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崗千年瑤寨:山上的街市

作者: 雪夜訪戴

導讀南崗千年瑤寨:山上的街市 謝海濤 在連南縣城西南21公裡,海拔800多米的山頭上,有個南崗瑤寨,八排瑤的首領排在這裡住了一千年,似乎也與世隔絕了一千年。一年前,一條亮白的公路劈開群山,這個寨子像躺在琥珀中的小蟲,裸現於游人的眼光之下。 充滿濃烈酒風的瑤鄉 通往千年瑤寨的路上,散發著濃烈的酒意和熱情。清明節的那天,沿路的一座座石頭墳上,飄著紅� ...

南崗千年瑤寨:山上的街市

謝海濤

在連南縣城西南21公裡,海拔800多米的山頭上,有個南崗瑤寨,八排瑤的首領排在這裡住了一千年,似乎也與世隔絕了一千年。一年前,一條亮白的公路劈開群山,這個寨子像躺在琥珀中的小蟲,裸現於游人的眼光之下。

充滿濃烈酒風的瑤鄉

通往千年瑤寨的路上,散發著濃烈的酒意和熱情。清明節的那天,沿路的一座座石頭墳上,飄著紅綠黃白的紙旗,黑衣的瑤族人頭插茱萸,在一堆黑石間拜山。這一天,各地的瑤人都要回家,與祖先同吃一頓飯。

剛停下車,瑤家阿貴(未婚男子)提著5公斤裝的塑料桶,迎上來倒酒,瑤家阿婆本來正在墳前說傷心的事情,將來的事,也過來遞上青竹的筷子,請客人嘗嘗鹹雞蛋、豆腐、腊肉。瑤話又圓潤又密實,如水滾過石頭,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於是就舉碗,一碗一碗喝下去,酒入口軟軟的,甜甜的,似乎勁不大,心裡一寬,又似乎不把自己放倒,就對不起瑤族人民的情意。半路上酒力發作,如翻江倒海一般,車到瑤寨,我只來得及看一眼南崗的梯田,就不省人事。

次日重返瑤寨,還沒進寨門,就聽得兩聲槍響,4聲禮炮,山坡上冒出煙來,群山都在震動,阿貴打著長腳鼓出來了,沙腰妹(未婚女子)捧著酒出來了,還唱著“遠方的客人,我們瑤族沙腰妹,以酒代茶,歡迎你們到來。。。。。”

又是酒啊,這才是魂飛魄散,瑤人的米酒和熱情都讓人心痛。

瑤王/天王/盤王

從遠處看,瑤寨的房子密密匝匝,由山腳一直爬到山頂,像是一排排青獸,在暮色裡蹲著;又像是一整片飛檐翹角、方牆尖頂的青灰畫面從綠色中浮出,煙雨氣息呼之欲出。寨子的腳下就是梯田,一波一波地往外擴散,一直到谷底,然後像波浪一樣撞上了大兵山,那山似乎就晃了一下。寨子的左右,都是筍狀的大山,重重疊疊,看不到邊。

進寨就是一條叫“馬鹿昂”的石頭路,粗礪無比,泛著青光。大石頭壓著小石頭,擠擠挨挨,像是石頭在搬家,突然就被定住了。兩邊都是青磚屋子,站在後一排屋子的門前,一伸手就能摸到前排屋子的瓦,中間夾著一道瘦小的石頭走廊。一排排建得整齊,像梯田一樣,在這陡峭的山坡上,橫街直巷,竟建起了石頭的街市。

那些屋子都是兩層,沒有窗子,四面槍眼,從“馬鹿昂”俯衝下來,像兵庫一樣。屋子裡黑乎乎的,吱呀呀地推開門,光湧進去一直到火塘邊,梁上吊著的腊肉便在光影裡晃蕩。屋檐下大多堆著用藤條捆著的松枝,掛著黃澄澄的玉米、紅艷艷的辣椒,像是這屋子的勛章。

寨子的中心,是瑤民唱歌游神用的歌堂坪,一節一節,鋪著大塊的青石,平平整整,像是石頭在坐下開會。“馬鹿昂”穿過歌堂坪一直插到山頂,這個寨子的傳奇像一把苞麥粒,撒進了兩邊的街道裡。

忽然在一間屋裡看到了洪秀全傳教的畫像,忽然看到“公社飯堂”的門前飄著旗,“人民公社好”,又忽然在牆上看見毛主席,1950年接見末代瑤王鄧買尾八公的照片。

瑤王屋高大的木椅,扶手上各雕一個虎頭,旁邊放著刀、叉、牛角。瑤王坐在椅子上,手握虎頭,能看得見對面的三座山峰及寨子下面的風吹草動。瑤王在這裡指揮打仗,處理糾紛。

寨子還設有法庭,在元代就建立起民主選舉的“瑤老制”,並形成神聖的“習慣法”,至清又設置了“瑤長瑤練制”,嚴密管理山寨。瑤王的副手瑤練的屋裡,放著木枷,那口頭相傳的“習慣法”如今寫在牆上,“偷柴,偷苞麥,罰白銀廿二元八毫。。。。”

在瑤王、天王上面,君臨一切的,是盤王,開天辟地的盤古。

每天早晨8時,寨子裡的“先生公”唐鄧二公喝足了米酒,趕到盤王廟上班,他提著半米長竹子制成的煙鬥,頭上纏著紅頭巾,扛一杆包了4道銅皮的火槍。到了那裡,頭巾上插著雞毛的鄧麼bia公早已燃起來了一堆火,唐鄧二公把煙鬥的鐵嘴伸進火裡,一會兒就從嘴裡噴出煙來。

