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作者: Kemila

導讀我穿上一身閑衣服,套上平底鞋,拎了那雙腳後跟快磨穿的皮鞋,去村口修鞋檔補鞋。村口商業大街上一共有三家修鞋檔,他們不在一起,但相離不遠。我偶爾也試試別家,只是在那對浙江夫妻沒有出現而我又比較急的時候。他們的技術都相差不多,但習慣了浙江夫妻,所以通常直接就把鞋放在他們那裡。這對夫妻檔,就設在馬路邊,支一把即可遮陽又可擋雨的大傘,男的坐� ...

我穿上一身閑衣服,套上平底鞋,拎了那雙腳後跟快磨穿的皮鞋,去村口修鞋檔補鞋。村口商業大街上一共有三家修鞋檔,他們不在一起,但相離不遠。我偶爾也試試別家,只是在那對浙江夫妻沒有出現而我又比較急的時候。他們的技術都相差不多,但習慣了浙江夫妻,所以通常直接就把鞋放在他們那裡。這對夫妻檔,就設在馬路邊,支一把即可遮陽又可擋雨的大傘,男的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穿鞋底,或釘鞋跟,地上放著橡膠皮,釘子之類的雜物工具,女的坐得高一些,身前是一台舊式縫紉機,縫紉機頭掛滿了長短不齊的各色拉鏈,旁邊的大塑料包裡放著各種線卷。這對夫妻都很年輕,男的尤其眉目清秀俊郎,女的膚色偏黑,但也不失嬌小玲瓏。他們的兒子,就入讀禮村小學校,時而可見他也坐在他們中間,伏在一個木箱上做作業。可見街邊一把大傘下也可以是一個安身利命之所,令他們將廣州畨禺大石鎮禮村視作了家。

禮村也是我幾年來的家。路口大概十年前開始,拆了一些農房,起了一個不算大型卻也設施完備的住宅小區,讓一些廣州工作的工薪階層也住進了這個頗有一定年代的村鎮範圍內。

105國道,南大公路,附近的住宅高樓,大面積的工業園,香江野生動物世界將離廣州天河不遠的這塊土地鬧得車水馬龍,紅紅火火。幾乎沒人有興趣去留意,這塊叫做“禮村”的地盤裡,那個村倒底還在不在。

村其實仍然在的。就藏在修鞋檔所在的商業大街後面。商業大街上新修的房子裡進駐了村級超市,川菜館,米粉面館,專影各類情色、暴力、“驚天大電影”的數碼影像院……中間一條條小巷穿進去,就是禮村。一條條小巷其實是北約一巷、二巷、三巷……北約街一共有七條巷,當然不是每條巷都通商業大街,這條村的街巷近年來搞得有點亂了,其中還插了一條叫做“鴻昌工業路一巷”,顯然是附近鴻昌工業園征地建宿舍後留了一段路便隨便起了一個跟禮村不搭界的新名。

男人去了大石鎮買線,女人接過我的鞋,我說鞋跟需要加一塊橡膠皮,不能太厚但又夠耐磨的,問她幫我做行不行。女人說行倒是行,不過,還是等男人回來吧,快了,“他的邊削得比我漂亮。”

那我說不急,慢慢等吧。便就逛進了禮村。

我比較喜歡的入口不是那些北約幾巷或者鴻昌工業路,而是走到商業大街盡頭,那裡縮得比較窄,右手邊有個石牌坊,上面是不知那個年代的字寫著“渤海通衢”,牌坊下的路就是和牌坊一樣古舊的長條石路面。路有六七條豎狀排列的條石那麼寬,此時是午後,太陽比較毒,街面很靜,要是在清早或者下午五六點時分這個牌坊下一路斜斜的坡排上去就是很生活的菜場,先由賣活雞的開始,雞腳被捆綁著,被選中的雞被倒掛在秤鉤上秤,緊挨著是已經被斬成幾大塊的雞肉檔,再下去是被燒鹵成各種口味的熟雞檔,然後是豬肉、魚、瓜果、蔬菜。禮村的地價、房價、生活物價都還是村級的,而非附近廣州的“大都市”級別,所以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很滿足這裡的生活。當然其實我踏足“渤海通衢”石條街的時候往往是游客心情,我的時間和菜市的時間從來不吻合,所以往往是下了班在超市隨便揀點什麼回家。

這條街叫做“大市街”,可見的確應該是或者曾經是非常興旺的地方。有意思的是走到菜市盡頭,街的拐彎處有一個兩面開放的室內菜市建築,木梁磚柱,這個建築是舊的,裡面雖然簡陋但水泥台鐵鉤等設施齊全,可是卻空空無人,大家都寧可擠在窄窄的石板路地上買賣也不願進來這正經菜場。我猜測大約買菜人多是由外面而來,誰在菜場口誰的菜就賣得快,反正大家所賣的都差不多,這樣,漸漸地,一個比一個往外走得遠,一路排列下來,直到擠到了“渤海通衢”牌坊下。

