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天山

作者: 盒飯5塊

導讀 今年天山一帶降雪大大超出往年,光是春節前後烏魯木齊下的幾場雪就足有四十公分厚,城市裡街上、房上、車上、樹上,甚至電線上都掛滿了雪,使這座邊城肅穆了許多,由此引發了“山人”們的狂想——到博峰去,看看冬季裡的神山。二000年二月十三日,烏魯木齊登山探險協會的王鐵男、關燕、甄晨光、李旗、宋玉江,海南的陳駿馳等九人興致勃勃地撲向博格達,要作� ...

 今年天山一帶降雪大大超出往年,光是春節前後烏魯木齊下的幾場雪就足有四十公分厚,城市裡街上、房上、車上、樹上,甚至電線上都掛滿了雪,使這座邊城肅穆了許多,由此引發了“山人”們的狂想——到博峰去,看看冬季裡的神山。二000年二月十三日,烏魯木齊登山探險協會的王鐵男、關燕、甄晨光、李旗、宋玉江,海南的陳駿馳等九人興致勃勃地撲向博格達,要作一次天山的冬季穿越,卻不料實實在在上演了一回雪域大逃亡。 這次翻越天山是從南到北而行,從烏魯木齊東南面的達板城鎮三個岔鄉進山,到達博峰南坡,翻過海拔3900米的三個岔達阪,沿北坡山麓下到海拔1900米的天池,全程約65公裡。雖然是第一次冬季翻越行動,但王鐵男、陳駿馳、宋義江等人因為曾多次在夏季走過這條線路,對這次行動似乎並沒有什麼擔心的。

二月十三日早,他們乘上開往達板城的長途客車,中午一點鐘到達達板城。在路邊便餐店吃飯的空當兒裡,王鐵男找來一個鄉裡跑客運的車主,很快便談妥以150元的價格送他們到三個岔鄉。飯後,九個人連同九個大背包一起被塞進了這輛八座北京吉普車內,九個人守著一種固定的姿勢擠在一起,任汽車顛簸著向三個岔鄉駛去,二個小時後到達目的地。

按原計劃,王隊與早已相熟的馬主談妥每天50元一匹的租金租用二匹馬,並約好次日一早在離村子5公裡遠的羊圈碰頭。他們就此背上背包向山裡走去。走了5公裡左右,5點多鐘來到三個岔鄉靠山邊最後一戶牧民房前,這石頭砌起的低矮的屋子座落在這山溝的溪谷岸邊,谷裡有胡楊樹,不很多,冬天裡的枝椏很勉強的掩飾著山谷的空曠。屋子的左側有一個石砌的羊圈,天快黑的時候,近二百只羊從右面的山坡上下來,小小喧鬧了一會。他們在屋前的空地上扎起帳篷,不久,一切都被夜幕淹沒於萬賴之中。

十四日,早上十一點都過了,約好的馬匹和牧民沒有到,大伙興致正起,等得不耐煩了,王隊讓營地這位老鄉給那牧民捎個話,讓他來了後去追他們,隊伍先行出發了。

博峰南坡的山谷沒有什麼植被,少量低矮的俯生植物在枯黃的匍伏著,它是這裡羊群唯一維持過冬的食物。除此之外,布滿灰褐色石塊的山體一直向高處鋪過去,單調的蒼涼在北風中更加地擴張開來,使人深刻地感受到貧脊的嚴酷在血液中膨脹。在新疆大部分地區都是靠著大自然所能提供的脆弱的生物鏈維持著人類的進程,實在是,選擇生存方式的不是人而是這一方水土,也偏是這,造就了山民們的寬厚與從容。

隊伍憑著初時的體力在山谷裡時上時下,山上沒有雪,也沒有很陡的山路,走得還不算太辛苦,不過五十出頭的老關和一慣講究的甄晨光心裡還是在等待著約好的馬匹,原說好要租馬的,他倆便不由的多帶了些食品、裝備,幾個小時之後隊伍已過了會合地點,顯然已經沒有指望,老關和甄晨光漸漸慢下來,不急不慢地走在隊伍的最後面。

