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麗水前，關於出游之選，議了許久。五一長假，人多的地兒自然不去，一道門坎，令江浙多半城市落馬。於是我說去麗水。麗水有什麼？這個提問讓我撓頭，糅合耳聞與想像，答曰：麗水山明水秀，住著畬族人民，常有野豬出沒山林，做一回獵戶，豈不有趣得緊。我杜撰的野豬，不想成了賣點。六人三對，決定往麗水去！
杭州東站開麗水的班車是臥鋪。她從未體驗過躺在汽車裡的旅行，興奮地歡呼。看過一陣風景，大家支起身討論麗水的讀法。同學章章其時落單一人，未與我等同行，不過卻早給了小韋等人讀音正解：麗水之麗讀第三聲，非平常的第四聲。車上沒字典，爭到不了了之。今舊事重提，頗想念章章神人，遠在英倫，尚有雅興斷文識字否？
南行雖不遠，但溫潤的空氣，告訴我們已經從春天走到了初夏。五月的麗水，青山滴翠，一眼看去，像剛剛換上裙子的女生，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六個陌生人。他們剛嘗了愛情的酒，都有些憨態可鞠，放肆地在街角路邊留下大把的歡笑，把羞澀的麗水也感染了，露出她的晴天笑臉。
大家同游了東西岩和南明山。兩處的風景如過眼雲煙，腦海裡留的，皆她一顰一笑。我想另兩位男生亦大抵如此。其實換個城市，可能感覺也差不多。那時的我們，大概需要的不是一場旅游，卻渴望在生命裡劃一道愛的痕跡，這個叫麗水的地方，注定被我選中，成了那把刻刀——
在東西岩有小半時間是申兄弟的演唱秀。哥們用滬語重新演繹流行歌曲若干，跟在學校時一樣，一如繼往的無釐頭；其女友小葉同學連掐帶擰，也剎不住他的車。我等狂噴不止。
兜兜轉轉，竟到了山下的鄉間田頭。小韋小潘一向慢性子，落在最後；當我們已經在老遠的田埂上，兩人還相擁坐在一小山坡上，任我和申兄弟招手呼喊，依舊太上忘情。
田間小道邊，地氣已催開了很多小花。摘一朵，戴在她頭上，一邊念道：“別人的女兒有花戴，你爹沒錢不能買……”話音剛落，即被飽以粉拳，再一起痴痴地笑。
回城路上，有一段溪流，記得叫宣平溪。那時還沒結伴去九寨溝，這翡翠綠，雖然只是造物主的一件小擺飾，卻足以令我們眼睛發直了。於是棄岸就水。申兄弟和溪流的親密接觸最徹底，他奔過河灘，除了累贅衣服，在水裡暢游了一把。其余的人沒這般污染環境，卷起褲腿，趟趟水而已。下行不多遠，水邊有當地村民的竹排，她拉著我一起上去，弄舟水上，撐了一個來回。行在水中央，他們四個從河灘上發動了一輪襲擊，鵝卵石紛紛地投在竹排周圍，水花四濺，一通手忙腳亂，不覺濕了衣裳。
麗水城緊傍甌江，得熱心人指點，叫我們到江邊船上吃晚飯。穿過城區，過一道水門，到得江邊，遠遠就見泊著的兩條船上有“餐廳”字樣。船上的視野很好：遠山、清流、拱橋、輕舟，在將暗未暗的天色裡。點了店家的鯰魚，魚是用網子養在江裡的，其味鮮美可知。酒三巡，大家逸興飛揚，開始玩成語接龍，輸者罰酒。小韋是不善飲酒的，小潘很盡力的護著他；另兩個女生也玩得很認真，不過申兄弟跟我，一面起勁地嚷嚷著，一面不管輸贏，都主動喝了不少。天黑了，船上點起一串燈籠，上游的晚風，聚攏來水面的薄霧，把整個船籠著，這時候，如果再有些絲竹，這六個年輕人，真像是在仙境一般了。
六人行於次日上午結束。他們四個先回上海，我和她則等傍晚的車回蘇州。
小雨天，下得不密不疏。逛了逛麗水的街，發現一處賣頭飾的小店。她開心地跑進去，挑了好一會兒，選中一個蝴蝶狀的，戴在頭上問我：“好看嗎？”她的頭發剛剛攏好，濕濕的，一只楚楚可人的蝴蝶停在上面，在我一抬眼，飛到了我心裡。
後經過電影院，進去看了一場，《甜蜜蜜》。當電影裡黎明和張曼玉在川流不息中交錯而過，我的手掌裡，有她溫熱的手。那一刻，我感到幸福。
然而這個幸福中的男人，卻忘了瞬間不等於永恆。在那個小雨的下午，他並不知道，半年以後的物是人非；他也不知道，一個叫麗水的城市，一部叫《甜蜜蜜》的電影，還有一首同名的歌曲，將成為他生命裡的三位一體。這個三位一體，握緊了他的靈魂，任憑他的軀體——不論以後游蕩在上海還是北京——沉溺於對酒精的欲罷不能，一面掙扎著，一面不可救藥地灌下去，去抵制一種叫孤獨的東西。
公元2001年春，小韋和小潘攜手走進了衡山路的教堂；
公元2001年秋冬，申兄弟和小葉由一對兒變成了兩個人；
公元2003年元月，某夜，蘇州在進行一場婚禮，兩千多裡外的北京，一個潦倒的家伙醉倒在工體北門的路邊，迷糊之中忽地有被車輪碾過的念頭——這樣，他的魂魄可以回到麗水，在煙雨的街上。上帝見了這個窮鬼，或許要問他身上何所有，那他可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有一只美麗的蝴蝶！” ……不知過了多久，風把我凍醒了，我發覺眼前並非什麼麗水，而是冷月無聲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