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他的電話時,公司的老軍醫正往她的肩上貼著狗皮膏藥。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昨天趁太陽公公欲露還羞地露出半張老臉時她和小武一起打了會兒球。
她正打得起勁,聽見小武悄聲說:“那邊有三個男人在瞧你打球呢!”
她停止了擊球的動作:“妹妹打球是想看就能看的嗎?去,收門票。”
小武有些猶豫:“再想想,是去暴打一頓還是收門票?”
她杏目圓睜:“小武啊,咱們又不是黑社會,怎麼動不動就打啊殺的,咱們現在還處於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切都應該以發展經濟為目的,這還用想嗎?當然是收門票。”
想到能收門票,她動作異常優美地擊了個球,卻因為轉肩動作做得太狠拉傷了肩背部的一大片肌肉。
正當她齜牙咧嘴地捂著受傷深重的肩膀時,小武哭喪著臉跑了回來:“他們不肯買門票,他們說看打球也要買票?又不是動物園!”
她氣啊!怎麼不是動物園,妹妹是驢,驢也是動物啊!
她還在和老軍醫爭論拉傷的究竟是雞肉還是肋條時(老軍醫竟然說她肩膀上根本就沒有雞肉),她的手機響。
那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是他。
“星期天一起去周莊吧!”
“不去。”
“叔回來了,過兩天就要回美國,他想見你。”
他口中的那個叔一直對她寵愛有加,沉默中,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一上車,她馬上就後悔了。
車上除了他叔,還有他爸和他媽。混在這一大家子裡,她,又算哪門子勁?
“既來之,則安之。”她對自己說。
於是,她坐上了他身旁的那個位置,微笑著和他們一一打招呼,一副大家閨秀狀。
“叔啊,為什麼想去周莊呢?”她問。
“周莊在國外名氣大得很呢!”叔微笑著。
她指著小區內的小橋流水:“其實,在這裡放上兩只大紅燈籠,再放幾張桌椅,那意境,和周莊差不多呢!我甚至覺得比周莊還好,周莊人太多,這裡人少。”
一車的人都笑。
今天是清明,卻沒有紛飛的雨。陽光,一路暖暖地灑著。
車,急駛在滬青平公路上。
車窗外,澱山湖上的微波和著陽光一起蕩漾,漾起層層春意。
湖畔,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迎風起舞,舞得人,心花怒放。
車內的反光鏡中,除了這一路油菜花的金黃,還有那張她曾經迷戀了八年的臉龐。
那個人,是她已分了手的初戀情人。
他,是她此生唯一不顧一切去愛過的男人,她曾經以為會和他,一生一世。
抗戰進行了八年,他和她的愛情,也整整持續了八個年頭。
她戴著墨鏡,從反光鏡中端詳著這張曾經酷似阿湯的臉。
這張臉,雖已不似他年少時那麼令人過目不忘,那殘留在眉宇間的英氣,迷倒幾個無知少女,卻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她當初愛上他,或多或少也是因為這張臉。
她姐常勸她:“帥,能當飯吃嗎?”
她也不是個看到帥哥就屁顛屁顛的人,當初,她們班上有好多帥哥,一到下課時間,其他班級的女生就趴在她們班的窗台上瞻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周圍那麼多的白馬黑馬,她也從來沒有瞧上過誰。
可是她看到他時,還是沒來由地全身一震。
他和她的相遇,只是因為小嘻與小哈的一場無聊至極的打賭。
更可氣的是,他們的賭資,只是一碗小餛飩。(當然,那時他們都還小,口袋裡只有爸媽給的可憐巴巴的幾塊錢零花錢。否則,他們也想賭個幾百萬幾千萬的,誰不知道那要比賭小餛飩來得爽呀!)
小嘻是她的同學,小哈是他的同學。
他比她大幾歲,各自是學校裡的酷男酷女。
小嘻和小哈賭他們誰會被誰迷倒。
最後也不知他們誰吃了這碗小餛飩,因為小嘻和小哈,誰也沒贏,誰也沒輸。又或者說,誰都贏了,誰又都輸了。
他和她的相遇,如火星撞地球,這一場邂逅,在劫難逃。
雖然那一年,他們都還是個孩子,除了無知,什麼都沒有。
很久沒有聯絡了,小嘻和小哈現在也不知怎樣了?如果他們知道因為那碗餛飩,這對男女至今還在互相折磨會有何感想,他們一定會看到餛飩就良心不安。
想到這,她笑了。
他握著方向盤,從反光鏡中看了她一眼:“笑什麼?”