下午6點,用七個小時走了十五公裡,他們到達距三個岔達阪兩公裡的冰湖上,在冰湖邊上宿營,海拔高度3200米。從這裡看不見博峰,博格達七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齊聚一處,博格達主峰居東北側,所以看不見。

扎營都一個多小時了,上海來的葉春卻遲遲未到,聽陳駿馳說,他倆是農歷大年三十出來的,在陝西登太白山的時候,葉春還沒登到海拔1200米高度便因為腸胃不適下撤了,他在上海也只經歷過一些郊游式遠足。這次他顯得十分堅決,任憑陳駿馳怎樣的恫嚇“要走150公裡”、“得了高山病就沒命了”,他全不信,硬是跟著陳駿馳來見識雪山的威嚴。

大家忙著扎好帳篷、挖來冰塊、煮水做飯,將近8點的時候,他終於出現在視線裡,幾乎是在挪動。一回到帳篷只低低說了一句“讓我躺一會”便一頭扎進睡袋裡,再無力說話。臉色慘白,渾身哆嗦,不停的嘔吐,陳駿馳給他備了一只垃圾袋以便他在帳篷裡隨時使用,王隊送過來一些藥片讓他吃下。這一晚陳駿馳的帳篷裡時時傳出嘔吐聲,後半夜才總算平息下去。一般人在海拔3500米左右會有高山反映,葉春20歲出頭,無論從年齡還是從體力上講,都不該這麼早出現這種反映,而且如此劇烈。陳駿馳原本因為葉他在太白山上的表現而對他信心不足,現在真懷疑帶他來可能是個錯誤,看這個情況很有可能過不了達阪就得打道回府。當晚他和王隊商定,明日在此休整一天,看看情況再作決定。

十五日早上起來,葉春主動向王隊表示已經恢復,希望仍按原計劃進行。王隊長細問了問,葉春說感覺很好,於是隊伍繼續向三個岔達阪進發。為了照顧葉春的身體情況,陳駿馳分擔了他一大半的負重。隊伍出發不到二個小時,他們就登上了海拔3800米的三個岔山口,但想翻越達阪,情況卻是他們始料不及的。雪深逾米,毫不承重,每一步踩下去都到大腿根,雪下面是凸凹不平的亂石,拔腳、挪步、找落腳點、把住平衡,背後的負重使每一樣都那麼費勁,缺氧迫使大家放慢動作,前進速度異常緩慢,有的時候竟然一個小時走不了一百米。開路的情形更是十分的壯烈,開路者先是用冰鎬試探著雪下的落腳點,最好是有一塊穩定的石頭,好讓這一步陷的淺一點,而冰鎬卻總是探不到底。然後是找到一個支撐冰鎬的點,以保持身體邁步時的平衡,這才能邁出一步。大家挨個兒排在後面,沿著前面的腳窩循規蹈矩,這是最省力的。一個人一次只能開十幾米遠便就地一倒,他後面的人又越過他繼續向前,就這樣十幾米換一個十幾米換一個的輪番上陣,沒有誰後退推讓,頗有點大義凜然前僕後繼視死如歸的味道。

博格達的腳下是一個由三個岔達阪、以肯起達阪、力行達阪與博峰合抱而成的窪地,方圓大約十公裡。三個達阪都在海拔3650米以上,其中最高的是以肯起達阪,海拔4000米。在盆地靠博峰腳下的地方,有一塊小石碑,那就是日本人白水小姐的墓,在離她不遠、靠中間一些的地方,新增了三個石堆,每個石堆向著博峰的方向立著一根鐵杆,那是98年失蹤的三個香港人的空塚。整個盆地一片白茫,只有它們突出在雪面上,像是證明他們的存在——過去現在和將來。本來這次行動只是為了一睹冬季的博峰,拍一些雪山的冬景,來到博峰腳下才發現,這裡的雪山雪海雪天,起伏的是白色,沉寂的是白色,舒展的仍然是白色。白色淡化了大自然的高廣和深遠,淡化了博峰的冷峻與無情,但卻不能淡化從皚皚白雪中探出的不屈者的靈魂,他們是為了一種和現在這裡艱難移動著的人們一樣的生命意義的探尋,是為了一個生命高度的求索。在這裡,死去的和活著的都不偉大,偉大的是人類這種無所畏懼承傳不息的探索精神。