有游客來,兩個先生公便手拿鈴鐺,站起來喃喃地唱,表情聖潔莊嚴,“青其紅箕,白其黑其王箕。。。。”,說的是瑤家歷史。所謂先生公,大概是熟悉家族史德高望重的老人、老師,神的侍者,又或是先知之類。沒事的時候,唐鄧二公就去後山轉兩圈,打兩只鳥。

時間突然慢了下來

游客在寨子裡走,聞著牛糞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看雞在打鳴,豬把肚子貼著石板睡,一只狗被拍照拍得不好意思往高處跑,感到時間突然慢了下來。

高山上的泉水,從一根竹筒流到另一根竹筒,一路傳到寨子裡的水池裡,很響地跳下來,水池滿了,就順著石縫往下流,流了一千年。那些一根一根的竹筒,是寨子的血管與毛細血管。

唐干主二在屋子前頭釀酒,一個山坡都是酒香。他先是把苞麥和稻米放在大鍋裡煮熟,放上酵母發酵一個星期,再放上灶上,灶堂裡填上松枝燒火,苞麥和稻米已成糊狀,冒出的蒸汽碰到上面的冷鍋蓋,冷卻物就從旁邊的小管子裡流出來,瑤家喝的米酒就成了。

歌堂坪的石頭上,坐著繡花的女子,五彩斑斕的繡品鋪在膝蓋上。這是極慢的藝術。繡一只挎包,要一個月,繡一件裙子,要一年。

扎著紅頭巾的阿公,背著一捆松枝從山上下來,一張臉曬得黝黑,像是塗了一層油,像個古代的人。黑衣的沙腰妹在綠色的園子裡種地,扎著紅色的腰巾,赤著腳,在一個個的黑土坑裡,丟上十來顆苞麥粒,再用腳埋上。她說,等3個月,就能長出苞麥了。園子裡的稻草人,穿著漢人的衣裳,頭插瑤人的雞毛。

寨子裡的牛自由散漫慣了,悠然走下山坡,到梯田裡去啃青草,到了半夜它們也不回家,在黑暗裡噴著響鼻,擠擠挨挨,也沒有人管。過上兩三天,它們自己會回家去;如果過了五六天還沒有回家,主人才考慮去找一找,多半是牛貪吃貪玩跑遠了,偷牛是很少有的事情。

沒有瑤歌的夜晚

夜裡,我借宿在唐鄧二公家裡。瑤家吃飯前先喝酒,二公從塑料桶裡倒出兩碗酒,念念有詞,大意是,盤古王公,盤古王婆,祖宗先人飲酒,然後把酒往地上一潑,自己再喝。我就著油毛菜吃完兩碗米飯,他已經喝完了5碗酒。

瑤家沒有茶水,從來是以酒代茶,干活的時候帶著酒,砍柴的時候帶著酒,看廟的時候帶著酒。二公說,他一天能喝上5斤酒,一次喝3斤也不醉,喝啤酒12瓶也沒事。在瑤家的勸酒歌裡寫著,“今年勸酒酒重重,為未勸上我師公,一勸玉皇尊大帝,二勸充元李老君”。

二公喝了酒,話就像酒一樣溢出來。去年產了多少擔稻谷,多少擔苞麥,養了多少只豬,電器我也會修,長腰鼓我也會做,瑤族王屋旁邊的長腰鼓,就是我做的,用了26斤生牛皮,6天才做好;長鼓舞我也會跳;小學只上到二年級,如果上到六年級,我就有文化了。

在二公做木工的車床上,我打開電腦,他見了,問“是電腦吧?”鄰家的阿婆聽說了,搬張板凳坐在一旁,眼神裡有孩童般的好奇,像上世紀80年代在鄉村裡,人們圍看12寸的黑白電視機一樣。

除了是一個先生公、長鼓舞高手、長鼓制造者、獵人等身份外,58歲的唐鄧二公還是一名歌者。晚飯時,就著火塘的火苗,唐鄧二公唱了瑤家的沙王七麥歌、沙郎四貴歌。一首是女人唱的歌,說沒有水了,風一吹,天下大雨;一首是男人唱的歌,說你提起裙子,左手一擺,天就下雨。那些歌又聖潔又纏綿,極軟而甜,像瑤家剛入口的米酒,甜蜜得緊,又熱烈得厲害。他看了看表,現在是七點,如果要唱盤古王的歌,我能唱到天亮。

喝完一斤多米酒,唐鄧二公就下山了。他給我留下一杆火槍,一牛角火藥,一只用川貝治咳枇杷露瓶子裝的鐵砂子。這屋子火塘邊,是制鼓用的牛皮,發黑的神龕,一桶米酒,兩只繡花的挎包,鋸,米缸,噴霧器,竹管煙鬥。

夜裡,被瑤歌撩得受不了,嘴角流著米酒香味的游客,像唯美而憂傷的藝人,去尋找阿貴和沙腰妹。這時,山坡上蹲著的青獸已經躍入黑暗裡,只有山腳邊的幾排房子亮著光,像是山的眼睛,瑤人戰亂時代為房子修建的槍眼,很亮地透出光來。

一兩聲狗吠。寨子似乎像一座空城。1949年移民下山,1990年代的年輕人紛紛搬到鎮子裡去住,寨子只有老人和孩子,以及368幢明清時代的建築。再也沒有阿貴們舉著火把,去沙腰妹家的後門,半夜半夜地唱著歌。那天夜裡,山坡上有錄音機放著“烏溜溜的黑眼珠”,像一陣風刮過,這游客莫名地就想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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