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地平線,消失的男孩

作者: timberlands

導讀8月,聽說一對朋友准備去西藏。 西藏這個名字總能令無數的人對它心馳神往,因為好多不同的理由。同樣它也觸發起我心底的一絲溫柔的悸動,伴隨著些許的傷感和惆悵,因為一個人,讓我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個夏季,在西藏的夏季。 時間過的真快!盡管這已經是一句俗的不能再俗的感慨,可當我想要再眷顧那一段與一個人有關的記憶的時候,仍是如此的扼腕嘆息。回首望去 ...

8月,聽說一對朋友准備去西藏。

西藏這個名字總能令無數的人對它心馳神往,因為好多不同的理由。同樣它也觸發起我心底的一絲溫柔的悸動,伴隨著些許的傷感和惆悵,因為一個人,讓我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個夏季,在西藏的夏季。

時間過的真快!盡管這已經是一句俗的不能再俗的感慨,可當我想要再眷顧那一段與一個人有關的記憶的時候,仍是如此的扼腕嘆息。回首望去,時間正在可怕的淡去那些我想珍藏的東西。。。

自從三年前的那個夏季開始,每當再次聽到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那蒼涼,沙啞的男聲伴著令人心旌動搖的鼓點,總讓我想起高原上空盤旋的禿鷲孤獨的身影,無論身處何處,我總忍不住心裡默默的問著,小男孩,你在哪裡? 你還好嗎?

第一次遇見小男孩是在拉薩的一家酒吧。

因為一個人在西藏跑,最要緊的就是找人一起雇車。那時還只是7月初,而且一場世界杯足球賽令萬人空巷,所以這裡的驢子不多,八廊穴的公告牌上貼子只有冷冷清清的幾張。為了找伴,我就常跑隔壁的一家旅行社,收集消息。一來二去,與旅行社的一個朋友熟絡起來。這晚閑著沒事,朋友邀請一起去酒吧坐坐。

酒吧挺大,就是黑咕隆冬,只看見人影綽綽,但難辯廬山面目。不過前面的小舞台倒是燈光璀燦,有人正在上面唱歌。早聽說在西藏,韓紅這樣的高嗓音司空見慣,隨便一個人上去,不論男女老少,開腔一唱,准能讓你有種“心比青藏高原高”的感覺,很爽。

正閑聊著,朋友接到一個電話,說旅行社的一個負責接待外客的導游有些麻煩事要過來一起商量。我反正也無所謂,他們聊他們的,我享受我的“韓氏現場版音樂會”。

進來的是個個子瘦小,皮膚黑黑的男孩子,這在以擁有康巴漢子強悍健美體魄著稱的西藏顯得比較少見。可能是剛辦完正事過來,男孩子還穿著一套西服,更襯的身材瘦削。看見我在,男孩子有禮貌的用微笑打了一下招呼。

音樂聲很強勁,朋友示意出去打個電話,留下小男孩坐著等。我們就這樣開始隨意的聊了起來。他的漢語說的很棒,沒有什麼口音。可惜的是,我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我們都聊了些什麼,只是談話很輕松愉快。他看上去有些靦腆,怯生生的,像個女孩子,相比之下,我倒像個大大咧咧的男人。

一陣熟悉的音樂突然響起,嫵媚的女聲,悠悠的旋律,盡管我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麼,可也忍不住跟著拍子輕聲哼起來。原來是印度電影“奴裡”的主題歌,這可是我那個年代的小朋友看過的屈指可數的幾部外國電影之一,中間還有少許當時列為少兒不宜的鏡頭,加上印度電影的載歌載舞,所以印像十分深刻。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在這麼多年後,又聽到這首歌,而且在這音響效果頗佳的酒吧中,感覺字字珠磯,聲聲饒梁。

