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一日游

作者: ctf001

導讀狼山在南通縣境內,並不高,也並不美。我去狼山,是衝著它的名字去的。 在富庶平展的江淮平原上,各處風景大多都頂著一個文縐縐的名稱。歷代文士為起名字 真是絞盡了腦汁,這幾乎成了中國文化中一門獨特的學問。《紅樓夢》中賈政要賈寶玉和一 群清客為新建的大觀園中各種景致起名題匾,鬧得緊張萬分,其實,幾乎所有的文人都干過 這種營生。再貧陋的所在,只 ...

狼山在南通縣境內,並不高,也並不美。我去狼山,是衝著它的名字去的。

在富庶平展的江淮平原上,各處風景大多都頂著一個文縐縐的名稱。歷代文士為起名字

真是絞盡了腦汁,這幾乎成了中國文化中一門獨特的學問。《紅樓夢》中賈政要賈寶玉和一

群清客為新建的大觀園中各種景致起名題匾,鬧得緊張萬分,其實,幾乎所有的文人都干過

這種營生。再貧陋的所在,只要想一個秀雅的名稱出來,也會頓生風光。名號便是一切,實

質可以忽略不計,這便是中國傳統文明的毛病之一。記得魯迅說過,只要翻開任何一部縣

志,總能找到該縣的八景或十景,實在沒有景致了,也可想出“遠村明月”、“蕭寺清

鐘”、“古池好水”之類的名目,於是,一個荒村、一所破廟、一口老井,也都成了名勝。

這個縣,立即變得古風蘊藉、文氣沛然、不必再有長進。魯迅激憤地說,這種病菌,似乎已

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不在亡國病菌之下。

我願意把事情說得平和一點。起點名字本也無妨,便於人們尋訪和辨認,但一切都調理

得那麼文雅,蒼勁的自然也就被抽干了生命。自然的最美處,正在於人的思維和文字難於框

範的部分。讓它們留住一點虎虎生氣,交給人們一點生澀和敬畏,遠比抱著一部《康熙字

典》把它們一一收納,有意思得多。

早就這麼想著,突然看到千裡沃野間愣頭愣腦冒出一座狼山,不禁精神一振。這個名

字,野拙而獰厲,像故意要與江淮文明開一個玩笑。

起這個名的由頭,有人說是因為山形像狼,有人說是因為很早以前這裡曾有白狼出沒。

不管什麼原因吧,我只知道,就在很早以前,人們已受不住這個名字。宋代淳化年間,當地

官僚終於把它改成“琅山”。幸虧後來又被改了回來,如果仍叫琅山,那多沒勁。

狼山蹲在長江邊上。長江走了那麼遠的路,到這裡快走完了,即將入海。江面在這裡變

得非常寬闊,渺渺茫茫看不到對岸。長江一路上曾穿過多少崇山峻嶺,在這裡劃一個小小的

句點。狼山對於長江,是歡送,是告別,它要歸結一下萬裡長江的不羈野性,因而把自已的

名字也喊得粗魯非凡。

狼山才一百多米高,實在是山中小弟,但人們一旦登上山頂,看到南邊腳下是浩蕩江

流,北邊眼底是無垠平川,東邊遠處是迷[氵蒙]的大海,立即會覺得自己是在俯視著大半

個世界。狼山沒有雲遮霧障的仙氣,沒有松石筆立的風骨,只有開闊和實在,造物主在這不

再布置奇巧的花樣,讓你明明淨淨地鳥瞰一個現實世界的尋常模樣。

我想,長江的流程也像人的一生,在起始階段總是充滿著奇瑰和險峻,到了即將了結一

生的晚年,怎麼也得走向平緩和實在。



游玩狼山不消很多時間,我倒是在山腳下盤桓長久。那裡有一些文人的遺跡,使小小的

狼山加重了分量,使萬裡長江在入海前再發一聲浩嘆。

狼山東麓有“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墓。恕我孤陋寡聞,我原先並不知道他的墓在這

裡。那天,隨著稀疏的幾個游人,信步漫走,突然看到一座冷僻的墳墓,墓碑上赫然刻著五

字:“唐駱賓王墓”。歷史名人的墓見過不少,但一見他的墓,我不由大吃一驚。

略知唐代文事的人都能理解我的吃驚。駱賓王的歸宿,歷來是一個玄秘的謎。武則天統

治時期,這位據說早在幼年就能賦詩的文學天才投筆從戎,幫助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他

