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井岡山

作者: 廖天四

導讀火車開入江西地面時,正是清晨時分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大片開闊的水田和起伏的山巒在淡淡朝霞下泛著一層朦朧的微光,寧靜晨曦中,只有仨倆黃色的水牛一動不動地站在田埂上,線條優美寬闊的脊背給這幅山水畫添上了恰到好處的一絲動感。列車緩緩駛過這塊濃墨潑就的畫布,朝露的清新透過車窗映入了從睡夢中茫然蘇醒的人們,雖然漫漫長夜是痛苦難熬的,但畢竟過� ...

火車開入江西地面時,正是清晨時分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大片開闊的水田和起伏的山巒在淡淡朝霞下泛著一層朦朧的微光,寧靜晨曦中,只有仨倆黃色的水牛一動不動地站在田埂上,線條優美寬闊的脊背給這幅山水畫添上了恰到好處的一絲動感。列車緩緩駛過這塊濃墨潑就的畫布,朝露的清新透過車窗映入了從睡夢中茫然蘇醒的人們,雖然漫漫長夜是痛苦難熬的,但畢竟過去了,新一天的開始恬靜而美麗。和平時期,大家過的都是醉生夢死的生活,為蠅營狗苟,整日消磨。年歲越長,越恥於回顧當年的夢想,大家都像屎殼郎,抱著自己的糞團匆匆趕路,在城市這個大動物園裡,欲求一席之地。幸福也好,辛酸也好,瘋狂也好,失落也好,都比不上實實際際的投入進去,換來真實的利益。匆忙時的窘迫,悠閑時的快樂,都在漸漸揭露時光的無情,讓人感到可怕。而過於短暫的人生,又迫使人學會忘記過去,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去一切的總和。六十年前,一場春秋戰國式的硝煙席卷了世界,最終以傷亡9000萬人的代價讓大家坐到談判桌前,討價還價。中國在這個數字中的貢獻是39%,3500萬人,相當於希特勒滅絕的猶太人總數的六倍,其中大部分是平民。這些枯燥的數字,對今天的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恥辱、傷痛、鮮血、殘酷、絕望,都只是對當下存在個體的意義,一旦這個個體消失,意義也消失了。六十年過去了,親歷者大多已退出了歷史舞台,紅旗在歲月的洗刷下漸漸褪了顏色。回顧,死者已不能激起感動,展望,明天的道路蜿蜒在一片迷霧之中。唯有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碾碎一切,紛紛擾擾中,誰也聽清對方的喊叫,只是隨著人流,不住往前。

井岡山是一片山區,真正的山區。從任何角度看,四周都是一片山的海洋,潮濕多雨的氣候更增加了濃重的霧氣,山隙的光線在雲霧中恍惚穿行,讓重巒疊嶂在輕紗繚繞下顯得愈發迷離。這種類似越南叢林的復雜地形,易守難攻,哪怕近在咫尺,密林中也有無數藏身之地,虛虛實實,讓人難以一看究竟。盡管國共兩黨力量懸殊,似乎成竹在胸,但在大多數戰鬥中,作為進攻方的國民黨處在敵暗我明的不利位置,即無法將重型機械運上狹窄陡峭的山路,也無法在林區集結大堆兵馬,完全喪失了在設備和人力上的優勢,因此在游擊戰中屢戰屢敗,最終從優勢轉為劣勢,節節敗退。後來,老蔣也試圖用圍城的方式將紅軍困死在山區,就像美國對伊拉克的經濟制裁一樣,讓根據地的紅軍因缺醫少藥,營養不良,餓死在裡面。但是這招也沒奏效,紅軍的對策是開山種地,鑄銀造幣,在封鎖區內憑借有限的資源建立起一個農業社會,自給自足,修生養息。根據地內有造幣廠、練兵場、醫院、服裝加工廠、物資交流中心,軍紀嚴明,官兵平等。“軍民魚水情”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標准的棉布服似乎也反映了一種新型的身份關系:沒有階級之分,沒有代際之別。老百姓是軍隊的衣食父母,也享受到了衣食父母應有的待遇。如果說中國歷史上曾經真正實現過共產主義的話,就是1928-1933和1935-1939在江西和延安根據地的那段時間。根據地能夠種植的食物品種非常有限,大部分時間所有人的主要食品就是紅米、野菜和南瓜。紅米是江西特有的一種米,口感粗糙干硬,現在已經很少人吃了,不過隨著粗糧之風日漸,所不定很快又會在都市流行起來。玻璃櫥窗裡,落滿灰塵的草鞋、褪色的軍衣,蠟像一般的巨大南瓜和粗瓷碗中的紅米,在灰暗光線下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很遠很遠的歷史的氣息,仿佛他們不是跋涉了半個世紀的時光,而是從另一個更遙遠的時空掉落在這裡,如此陌生、如此遼遠和蒼老。