“沒什麼。”她收回笑容,轉眼看窗外。
看那些樹啊草啊,撲面而來,又轉瞬而去。
這些年來,她一直喜歡這種“在路上”的感覺。
仿佛只有在路上,她的心,才能得到安寧。
記憶中,她之前所有的出行,都有他的相伴。
曾經,杭州
杭州是他們一起出行的第一站。那時,正值五一,買了火車票竟連個座位都沒有。他坐在地上,她倦在他的懷裡,就這麼顛簸了五個小時。苦嗎?苦!可,心是甜的。而如今上哪兒都飛機來飛機去的,心裡,卻再也沒有了那份甜蜜。
曾經,天游
上天游必須爬那根一直在搖晃著的與地面呈90度垂直的天梯,爬到一半的時候,才十幾歲的她不經意地望了望腳下,卻望見了萬丈深淵。恐懼,如毒蛇般死死纏住了她的周身。她一下子手腳發軟,全身虛脫。想往下,腳下幾百個人正蝗蟲般往上爬,下去,已是不可能了。
她眼冒金星,抓著鐵鏈的手已支持不住。
她含著眼淚,對在她腳下的他說:“我不行了,要掉下去了。”
他抓住她的一只腳,大聲喊著:“什麼也不要想,往上爬。你掉下去,我也跳下去。”
她不知道,她是怎樣爬上去的。
她只是知道,她所有的力量,都因了他的那句:“你掉下去,我也跳下去。”
她怎麼忍心,讓他隨她而去呢?
曾經,九曲
那天她在九曲旁看夕陽看得痴了,夕陽,染醉了雀躍歡唱的溪水,也染醉了她。
她和衣跳入溪中,他也跟著跳下來。
身著一件白衫的她在水中全身通透,惹得很多村民駐足觀望。
他與她相視而笑,向水深處游去…
曾經,昆明湖
他和她偷別人鎖得好好的電動船,卻被水上監管員追得在水上瘋狂逃竄。待得逃上岸,兩個人就和水鬼沒多大分別了。
曾經,一起走過,太多的地方。
北京,是終點。
那天,她一個人跑到雍合宮,問佛。
點了幾柱香,卻全都滅了。
她聽見,佛說,緣份已盡。
你們,是兩個孩子。你們的相逢,是一個童話。你們長大的那一天,也是童話破滅之時。
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卻由不得她,不相信。
……
她還在想著,周莊,已在面前。
車剛停好,一輛摩托接踵而來,下來一位女孩。哇,貼身緊逼啊!女孩告之,凡進周莊的車,都有一輛摩托負責跟蹤追擊,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是馬加爵第二,法網難逃。
她笑,做了什麼了她,干嗎馬加爵啊?
(在此提醒自己開車進莊的公驢,若你開車開到男廁所去便便,一下車,准保有個女的站在你面前。你可千萬別害怕,那可不是什麼女鬼或者女色狼。她,只是周莊某家飯店的領位小姐,服務特別周到,無論你在哪裡,她都會把你領到她家的餐廳。)
“你們現在進莊是要收進莊費的,不如吃了飯再進去吧!”女孩緊跟著。
“不是說5點以後就不收費了嗎?”她以前來過兩次。
“就是為了防止你們逃票,4月1日開始就把時間延長到6:30了。”
TNND!她心裡罵道。這些年她游山玩水的,從來沒逃過一張票,可是她想不通為什麼進個村還要買票,這樣的小橋流水在七寶、南翔到處都是,也沒看到要買票啊!有本事,鬼子進村,你也讓他買票。上公廁交個錢倒也罷了,難道在深山老林裡便便也要交錢?你要強賣,我偏不買,雖然這個錢怎麼樣也輪不到她來付。
女孩以前可能做過根寶同志的助理,搶逼圍戰術貫徹得非常成功,一行人在她家的餐廳坐了下來,消磨這由於計劃沒有變化快而派生出來的一個半小時。
餐廳說是說在莊外,其實也是在莊內,只是在關卡之外罷了。
大同小異的水鄉風景:小橋、流水、大紅燈籠…
第一次到水鄉的叔卻是很興奮:“真是不錯!”