寫過一篇著名的《討武[上明下空]檄》,雄文勁采,痛快淋漓。連武則天讀了,也驚嘆不

已。徐敬業終於失敗,駱賓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說他已經被殺,有人說他出家做了和尚,都

沒有確實憑證。他像一顆瞬息即逝的彗星,引得人們長久地關注著他的去路。怎麼,猜測了

一千多年,他竟躲在這裡?

對於駱賓王的歸宿,我傾向於做和尚一說。當然拿不出考證材料,全是被早年聽到過的

一個故事感染的。

這個故事說,在駱賓王事敗失蹤後的許多年,一天,一位叫宋之問的詩人到杭州靈隱寺

游覽。夜間,他就借宿在靈隱寺裡。宋之問看著月色下寂靜的寺院,寺前黑黝黝的奇峰,產

生了寫詩的衝動。他沉思再三,吟出了這樣兩句:“鷲嶺郁[上山下召][山堯],龍宮隱

寂寥”。下面呢?他一時滯塞,怎麼也接不上去了,只是苦苦在殿闕間徘徊,不斷地重復著

這兩句,不知不覺間步進了一個禪堂。

突然,一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從耳邊響起:“這位少年,深夜不眠,還在作詩?”宋之

問連忙抬頭,只見一們須眉皓白的老僧正在上方端坐,抖抖瑟瑟的長明燈把他的身影照得十

分巨大。

宋之問心想僧侶中不乏詩中高手,便把已作的兩句讀給他聽,並說自己正詩思枯塞。老

僧聽罷,立即朗聲說道:“何不接這樣兩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一聽著實一驚,這是多好的詩句啊,遠遠高出於自己的水平”他在惶惑中趕緊謝

別,後面的詩句也就源源而來。他這首詩的全文是這樣的:

鷲嶺郁[上山下召][山堯],龍宮隱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

天香雲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夙齡尚遐異,搜對煩滌

囂。待入天台路,看君度石橋。

方家一眼就可看出,這是一首平庸之作,總體詩格不高,宋之問畢竟只是一個小詩人。

但是,“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兩句,確實器宇不凡,在全詩中很覺囑目。

宋之問第二天醒來,想起昨夜遭遇,似夢似真。趕到禪堂一看,早已空寂無人。找到一

個正在掃地的小和尚,死纏死磨地問了半天,小和尚才把嘴湊到他的耳朵邊輕聲告訴他:

“這就是駱賓王!令天一早,他又到別處雲游去了。”

這個故事很能使得後代文人神迷心醉。這們從亂軍中逃命出來的文學天才躲進了禪堂,

在佛號經卷間打發著漫長的歲月,直至須發俱白。但是,藝術的天分並未因此而圓寂,勃郁

的詩情一有機遇就會隨口噴出。政事、兵刀、討伐、敗滅阻遏了他的創造,只落得這們名播

九州的巨子隱名埋姓、東奔西藏。中國文學史在戰亂中斷了一截,在禪堂中毀了幾章。留下

了數不清的宋之問,在寫寫弄弄,吟吟唱唱。

更有魅力的是,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大可懷疑。宋之問那夜遇到的,很可能是另一個大詩

人。如果是這樣,那麼,故事中的駱賓王就成了一大批中國文學天才的“共名”。

但是,我們仍然不妨設想,駱賓王自覺那一夜因一時莽撞漏了嘴,第二天一早又踏上了

新的旅程。年老體衰走不得遠路了,行行止止,最後選中了長江和狼山,靜靜地在那裡終結

了波湧浪卷的一生。我相信,文學大師臨江而立時所產生的文思是極其燦爛的,但他不願再

像那天晚上隨口吐露,只留下讓人疑惑的一座孤墳。墳近長江入海處,這或許正是他全部文

思的一種凝聚,一種表征。

據《通州志》記載,駱賓王的墓確實在這裡,只不過與現在的墳地還有一點距離。二百

四十年前,人們在一個叫黃泥口的地方發現一[扌不]浸水的黃土,掘得石碑半截,上有殘

損的“唐駱”二字,證之《通州志》,判定這便是文學大師的喪葬之地。於是稍作遷移,讓

它近傍狼山,以便游觀憑吊。



狼山腳下還有另一座墓,氣派大得多了,墓主是清末狀元張謇。

張謇中狀元是一八九四年,離一九0五年中國正式廢除延續千年的科舉制度只有十年,

因此,他也是終結性的人物之一,就像終結長江的狼山。

中國科舉,是歷代知識分子恨之咒之、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脈長流。中國文人生命史上的