男孩子見我這麼動情,忍不住笑了,黑暗中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加上一頭微卷的黑發,我猜想他有印度血統,不禁問他,那歌裡女聲反復吟唱的“阿加尼”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那是尼泊爾語,表示“請向我走來”。 後來漸漸知道,小男孩其實是個語言天才,幾乎沒讀過什麼書,卻會流利的英語,漢語,尼泊爾語,印地語,自然還有藏語。他的學習之道很簡單,在“社會大學”裡看錄像片。

那年西藏回來後,狂找了一通印度歌曲大全,由於年代太過久遠,印度電影音樂又是前赴後繼,層出不窮,所以未果。後來終於在一個印度同事的幫忙下,下載了一個版本,不過感覺韻味稍遜一籌。

第二次見面是在朋友的旅行社裡。

我剛從後藏回拉薩,一路上高原反應折磨的我仿佛戴了個悟空的禁箍咒,所以想著接下來去有“小江南”之稱的山南,輕松幾天,不過要找人拼車。決定先去朋友的旅行社打探一下,看看有沒有志同道合的驢子。

朋友剛巧不在,突然就又看到了小男孩。清晰的光線下,覺得小男孩更小了。他穿著一件花裡呼梢的夾克,下面是一條喇叭腿的牛仔褲,加上那一頭微卷的頭發和手上的一支香煙,像個離經叛道的不良少年,只是臉上的笑容依然很燦爛。他正同一個老外在攤開的西藏地圖上劃著什麼,看樣子是在安排行程線路。

見到我,他笑著眨了一下眼,示意我先坐下,並招呼伙伴為我倒了杯水,看著他指點江山的模樣,突然感覺他外表雖然少不更事,行事卻頗為老練。

談完了正事,他過來陪我坐在沙發上,向伙伴們介紹我。那是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子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在上海應該是每天背著書包,兩點一線,忙著黑色七月的中學生,可在這裡,他們已經是一家運轉有效的旅行社的“中堅力量” 了。很顯然,看上去比他們年幼的小男孩卻是他們的頭。

我說明我的來意,小男孩告訴我,他只負責外國團隊游客的導游業務,至於散客的安排還得等我的朋友回來。所以坐著等朋友,大家又聊了起來。

小男孩教我說的藏語,我已經完全沒有印像了,只記得他的英語很溜,雖然他拼寫的單詞總是缺胳膊少腿的。於是我向他詢問一處地的英語稱呼,大柏樹。他開玩笑地說,那個地方叫Big White Tree。肯定是我當時的摯著表情,之後被他戲噱的稱呼為“大白樹”。

小男孩走過去放一張CD,聽到的第一首歌就是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小男孩告訴我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雖然我也很喜歡,但是當時看到他陶醉的樣子,心下還是略感些奇怪,這麼個小不點,竟喜歡這首歌。後來猜想也許是那首歌蒼涼的歌詞和聲音深深打動這個外表單純,可是身世凄涼,人生經歷坎坷的小男孩,也因此打動我的心。

第三次見面是小男孩和我,還有他的一個朋友一起去吃晚飯。

由於我提出要吃傳統地道的藏餐,小男孩帶我們左拐右饒的找到了一家,點了幾樣東西,現在記得的只有個羊肉湯了。小男孩的朋友剛從北京的一家學校畢業,回到拉薩。盡管小男孩與他的朋友看去年紀相仿,可卻顯得成熟老練,並且有一絲與他外貌不相稱的憂郁。也許正是他這樣迷一般的矛盾組合在吸引著我。

席間,三人交談甚歡,小男孩的朋友告訴我他剛畢業於美校,可能會從事唐卡繪畫之類的工作。我的意見是雖然那很賺錢,可是有點枯燥,因為創作的自由空間很小,如果沒有虔誠信仰的話,先做短期看看,但並非長遠計劃。不過那個朋友最渴望的還是繼續讀書,而且是去國外讀書。