河邊放著幾張桌子,一行人在河邊品著阿婆茶。
微風襲來,很是愜意。
叔遞給她一只盒子;“妹妹,這是給你的禮物。”
她打開盒子,裡面靜靜躺著的,是一條光芒四射的鑽石項鏈。
她把盒子遞還給叔:“太貴重了,我不能要,上星期我爸去香港時剛給我買了一條。”
叔不肯拿,在其他人暗示的眼光下,她收了下來。
叔怕冷,和他爸他媽移師到了樓上。
他和她仍坐在河邊。
她把首飾盒遞給他:“你知道我平時都不戴這東西的,我這人大大咧咧的容易丟東西,你以前送我的那條也被我弄丟了。你拿著,等以後有了女朋友…”
他打斷了她的話:“說那麼多干嗎?叔是送給你的。不要,就扔水裡去。”
她不看他,也知道他的臉開始發青。
要在以前,他說這種話,她早就把項鏈扔水裡了,才不管那顆石頭,值多少美刀。
可是,他已跟她沒什麼關系了,她又何必和他較勁呢?
夜色中,她不動聲色地收好了那顆石頭。
他和她,面對面地坐著。隔在他們中間的,是風,是空氣,是沉默。
不需要說什麼,他們,太過熟悉。一舉手,一投足,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麼,要做什麼。
生性頑皮的她總喜歡耍些小把戲,可無論多麼狡猾,他總能一眼識破。
她當初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帥,更是因為,他的聰明、他的幽默、他一身的正氣。以及,他和她一樣喜愛著音樂和體育。
她出門時穿了件風衣,覺得有些悶,就把風衣脫了放在一旁。
她抬眼,看到他慍怒的眼睛:“怎麼了?”
“你看看你穿的衣服。”
她低頭審視自己,一件寶藍色的短衫,一條牛仔褲。由於牛仔褲是低腰款式,那個肚臍,就在不經意間若隱若現。
“哦,衣服短了些,我不是故意的。”其實,她也不是十分前衛的人。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故意露出來給人看。”他有些蠻不講理了。
她努力控制著悄悄在胸膛中蔓延的怒火:“穿衣服,本來就是悅人悅己,我覺的怎麼好看就怎麼穿,我肚子上又沒有贅肉,干嗎不能穿?你難道從沒見過人穿露臍裝?”
“別人可以,你不可以!”
若是從前,她偏要與他爭出了個理來。
可是,眼前的他,已不屬於她,又有什麼可爭的呢?
如今的她,已沒有什麼不可以,淡淡地,一笑而過。
她重新穿上了那件風衣,仔細地扣上了每一粒紐扣,連同領口的那一粒。
他緊繃著臉,她當作沒看到,開始講笑話給他聽:“前兩天我老爸和他公司裡的同事在我家搓通宵麻將,搓到一半的時候骰子找不著了,四個男人趴在地上到處找,沙發底下、地毯底下…可就是找不到。就在他們精疲力竭之時,我老爸看到他們財務科長褲子的校門開著,便問:‘會不會在你的校門裡啊?’科長紅著臉說:‘怎麼可能?’我老爸硬讓他找找看,他轉過身在校門裡掏了老半天結果真的掏出個骰子,原來他方便完忘了拉拉鏈了…”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順手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
她為他點煙,他的睫毛很長,她常常在為他點煙的時候,燒焦了他的睫毛。
她搬來把躺椅,把自己埋在椅中,腳翹在石欄上,開始欣賞水鄉的夜色。
怎麼這本代表喜慶的大紅燈籠,掛在這水鄉,就是覺得曖昧?
偶爾劃過幾條小船,穿著藍印花布短衫的婦女在船上唱著歌,船上的游客和著節拍跟著唱,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境由心生,真的是這樣啊!這周莊的夜色,在那些唱著歌的游客眼中,一定是難得的美景。
於是,她閉上眼睛,享受迎面拂來的清風。
隱隱地,她感覺到什麼,睜開眼睛,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她的身旁,那支香煙,懸在她的鼻子上方。
她剛叫出聲來,那煙灰,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她的鼻尖上。
她起身,追他,打他,踢他…
如果那天晚上,你也在周莊,你看到的那對從橋上追到橋下,從船上打到船下,末了把人家的紅燈籠和釣魚竿當武器的頑皮男女,即是,他和她。
那省下來的進莊費,正好一撥人吃晚飯。
萬山蹄、巴魚、阿婆菜… 叔吃得很開心。
席間,說到魚頭,他們一致認為天目湖的魚頭最好吃,於是當場拍板明天帶叔到天目湖去品嘗天下最好吃的魚頭。
“你也一起去吧!”他輕聲對她說。
“我不去。”
“為什麼?”他有點不開心。
“開那麼遠的路,就為了一只魚頭,不值得。”
“我們以前,不也開那麼遠路去吃魚頭的嗎?”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看著她那張倔強的小臉,他無語。
酒足飯飽之時,剛好哨卡下班,莊裡莊外隨便出入。
一行人沿著小河慢慢走著。
河道旁的小店都還開著,叔他們買萬山蹄和阿婆菜。
沈廳,沈大財主的豪宅。
大門緊閉,那扣在門上的鐵鎖,鎖住了門內曾經的輝煌。
幾枝粉色的桃花,卻從牆內探了出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的這首小詩,成了他與她此時最好的心情寫照。
他和她走進宅旁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
黑暗中,只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
今天是清明啊!奶奶說,清明節,大鬼小鬼都要出來。怕嗎?不怕!有什麼好怕的?