根據地的舊址,大多已毀於內戰,建國後依原樣重建。這些散落於井岡山叢林中的老式江西民居,無論是毛澤東茨坪舊居,造幣廠、還是練兵場、紅軍醫院,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矮。所造成的效果就是,壓抑。江西人普遍很矮,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理由。另外,一層樓的矮房,采光已經很差,還不舍得把窗戶開的大一些。所有的房子,只有一面開窗,窗戶千篇一律狹小之極,一旦失火,只有小孩和狗可以奪窗而逃,每次進屋,眼睛都有幾秒瞬間失明,還好根據地的百姓都窮的家徒四壁,倒也沒有跌跤的危險。數千年來,江西地面上的祖祖輩輩都在這樣舉手碰頂的低矮屋檐下進進出出,父父子子孫孫,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把一座平房造高三十公分,人住在裡面會開闊許多,舒服許多。也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把狹小的窗子開大一些,讓多一些陽光掃淨空氣裡的陰翳和霉味,而情願像基督山伯爵一樣坐在黑洞洞的角落裡修煉火眼金睛。這是中國人因循守舊的一個絕好案例。中國人固執地遵循某種生活方式,不是因為這種生活方式好到不需要改變,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喜愛它,而是因為它已經存在了,而這個崇古的民族對所有已經存在的東西,都看作是比尚未出生的東西更加神聖的。解放前,曾有一個中國燒磚師傅,拒絕執行他的外國老板要求制作比當時流行的方磚更大一點的方磚。事實上,只需要制作一個稍大一點的模子就行了,但時間到了,東西沒做出來,這個師傅唯一的理由是:天下沒有這種模子!而江西地面上的工匠,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不會去造一所和已經存在的房子不同的房子。假使沒有甲午戰爭,沒有洋槍鐵炮,那麼今天的你和我,則會繼續住在這樣低矮漆黑的房子裡,要把窗子開大一點的奇怪想法,同樣不會在我們腦海裡出現。

井岡山上有一種很特別的竹子,叫“井岡山方竹”。碧綠如墨,拇指粗細,三五一叢,長得十分秀氣,不是十面埋伏中那種高聳入雲的類型,而是黛玉蕭湘館前那種飄逸脫俗的風骨。這種竹子,看起來和普通的一樣,竹竿為圓形,但用手一摸,卻明顯是方形,如同一個被玩久的色子。方竹光滑的身體有玉般潤澤的質感,帶著微微的涼意,看似渾圓卻觸手四方的獨特弧線,使觀賞和接觸的過程變的十分奇妙。竹在中國文化中本就代表卓爾不群、高貴清雅的意思,方在中國文化中則代表剛毅和正直,兩者相加,似乎讓這種僅產於革命老區的方竹於奇特之外更多了一層神秘和傳奇的色彩。雖然導游說,方竹在井岡山十分普遍,但除了在北山烈士陵園看到過一小片外,我並未在其它地方再見到過。烈士陵園依山而建,占地雖然很大,林蔭遍布,但並沒有多少肅穆莊嚴的氣氛,能點燃沸騰的熱血或激起思古幽情,而更像是某個在成本控制下擴建的大公園,簡單的有些潦草。陵園內寥寥的裝飾品之一是鑲嵌在十裡長亭一側,中央領導人書寫的百余塊碑林。其藝術成就微乎其微,措辭無外乎是教科書上的陳詞濫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烈士永垂不朽”,“忠魂”,“井岡山,革命的搖籃”雲雲,左下角謙虛地提上自己的名字。那麼多永垂不朽的烈士,青年、壯年、孩子、婦女、受教育者、大字不識的農民……,都是沒有名字的無名英雄,榮借烈士之光爬上統馭席位者倒可以在堅固的大理石上留下自己的芳名,百代相傳。在陵園頂端的展覽廳裡,除了傳統的書籍和紀念品,還有VCD出售,那是毛接見紅衛兵的壯觀場面。毛已經上了年紀,面如滿月,身材臃腫,一只手臂僵硬地舉著,似笑非笑。那些紅衛兵都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在滾滾人潮中激動地哭喊著,掙扎著將手伸向毛的車子。女孩子的臉上掛滿淚痕,嘶啞的喉嚨嗚嗚地發出難以辨別的聲響,臉因亢奮、激動、精疲力盡的等待和喊叫而變了形,像一群尾巴上點了火,擁擠在一間封閉房間裡要奪門而出的耗子一樣,瘋狂地尖叫,上竄下跳。那種場面,我父母一輩回想起來總覺得不可思議,說他們都像是吃了藥,而在我們眼中,卻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貝克漢姆、007、布萊得.皮特、喬丹、F4、劉德華、周傑倫、S.H.E,粉墨登場,輪番轟炸,早已見怪不怪。說起來,這些紅衛兵還是中國追星族的開山鼻祖,後生小輩的房間裡都應該掛一張他們的巨幅海報,以示尊重。所以說,年輕真好,年輕可以為任何東西發狂,不需要理由,聽不進解釋,僅僅發狂本身就夠了。

