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人沈從文以一個苗族和文人的眼光，十分細膩地介紹了鳳凰這座神秘偏僻的邊城。我在讀他的《邊城》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鳳凰就是他的故鄉，就是翠翠與爺爺相依為命的水土。 他說：鳳凰老早的時候是叫鎮筸城，一個聚集了眾多苗族的地方。民國後才由鳳凰廳升級改名為鳳凰縣。我和女兒去的時候，它就是鳳凰縣城。關於鳳凰的許多神秘的傳說，都是由沈老先生的《鳳凰》引出來的。
車子在大年初一的湘西路上穿行，兩邊的風景是白雪裝飾好的景致。湖南的雪細沙似的，在年初一的凜風裡，一下就來了性格，堅硬水滑。車子只好繞道而行，路途的遙遠，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湘西苗族的種種獨特性：放蠱的老婦、落洞的美女，還有殺了人，卻氣定神嫻地在沱江裡洗手的游俠者。在白雪的遠方，這些鮮活的又與眾不同的苗人是否還如住昔那樣詩意地行走在鳳凰的街頭巷尾，或者他們只是活在沈從文的字裡行間？因為中國之大，民族融和之廣，常令人無法想像。
鳳凰的邊遠是經歷了十五個小時的雪地飛奔得到證實的。午夜裡的鳳凰明顯的是一座霓虹燈似的塔樓，除此之外就是黑色的夜幕。風是冷得讓人抽氣，夜是沉得讓人彷徨。可是入了店，一切都是與人有關的設施，明亮的燈，暖和的空調。
循著燈光，從昏黑的狹長村道向著先前看見的霓虹燈的塔樓走去，就像我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鄉村小鎮，熟悉得讓人疑惑是否走錯了道？在這樣遙遠的地方，竟然還有兒時記憶裡的村莊、小道和昏黃的路燈？難怪沈從文會說，說起湘西，外地人就會想起這是個盛產土匪和放蠱的地方。在這樣了無人影，沉默無語的房子中穿行，大年初一的節氣都讓人感到陰森的氣氛從四周溢了出來，那還有不讓人感到它的神秘與恐怖？提著氣，終於看到霓虹色的燈光從高樓放射而來，溫暖的氣流，讓人心鎮靜下來。了望四周，原來這是一個人的世界，街道寬了起來，人來人往的街市一下就晃入眼簾。心裡或多或少就會笑自己的膽怯，也領教了：懼由心生的真理。
徜徉在都市化的街道，一股臭豆腐的味道直衝鼻腔。臨到攤前，才看到怎麼都是黑得像墨水的豆腐，像是在廁所水裡浸過一樣。想嘗遍天下美食的女兒，竟然也不敢問津。在店主的介紹下才知這是鳳凰一絕。大著膽憋著氣，混著店主配的佐料，將黑乎乎的豆腐往口裡放，一股無以倫比的美味，就往胃裡跑。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神奇的事啊？看著外貌如此齷齪的東西，竟然有這樣純美的內裡，鳳凰的驚奇讓我在與店主的交談中，記下了這種豆腐其實也是純白的，只是用了苗人制的一種汁，混合浸泡成如此外形和如此美味。回店的路上，女兒余性未消，一口氣要了兩碗帶回店裡慢慢品嘗，那樣子就像在慢慢品嘗夜裡的鳳凰。更像是立在虹橋上看遠處沱江的燈光，以及朦朧裡的黑色膠片。
天亮了，窗外是嘩嘩的大雨。女兒的情緒沒有受到寒冷和大雨的打擊，還在夢裡回味著鳳凰黑豆腐的醇香。導游催著我們上路，沒有燈光的鳳凰，其實和所有的小鎮沒有兩樣，一樣的房子，一樣的水泥路面，奔來跑去的大汽車、小轎車，如此而已。夜裡的興致在雨裡涼到極點，我們都很少說話。
沈老先生的家，擠滿了參觀的人。我心裡想，有多少人真的知道沈從文輕靈筆觸下湘西的獨特與謙和？在這裡是看他的《邊城》還是看他的名氣？立在雨裡的四合院，聽點點滴滴的雨水，從淡漠的瓦溝裡滴到地上，自由落體的沉重被喧嘩的人群聲掩蓋得無聲無息。