走在著黑暗裡的兩個人,本來就是曾經斷了魂現在依舊沒了魂的人。
說不定,鬼看到他們才怕呢!
忽然,某個窗戶內的燈亮了。
就著那一霎那的亮光,她看見他,雙眸似星;他看見她,長發飛舞。
燈光,轉瞬即滅。陪伴他們的,又是無盡的黑暗。
古宅,高牆。
她拍拍手:“咱們爬進去吧!”
“好!”他蹲下來讓她踩在他的肩上,這些年,他倆爬過的牆頭,已經不計其數了。
她站在他的肩頭,聽見牆內狗吠的聲音,她猶豫了。
又聽見他爸他媽他叔在弄堂外面喊:“你們在干嗎?快出來!”
她從他的肩頭跳下,跌進他的懷裡。
她慌忙站起身,遠離那個懷抱。
她怕,跌進去,卻再也,出不來。
她拍拍身上的灰,卻拍不走,那曾令她痴迷的氣息。
那條巷子,不長。
他們卻走了,很久。
夜,黑暗著;人,沉默著。
明明,早已不愛,為什麼,心中,仍有酸楚湧動?
明明,心如死灰,為什麼,心裡,卻隱隱有著被灼傷的痛?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走出巷口,大紅燈籠的光,迷了她的眼睛。
叔走在她的身邊:“你們有沒有可能再和好,其實那小子一直還…”
她低頭不語。
忘了嗎?曾經,怎樣的心痛?
心,曾經怎樣的千瘡百孔,可以,再痛一遍嗎?
不能,心說。
這樣的感情,她玩不起。
她搖搖頭,堅定地。
“唉!你們這兩個孩子真是生錯了年代,早些年出生,絕對是做地下黨的兩塊好料。”叔嘆氣。
雙橋,她坐在橋上,吹著風。
兩年前,她到過這裡。和一大幫的人,在橋上喝酒聊天。那個夜晚,她是孤獨的。
那次她是和哥一起來的,來看她姐開在這裡的藏飾小店。那夜,坐在這座橋上的,幾乎都是女孩子。姐是那晚當然的主角,春光滿面的她如魚得水地招呼著她的客人。哥是帥哥,馬上被那幫女孩圍個水泄不通。她,坐在她們中間,喝著酒聊著天,心裡的孤獨,卻在無邊無際地蔓延…
她常常就是這樣,人越多,越孤獨。
那夜,令她難忘的,還有那個粗曠的男聲:
“你老婆對我說
她已經愛上我
聽到這消息朋友請你不要太難過
女人這麼多
你隨便就泡一個
實在難受找頭母豬湊合也能過
你老公對我說,
他已經愛上我
聽到這消息朋友請你不要太難過
男人這麼多
你隨便就泡一個
實在難過隨便找頭禿驢湊合也能過 ”
她笑,可還是孤獨。
那夜的孤獨,她至今也沒對她的哥和她的姐說過。
可是今夜,站在這橋上,她仿佛又觸摸到了,那夜的孤獨。
在流連了幾個小時後,一行人向周莊的夜色作別。
曾經,周莊。
她,還會來嗎?
他送她到家的時候,夜色已深。
他看著她的眼睛:“好好的。”
她下車點著頭:“恩,你也好好的。”
路燈昏黃,她站在原地看他離開。
車開出沒幾步,忽又停下,他下車朝著她走來。
“怎麼了?”她問。
他蹲下身,幫她系不知何時松散的鞋帶:“那麼大的人了,別總像個孩子。”
淚水,在黑夜中肆意地散落。飄散在,他的發間。
低下頭,她看見,他們的曾經。
曾經,
那一個男孩,愛著,那個女孩。
Fang 寫於2004年清明 悼念他與她曾經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