終於要走了。挹翠湖邊,栽滿松柏和梧桐的林蔭道上來來回回印滿了我的腳印,水果鋪的老板不再亂天叫價,市政府門口用草坪剪出來的八個大字“紅軍立市、旅游興市”也冒出了幾片小小的綠葉。時隔半個世紀,中國已經天翻地覆,從前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的那些小布爾什維克中,即便是最有文化的,也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這句話的意思。我在小飯館給自己餞行,要了一瓶酒,幾個菜。身漆如墨,壯碩醜陋的石蛙是當地一道名菜,我決定一嘗。老板將兩只黑乎乎的石蛙從面盆裡抓出來,高舉雙手往水泥地板上一摔,黑腦門上立刻一道白杠,成了痴呆。再這麼怦怦兩下,基本失去抵抗能力,於是開膛破肚,扒皮抽骨,三兩下解決。再從門口拎著這對亂蹬後腿的跳遠健將走進後廳廚房,擎鈴哐啷,案板上亂刀分屍,然後油鍋熱起,配料倒下,嘩嗞一聲滾油翻炒,頃刻端上桌來。我的確餓了,一邊後悔著自己的罪行,一邊耳朵追隨著這道菜的處理,直面屠殺的內疚隨著石蛙越來越不像一個動物而越來越像一道菜逐漸離我遠去。我想,它們這樣黑黢黢的相互疊加著住在一個面盆裡,A的腳踩著B的臉,C的屁股下坐著D的媽媽,生活也談不上美好,那麼死亡也可以算是一種更好的歸宿。就像在兩塊玻璃之間焦慮往返無路可走的蒼蠅一樣,電蚊拍上清脆的一擊對它和我都是一種解脫。石蛙味道鮮美,我將兩只全吃掉了,不過我對自己說從今以後再也不吃蛙了,我恪守諾言,沒有再吃過。難怪孔夫子說,君子遠庖廚,一邊看著血淋淋的殺戮,一邊滿口仁義道德,連聖人都無法做到。