我對喜歡讀書的人,一向是鼓勵有嘉,可是這次心裡卻有些悲哀。由於政治的原因,一個藏民很難申請到一份中國護照,盡管可以很容易拿到外國簽證。雖然我不喜歡政治,可是這個東西卻無時不刻會提醒你它的存在,尤其在中國。小男孩也想出國,去澳洲,可是大家都知道,那並非易事。

正說著,小男孩的女朋友打電話給他。我建議請這個“小女孩”一起過來坐坐。小女孩看上去一點也不小,長的很圓潤,感覺比小男孩要成熟些,在山南的一家電信公司做事,收入比較穩定,好過小男孩這樣有了上頓,未必有下頓,旺季的時候,忙的連軸轉,幾近幾出阿裡那種無人區,已經是家常便飯了,食宿條件差,還要照顧別人,所以去一次,人瘦一大圈,遇到淡季,人是清閑了,可是卻應了魯至深喝酒時的那句名言“真是淡出個鳥來”,得數著錢過日子。

小女孩話不多,很溫順的樣子,我很為小男孩高興,因為曾聽他提起幼時父母離異,久沒有聯系,從小跌打滾爬,只有一個妹妹一起長大。我開始明白他的那絲憂郁來自於他飄泊滄桑的人生經歷,他的辛酸隱藏在他陽光燦爛般的年輕笑容背後。所以有了女朋友,那就意味著有了家的照顧,我真的很為他高興。

最後一次見小男孩是我臨走的那個晚上。

從那木措回來後,心裡說不出為什麼,只是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小男孩。此地一別,也許彼此永遠只能留在記憶中。我和小男孩,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本來像兩根不相交的軌道,在以各自的方式存在,至少在我,本不清楚現在的世界中還有這樣的一類人,這樣的活著。

大家都湧來西藏,說這裡特別,那是什麼特別呢。在我,覺得首先是這裡的人,然後是這裡的景。這裡的人有虔誠的信仰,虔誠的讓人嫉妒,尤其像我這樣以“信自己”為人生准則的都市人,在一次次人生努力遭到失敗後,感覺到內心信仰的空虛,當面對那些簡單和充實的精神世界,覺得自己尤為的可悲。但我遇見小男孩後,發現原來簡單充實的後面一樣有可悲的存在,物質上的可悲。

晚飯後,旅行社裡的一個小伙子在一家歌舞廳兼職唱歌,我們大家約著一起去聽歌捧場。

唱歌的小伙子人長的很英俊,穿上演出服,往台上一站,很有些明星駕勢。他唱的是尼泊爾歌曲,很好聽。一曲歌畢,大家定了哈達,上台獻給他。歌曲部分表演完,音樂轉變成舞曲,全場藏民參與性很高,讓我再一次領略了他們能歌善舞的天性。

起先,我們一行人坐在二樓。唱歌的小伙子悄悄告訴小男孩,他看見樓下的人群中有個秀氣的女孩子,頗有好感,可又心存膽怯。於是大家幫他鼓氣造勢,“移師”到一樓,小男孩生經百戰的樣子,老練的上前與女孩子的一個女伴搭腔,邀請她們一起過來我們這一桌坐。哈,手段不錯啊。這群女孩子個個都很單純可愛,那個長像秀氣的女孩還熱情的退下手腕上的銀手鐲,送給我做禮物。大家談的很歡,直到歌舞廳中只剩下我們。

凌晨時分,一行人走出歌舞廳,看到大家彼此難舍難分的樣子,鬼點子賊多的小男孩又提議集體去夜市大排檔吃宵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條路好像是叫青年路。記憶中清晰的部分是當時明亮的爐火,噴香的食物和談的攏的朋友,可惜的只是,像席慕容說的,走的最快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