就在這個被遺棄的菜場,路的拐彎的地方,你一回頭,便瞥見兩幢老式的黑瓦屋頂,和邊上柔和的圓弧裝飾,那種典型的嶺南水鄉房屋建築,擠在一群新式平面屋頂的中間,這一瞥讓你錯愕良久,仿佛看過一部線索復雜,主題不明確的電影,你不知道該如何去感慨。

禮村是我心目中有一定地位的旅游點。把旅行作為自己多年來生活狀態的今天的我不會很簡單地認為有旅館、有咖啡館、有背著多少公升背囊游客的地方才叫做旅游點。村裡的路初初感覺交錯盤旋復雜,還好四周的迅猛發展提供了可堪辨認的背景建築,所以要迷路也是不可能。最多有些路你會多走幾遍。禮村妙就妙在就算多走了你也不會察覺,所以也不會覺得悶。一路走過,緊閉的木門鎖已生鏽;或者半開的大門門口坐著吸煙的干瘦老婦人;有被棄多年的房屋,四壁都已無存,磚砌的灶頭在雜草叢中竟還完整著,告訴你那曾是廚房的所在;那些新近被棄的大屋呢,門鎖有可能是被外人撬開,因為鎖扣還掛在門上,是那種舊式大掛鎖,拿去買廢鐵都有好幾斤的重量,室內高大而暗黑,陰森森地,等著植物的種子來扎根。

東華街上有口很深的井,旁邊的石牌上鐫刻著“名泉”的字眼,並且注明是1982年11月重修,往井下望去,水上漂浮著是你不想細看的垃圾。對面是倒塌的房屋,房屋的石階旁有兩口大水缸,其中一口被打爛,石階通上去本來是門的地方又已被砌成了牆,顯然這裡曾經可以從水井打了水直接入廚房,而後來主人在全屋棄置之前又改過道……小小的水井,見證了多少來去的滄桑。現在的舊房地址上也不是完全沒有了用途,被誰種了幾株芒果樹,牆內茂盛地長著。

順著東華街走到頭,這又是一個禮村入口,牌坊還頗新,綠色雙層琉璃瓦,下書“太平古道”。牌坊旁的廟是一個驚喜,不大的廟裡倒掛著滿屋的盤香,燃著某某某合家健康生意興隆的希望,三面牆被終年的煙熏黑,以至“華光坊石街碑記”的內容無法看真切,但還看得出這是“東華坊華光廟暨社稷壇”。

華光廟前比較開闊,還有一汪四方池塘,但走出牌坊景觀就完全不同,大大的一處建築工地,重型機器在喘著氣。所以你要馬上折回去走,經過彎彎的竹坡街,在月塘邊街二巷的巷口便可見到月塘了,走進去,那是一口美麗的綠色池塘,岸邊有大榕樹,想必是一處賞月的好地方,只是,過去的那麼多年,我卻無一將她排得上我中秋的隊。

而且,在下一個中秋來臨前我又會早已搬出禮村。

大市街是禮村的主道,回到大市街後再往西走彎彎曲曲地穿過綿石街、西衢街,不經意就通到了南約街,南約街不多不少也有七條橫巷,南約街不需要走到頭,便已是一幢在建的高樓。

禮村在晚飯時分,人氣也還很旺著,自行車在巷內穿梭不已,孩童在小街游戲,大狗四處嗅著食物,聽見摩托車聲響,你得早早在窄街邊停下讓他過。經過的房門口,你聽得見大人訓著小孩,講的是普通話;身邊有對小情侶,穿著某電子廠的工衣,手拉手走過,說的是四川話……許多藍色門牌號碼下,貼著紅色的“出租屋”標記,以及出租屋號碼 和“男”、“女”的標志——這是出租屋已租給男的或者女的了,還是此出租屋只能租給男或女?我不得而知。來自各地的小販、打工族、廢品收購人,遷進了祖傳氣息濃厚的禮村,而禮村年輕的居民,帶著自身的祖傳氣息,又都遷去了別處。

走出商業大街,那對浙江夫妻在勤勞地忙著,我拿起那雙又已變得扎實的鞋,三塊錢……他每次說價錢都還是那麼遲疑,不知道是不是考慮留給我討價還價的余地。

可是他已經忘了,有一次他幫我修理一個旅行箱,費了好大的勁,因為沒有用到他任何配件,分文沒收;還有一次我信箱鑰匙丟了……撬鎖而已,小事一樁,他羞怯一笑又走了。從那時起,我就已經暗自承諾要做他忠實的顧客。

房子的過戶手續已經辦好,還有十天我就要永遠搬出禮村,四處飄蕩的人,又能守得住什麼承諾呢?哪怕是如此微小。

沒有問過他們,但我相信,在禮村某個老舊木門的後面,是這對浙江人的家。

2004-8-2,於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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