為了消化著那兩只罪惡的石蛙,我沿著漸陡的山路慢慢走出了縣城地圖。兩個小時就能逛一圈的茨坪縣有兩樣東西是不需要的:公共汽車和盒飯。自行車作為代步工具綽綽有余,每個人的家都近在咫尺,吃飯或者回家,或者帶飯。依我看,帶飯的人更多一些。每天中午和傍晚,到處都是端了飯碗在門口吃飯的人。一個大瓷碗,菜和飯都裝在一起,用一只手托了,另一只手拿了筷子,男女老少,或蹲或立或坐,在工作崗位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或者和熟人拉兩句家常,不緊不慢的往嘴裡扒拉一口。總之,決計不肯呆在悶氣的房間裡吃。微風拂面,人來車往,多麼開闊,多麼舒暢。方寸之地,回旋往返都是那幾張認識的臉,前後左右都是那幾幅爛熟於心的景色,一旦熟悉了,就像鑰匙配上了鎖,再也不願改變自己的形狀,去承受陌生世界裡種種未知的磨難和恐懼。住慣了大城市,雖然有時候也會反感都市人的彼此冷漠,但進進出出,於瞬間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感覺也常常於心底浮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清靜,免去了維系人際關系的苦惱。因此說,人就像豪豬,需要擠在一起取暖,靠的太近會扎傷彼此,離得太遠又得不到溫暖。但豪豬終究是孤獨的動物,迫使它們擠在一起的是不得已的利益,而不是情感需要,即便裡邊有情感需要的成分,那也是自私的居多。多麼苦惱的豪豬!地圖東北角之外是一片民居,沿著陡峭的山坡層層遞進,都是一模一樣有些年月的公房,灰磚外牆,五層樓高。這些樓房的一側是馬路,一側是山林。山林靠近房子的部分被居民開拓成了自留地,形成了長百米,寬五、六米的一片狹窄農田,高低錯落,迂回蜿蜒。蔬菜的品種很豐富,有絲瓜、南瓜、青瓜、豆角、西紅柿,和剛吃下肚的紅軍菜。小小的菜田很安靜,彌漫著恬靜的氣息,只有山林中高聲鳴叫的蟬和馬路上偶爾駛過的卡車打破暮色中的寧靜。雖然已經是傍晚,天色漸漸沉了下來,但大多數房間裡依然沒有人回來。個別點了燈的房間,都是那種從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電線吊著的白芷燈,發出的光很刺眼,照亮的範圍很小。它們那團刺眼的光中,映照出裸露的水泥牆壁、油煙熏黑的天花板,發黃的掛歷和剛剛打開的漆面折疊飯桌。三樓的一家陽台上,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端著碗在吃飯,背對著我。照例是江西人又瘦又小的身材,穿一件粉紅色洗得發白的薄襯衣,兩只胳膊帶著藍布袖套,稀薄的頭發剪成童花頭,頭頂已經發白,向四周輻射開去,像一朵墨林中的白菊花。

沿著民居往縣城方向下山,就到了一所學校,井岡山中學。以茨萍縣的人口而言,這個學校的規模是驚人的,有四、五個足球場那麼大,還有住校生的宿舍。空蕩蕩的大食堂裡,有十幾個小孩子在吃晚飯,都坐在前排靠近舞台的地方,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的電視機,對跺著方步穿過長長舞台的我熟視無睹。一個如桌面大小的簸箕,盛著曬干的豆子,靜靜的躺在舞台一角,仿佛《紅燈記》中的舞台布景,一下子將時光拉回了數十年。寬敞幽靜的校園內,吃過晚飯的學生三三兩兩穿行其間,無憂無慮,洋溢著青春的快樂。初中不比高中,無形間有高考的巨大壓力,也不比小學,只知道沒心沒肺的頑皮,中學是亞當夏娃吃了蘋果後開始消化不良的初期表現。男生和女生,不僅因天性而行為不同,而且還要在人前刻意誇大這種不同。女生,坐在校園林間的大樹下,捧著一本書安靜的讀著,兩人一起也彼此不說話,走路規規矩矩,衣服干淨整潔。男生,在籃球場上翻騰跳躍,高聲喧嘩,留長發,穿喇叭褲,將花生右手拋起左手從身後接住,走路時雙肩搖擺,拖著步子,似乎鞋子很重。總之,竭盡全力做出一幅吊兒郎當的樣子,以示和女生,完全的、絕對的、徹底的、百分百的不一樣。這個半大不小年齡,這些孩子正在探索“異性”這個詞的含義。一方面,圈內的輿論使他/她們不敢貿然認同對方身上不同於己的東西,將這些貶低為“愚蠢”和“討厭”,另一方面,正是由於這些截然不同的特質引起了他/她們強烈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形成一股張力巨大的潛流,湧動於表面格格不入的兩性關系之下,似花蕾含苞,生動含蓄。

井岡山中學的孩子們,現在不需要扛槍了,他們的父母坐在滿是蒼蠅的飯館帳台後面數鈔票,他們則留著擋住視線的長發,穿著寬腳褲、運動鞋在太陽底下打籃球,模模糊糊的憧憬著一個不確定的未來,然而在那其中,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將是一個比他們沒見過世面的父母所能夠設想的生活好出許多的未來。每個年輕人,在還沒有踏上社會的時候,對這一點都是確信無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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