升沉榮辱,大多與它相關。一切精明的封建統治者對這項制度都十分重視。《唐摭言》記,

唐太宗在宮門口看見新科進士綴行而出,曾高興地說:“天下的英雄,入吾彀中矣。”一代

代知識分子的最高期望,就是通過科舉的橋梁抵達帝王的‘彀中’。駱賓王所討伐的武則天

也很看重科舉,還親自在洛城殿考試舉人。科舉制度實在是中國封建統治結構中一個極高明

的部位,它如此具有廣泛的吸引力,又如此精巧地把社會競爭挑逗起來,納入封建政治機

制。時間一長,它也就塑造了一種獨特的科舉人格,在中國文人心底代代遺傳。可以設想,

要是駱賓王討伐武則天成功了,只要新的帝王不廢棄科舉,中國文人的群體性道路也就不可

能有什麼改觀。

這事情,拖拖拉拉千余年,直到張謇才臨近了結。張謇中狀元時四十一歲,已經感受到

大量與科舉制度全然背逆的歷史信息。他實在不錯,絕不做“狀元”名號的殉葬品,站在萬

人羨慕的頂端上極目了望,他看到了大海的湛藍。

只有在南通,在狼山,才望得到大海。只有在長江邊上,才能構成對大海的渴念。面壁

數十載的雙眼已經有點昏花,但作為一個純正的文人,他畢竟看到了世紀的暖風在遠處吹

拂,新時代的文明五光十色,強勝弱滅。

我們記憶得,如果那個故事成立,千年前的駱賓王隨口吐出過“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

潮”的詩句;如果是宋之問自己寫的,或者是別的詩人幫著寫的,也同樣可以證明中國古代

文人對大海的依稀企盼。這番千古幽情,現在要由張謇來實現了。他正站在狼山山頂,山頂

上,有一幅石刻對聯:

登高一呼,山鳴谷應;舉目四顧,海闊天空。

於是,他下得山來,著手辦紗廠、油廠、冶鐵廠、墾牧公司、輪埠公司,又辦師範、職

業學校、圖書館、博物館、公園、劇場、醫院、氣像台,把狼山腳下搞成一塊近代氣息甚濃

的綠洲。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他這一宏偉實驗的種種遺址。

一個狀元,風風火火地辦成了這一大串事,這實在是中國歷史的Paradox--我

只能動用這個很難翻譯的英語詞彙了,義近反論、悖論、佯謬吧。其實,張謇的Parad

ox受到了大時代的許諾,他終於以自己的行動昭示:真正的中國文人本來就蘊藏科舉之外

的蓬勃生命。

張謇的事業未能徹底成功。他的力量不大,登高一呼未必山鳴谷應;他的眼光有限,舉

目四顧也不能窮盡海闊天空。他還是被近代中國的政治風波、經濟漩渦所淹沒,狼山腳下的

文明局面,未能大幅度向四周伸拓。但是,他總的來說還應該算是成功者,他的墓地寬大而

堂皇,樹影茂密,花卉絢麗,真會讓一[扌不]黃土之下的駱賓王羨煞。



不管怎樣,長江經過狼山,該入海了。

狼山離入海口還有一點距離,真正的入海口在上海,現代中國文人的命運才會受到更嚴

峻的選擇和考驗。

如果有誰氣吐萬彙,要跨時代地寫一部中國文人代代更替的史詩,那麼我想,這部史詩

比較合適的終結地應該是上海。那裡,每天出現著《子夜》式的風化,處處可聞張愛玲式的

惋嘆。最後一代傳統文人,終於在街市間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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