從早上11點到下午5點,他們才到達博峰正面的山下,原想在此扎營,細品博峰拔地而起的雄姿、一覽白色密裹的神聖,這念頭被可能發生雪崩的恐怖、也被葉春的高山反應所淹沒,這個時候,一切已不由他們選擇。葉春過了達阪沒多久又開始嘔吐了,開始還有早上吃的東西可吐,過了中午就只剩下干嘔。大家累的連話都懶得說,整個隊伍除了粗重的喘息聲和踩雪的喳喳聲別無聲息,唯有葉春不時發出的干嘔聲在寂靜空曠的山谷裡顯得撕心裂肺般的殘忍,簡直要把五髒六腑都倒出來,這聲音讓每一個人都跟著一陣陣地心房緊縮,大家心裡在祈禱:小伙子,你可不能倒下。高山症除了迅速降低高度沒有別的辦法,那救命的時間將按小時計算,照眼下這種情形,四個人抬一個人的路怎麼走法,又能持續多久,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出去是顯而易見的。那意味著葉春一旦倒下將生死難料。

冬季海拔4000米高度的氣壓情況相當於夏季海拔5000米的高度,高山病的威脅和“雪崩”之憂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口上。在此逗留,真好比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逃離!逃離!逃離一場“山難”。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拐道博峰登山大本營去祭拜長眠於此的勇士們——只不過幾十米遠,只能以深沉的遙望寄寓對勇士的敬慕、對博峰的觸摸,特別是李琪、甄晨光、小丁他們初次這麼近地看博峰,也不得不收起熱望揮淚而去。

王隊召呼大家圍在一起擋住勁風,拿出高山爐化雪燒水,補充點熱量,便趕緊向博峰對面的達阪挪去。夏季他們一般會走海拔4000米的以肯起達阪,現在還是趨易避難為妙。

天已經黑了,王隊長和陳駿馳分擔了葉春的行裝,竭力拖著隊伍不停的往前移動。離達阪仍有約二公裡的路程,那距離看起來那麼近,越過它卻仿佛那麼遙遠,何況達阪上仍在海拔4000米左右不能扎營,“終點”還在達阪後面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飢渴,疲勞,熱量耗盡後的渾身冷顫,被黑夜渲染到了極點,想走走不脫,想停不敢停,他們陷入了四圍高山在暗影中張開的巨大的“黑潭”。葉春的干嘔仍在夜空中凄瀝的游蕩,李琪也在達阪上倒掉了胃裡的一切。整個隊伍好像失去了知覺,只剩下移動,在黑暗的雪原上堅持著,爬行著,抖動著。

大家心數著:八點,九點,十點,十點半時終於登上了達阪。到夜裡11點半時,借著微弱的月光四下看看,海拔仍沒有降下來,但已離開兩側山體的正面,也就是說基本逃出了雪崩區範圍。王隊還想鼓著大家再下降一些高度以避開高山病的危險,沒能奏效,葉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無力再走。接著是李琪渾身在發抖,別人都看得出來這說明她的疲勞極限已經到了頭,如果再走下去恐怕也會引發高山症。另外,她感到腳趾凍的生疼,隨著體溫的下降,腳趾逐漸麻木。她要去開路,好讓身體因為用力而升溫,體力卻不支,走不出幾步就得停下來,速度太慢,只好又退下來,凍傷已經難免。老關早就掉了隊,在黑暗中只能看見他的頭燈時隱時現,隊伍走的已經很慢,他也沒能趕上來。

看看再也拖不動的這支隊伍,王隊和陳駿馳商量再三,無奈地決定扎營了。眼下他們最擔心的是反應最強烈的葉春能不能平安渡過今晚。其實,今天的葉春比昨天強多了,盡管一直不停的嘔吐,嘔的讓人心顫,可他沒有停步。有的時候看著葉春快要吐血的樣子,李琪忍不住提醒陳駿馳是否想法子幫幫他。陳駿馳不動聲色地走在最前面,簡直就是頭也不回,毫不憐惜。李琪頗覺他近於冷酷,缺乏人情味。陳駿馳不這麼想,事後他說:“在這種情況下,你給他一堵牆他就有可能不再站起來,那就不是幫他而是害他了。經過這一回之後,再也不會有什麼事能讓他趴下的。”的確,葉春這一天不僅沒有靠在別人的肩膀上,反而一邊嘔吐一邊趕到前邊去開路,他知道他是全隊唯一沒有負重的人,他愧疚體力上的無奈,他也清楚此刻他必須堅持。這表現說明他通過了一次精神的聳立和意志力的提升,構築起戰勝這一最嚴峻考驗的精神支柱。

