了如今，那份坦率銳氣早已經大打折扣了，再不可能那麼輕狂地對任何關乎獎金和銷售額的人或物那麼直來直去地表示過不去了。日本的經濟侵略依然在繼續，無論是在大連，還是在其他地方，我卻依然很不爭氣地在日本公司打工，不為別的，只為一份比國企高的報酬。可是朋友，你也別罵我，既然大連的大街上到現在還跑著百八十年前日本人造的有軌電車。
真的，到過大連的朋友可能都知道，大連還保留著一部分其他城市都早已淘汰的有軌電車。知道大連還有有軌電車的人是不是都知道那是當年日本鬼子造的呢？知道那有軌電車是鬼子造的人是不是都知道那其實很討厭、很妨礙交通秩序的有軌一直沒被大搞市政建設的政府勒令拆除的原因呢？我聽說的，沒有考證過，那原因是為了保留大連的文化特色——可是你搞懂了嗎朋友，什麼文化?什麼特色?我反正橫豎是沒搞懂。
除了日本鬼子外，沙俄老毛子也曾經在大連囂張過一陣子——這就意味著他們也在大連留下了一些所謂異國特色的建築，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火車站東北方位的一片街區，據說都是些年屆百歲的老樓，其中一條街後來被改造成了“俄羅斯風情一條街”，與稍後建起的那個上文提到過的“日本風情一條街”遙相呼應，據說已經成了大連旅游業內人士極力推廣的新新景點。
當整個城市乃至國家都為了所謂的招商引資而討好當年的侵略者的時候，朋友，你也就別說我這個小女子為日本公司打工是缺乏骨氣了。天地良心，到目前為止，我還從沒有像有些人那樣為了討好鬼子而去告自己同胞的狀——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稱得上是正直的人，雖然不是聖人也不是偉人。很多很多時候，看到日本軍國主義至今氣焰囂張、看到鬼子們到中國國土上還是趾高氣昂，就覺得很無奈、覺得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如同碰到社會對百姓不公的事實時，由衷地慨嘆我微薄的愛心和善意或許能一時地溫暖一顆遭遇不平的心、可實質上又能改變什麼呢？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可是匹夫能盡的責任恐怕也就是獨善其身了。在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在成長的每一步歷程裡，都永遠不要淡薄了骨子裡這點本能的愛國情和平常的善心與博愛——我若能終生堅持這一點，就對自己很滿意了。
作為一個大連人，在熱愛她自然景觀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關注起她的人文景觀——盡管對之遠遠談不上熱愛。將一念之間想起和記得的如實地寫下來，就又是一篇勉強稱得上游記的東西了，好在所記述的都稱得上是大連有代表性的人文景觀。想起曾和那個促使我寫這段文字的網友探討游記的寫作時，他有聲有色有理有據地說服我游記應該反映被游覽地的本質，止不住又一陣心虛。連忙安慰自己，我又不像他那麼大能耐能把寫出來的文字拿去換錢，既然不是換錢的東東，就沒必要那麼兢兢業業了。話又說回來，我擺弄游記的水平也就這樣了，要不然早像人家造出能換錢的產品了。
2003年6月4日—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