那些關於鳳凰人的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和浪漫情緒（游俠精神）無不被此刻的雨聲、人聲消融得無影無跡。
沈從文說在湘西這個邊遠的小城，這個少數民族混居的地方，其實民風是因了地理和官方的原因造成這裡獨特的民眾情緒。宗教情緒和浪漫情緒在這裡的表現也是男女有別的。由這個地方出發，辰州符的實驗者，以這個地方為集中地。因社會環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想像。民性既剛直，團結性又強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在女子方面，表現為放蠱、巫、落洞 ， 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為游俠精神。沈從文似乎是懷了這樣的混合的精神，在異地他鄉才寫下了風景如畫的《邊城》，詮釋了自己對於故土的愛戀和對自然生命的崇尚。正是這樣，我才覺得此刻的我站在他的小院裡是如此的不自然，卻又如此地樂此不彼。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沱江水能說得清，也許也說不清。
從碉堡中看鳳凰已沒有多少意義，可是沿弧形的城牆看層層飛檐，我被鳳凰的外形震在那裡，雨後的石道清且亮，一個個的飛檐，猶如一只只掠翅的鳳凰。腳下靜靜的沱江水，就像它們梳妝的明鏡。立在江邊等小艋過來，突然豆大的冰雹，從天而降，人們叫著卻笑著，仿佛天上下的是銀子而不是雹子。沿江緩緩而行，清澈的江水將兩岸的吊腳樓清晰地攬在懷裡，揮之不去。沈從文筆下關於船和水的文字在水波裡蕩漾，我在試圖尋找那個痴痴等著弄船人的婦人，卻看到沿岸上零星地布著正在用木棒搗衣的湘西男子。男子梆梆的捶衣聲真如天賴，讓所謂的夫為妻剛的儒教腐義不攻自破。鳳凰人的浪漫與執著，被人們稱為是對儒教不屈的鬥爭，現在我信。
岸上的樓是木制的，對面黃永玉的奪翠樓，在山水之間，有點飄渺，因為起霧了。沿拱行的門，踏著滑溜溜的石板街道，撲鼻的是烤紅薯的味道，香甜中夾著糊味。女兒說，好像不是紅薯的味道，我覺得還有點辣味。循味找去，竟然又是鳳凰一美食——姜糖。
鳳凰的姜糖好像也是苗族人發明的，他們將姜和紅糖混在一起精心熬制，焙成小塊，或贈送親友，或作年節小食，於甘甜中微含生姜熱辣的味道，別具特色。
最讓我驚奇的是，鳳凰人似乎不在乎旁人偷手藝，竟然將作坊與商鋪敞開在顧客面前。民風之純，又是一個佐證。在張氏姜糖店，我看到三四個人正在忙碌地用剪刀剪金黃的糖條。一個男子正在門庭前在一個木樁上起勁地將一團金黃色的糖塊拉成長條，金色的糖塊在陰冷的街道裡仿佛一道陽光。老板娘熱情地讓我們不停的品嘗，笑呤呤的臉上，是一種真心的邀情。我故意嘗了不買，轉身前行的時候，聽得見她熱情的“慢走”。 等我買的時候，看見她正在手反手地教幾個年輕的游客用剪刀細心地剪糖。那份自然，將生計做得渾然天成。
行走在古樸的街道上，留覽沿街的老房子和石板路，思緒裡對於沈從文的懷念與崇敬，在熱鬧的叫著讓開的聲音裡停滯。這在鳳凰少言安靜的街道上十分少見。驚異裡一只舞龍的隊伍從身邊歡快地跑過，那份恬淡與認真在金龍的輝映下顯得從容而開心。
文字裡的鳳凰，鳳凰裡的文字由此就散開來，跑到全國各地，掠過一些正在沉睡和正在醒來和已經醒來的人的心海，就如清澈的長滿了水草的沱江，默默地卻是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