在一米多厚的松雪上扎營本不易,但已經精疲力竭的隊伍根本沒勁兒也沒法兒去找一塊平地,大家就地踩下一片虛雪支起帳篷,顧不上是坑還是包,沒過十來分鐘就全部進了帳篷。當晚隊長一夜沒睡,擔心體力透支的葉春和李琪,一旦在這裡得了高山病,即使全隊人竭盡全力救助也是徒勞的,只有死亡。好在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們在極其艱難之中渡過了一個極度疲勞的平安夜。這一天行程僅8公裡,營地海拔3750米,帳篷內溫度零下15度。

十六日,又是一天的雪中急行。北坡的雪還是比料想的厚得多,根據前一天的經驗,反正怎麼也挑不出“路”來,索性撿著山谷裡平緩的雪坡直線前進。過午以後,隨著高度的降低,山坡上雪漸漸少了,隊伍爬上山脊,加快了行軍速度,晚上8點,在半山腰的一個平台上扎了營,海拔3100米,行程12公裡。

平台上有一間石屋,它的一面山牆借助一塊巨大岩石,另外三面牆用石塊砌成,裡面除了一盤占屋子一半的地鋪和一點干柴再無長物,看起來是山民的一個臨時落腳點。屋裡的火堆冒著濃煙,把沒有煙道的屋子淹得看不見人,可還是比帳篷溫暖、寬敞得多,濕了的鞋襪早上也不再會硬的穿不上腳。王隊帶著老關和甄晨光在屋前支起帳篷,讓其它人住進了石屋裡。不愧是隊長,在蠻橫蠻強背後給你一份踏實,過分嘮叨之中給你一分關懷,在不經意之間傳遞給你一個粗獷的西北漢子摯誠而又細膩的人格。在山上扎營唯一的不利是離水源太遠,陳駿馳和宋義江下到溝底背回四十公斤重的冰塊,幾乎累趴下,到早上竟一點也沒剩,可見大家體內缺水到了極點。

十七日是最後一天的時限,還有十五公裡的行程,而且要在下午四點以前到達海拔1900米的天池游覽區,趕上當天下山的最後一班車。所以大家約定8點起來,9點半出發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天池。早上一起床,外面又成了銀白一片,好在才只有幾公分,就這已經是給他們下山的路上抹了一層油。

宋義江要做開路先鋒,看看河床漸寬,而45度左右的山坡因為掛了雪斜切十分危險,便離開山坡向河谷下去,豈料冰河坡度很大,一個冰台階接著一個冰台階,宋義江坐在冰上往下溜,突然發現前面不見了河道,趕忙手腳並用攀住一個將要擦身而過的大石塊才停了下來,側過身一看,嚇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他差一點就跌下十幾米深的冰瀑,驚魂未定,趕緊召呼後面的人停止前進,好在後面的人並不看好他這條路沒有緊跟而來。大家又攀上山坡順著一腳寬的羊道盤旋下山,二個小時後在山坳裡發現了第一戶牧民,他們便從山上迅速斜切下來,湧到那小小的石頭房子裡,爐火,熱炕,奶茶,有了一種重回人間的感覺。稍事悠閑,看看海拔表,二個小時竟從3100米下降到2050米,方知那山坡有多陡,也無怪膝蓋竟僵硬的不能彎曲。按照牧民的指點,他們沒有再上山,沿著河谷左側一路疾走,中午2點穿過4公裡長的天池冰面到達游覽區,搭上最後一班下山的貨車,結束了這一趟夏季穿越都要五天、在行家看來幾乎不可能、對博峰來說也是首次的徒步冬季大穿越。

回望漸逝的博峰,他們知道博峰對他們深厚的眷戀——平安歸來,並帶回來一個回味無盡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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