離開夜市,一群小朋友們都開始東倒西歪了。除了我和小男孩,因為一個在不停的說,另一個在不停的聽。

我真的很感謝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給了我一個安靜祥和的童年。我開始知道有些人可以是這樣的長大,仿佛一部電影中的情節,只是完全的真實。其實小男孩的年齡一點也不小,因為幼時營養不良,所以他的個子才這麼瘦削,他所知道的親人就只有一起長大的妹妹,妹妹生活安定是他最大的心願。他什麼都干過,打過架,坐過牢,吸過毒,經歷初戀,一擲千金的暴富史,吸毒後重又一貧如洗的窘迫,戒毒的艱難,可以說短短二十幾年嘗盡人生辛酸苦辣。

白天下少不諳事,年輕的笑容,到了深夜,收盡一切掩飾,舔舐自己的傷口。也許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傾吐,是毫不需要介蒂的,因為我們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中,偶爾的,此時此刻的在某一點相交,又會各自離去,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年復一年,周而復始的運轉。我們都無須刻意去改變什麼,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的將一些記憶淡忘去。

我很想幫他,可以我自己目前的狀況,我沒有這個能力。想著他的那個早晨,我離開了西藏。

回到上海後不久,竟收到他的電話,續續叨叨的說著他自己的一些事。我很欣慰可以做他的聽眾,因為我常擔心他瘦小的身體已經飽和了太多的人生故事,有了傾瀉和釋放,他才能活的真正燦爛,一如他的笑容。

後來的一次電話中,他告訴我一個不好的消息,女朋友與他分手了,因為跟了電信公司的一個老總。他的聲音中竟沒有太多的遺憾。他告訴我因為妹妹已經有了份穩定的職業,所以他打算要離開西藏。我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因為那樣的離開,他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開始一段居無定所的漂泊。

那一陣,常收到他的電話,我總希望自己可以幫到他,可是能給的非常有限。之後幾個月後,好久沒有他的消息,我總擔心他會出什麼事,拼命地往他郵箱裡寄信。可我知道他不怎麼會用電腦,對那玩意兒的概念全來自於游戲機房打機的經驗。可我真的很擔心。

對他,我一直有這麼種感覺,他太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太沒有人在意了,像一棵飄零的浮萍,在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裡,他的生存和消失對誰都沒有顯出太大的意義。

我輕輕的來,正如我輕輕的走。只是用在他身上,少了詩人那份衣食無憂後的浪漫,多了許多滄桑,心酸和無奈。

突然有一天,驚喜的接到他的電話,原來一次為朋友的仗義行為令他再次身陷圄囹。經過數個月的艱難日子,現在的他去意已決。我只想他能生活的安穩,如果一樣的飄零,在哪裡都沒有太大的分別。於是我開始衷心的祝福他平安,並且盼望可以早日接到他來自異域的電話。

再次收到他電話的時候,我當真感謝了上蒼好幾次。聽他的近況好像還挺不錯,正在努力籌錢,希望可以從那裡去他盼望已久的澳洲。我很為他高興。更難道的是,他居然開始學習使用電子郵件。在寄給我的照片上,他顯的成熟一點了,外表不再那麼孩子氣,氣色也挺不錯,還戴了一只耳環,有點像我喜歡的喬治邁克爾。只是照片捕捉住了他眼神中稍縱即逝的那絲憂郁。

過了一陣,小男孩又沒有了消息,而且我自己也換了電話號碼,我又緊張的拼命往他郵箱寄信。我總覺得他生活安穩一點,一定又會嘻嘻哈哈給我一個驚喜。我等待那種感覺。

果然,小男孩再來電話的時候,告訴我又輾轉到了另一個國家,找到一份收入還不錯的工,只是要全國跑東跑西的做業務。

我問他有沒有想起西藏,想起他的妹妹,我知道這是個很傷感的問題,他開玩笑的告訴我,每回隔好久打電話給朋友,朋友頭一句回答幾乎無一例外的是,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盡管他語氣輕松,可我明白那看似戲噱後面的殘酷的真實。這個世界一直在無情的讓他自生自滅。

斷斷續續的聯系中,我們倆彼此都感到有些奇怪。兩個生活經歷完全不相干的人,卻是這麼的惺惺相吸。難道這就是緣分?

我已經記不起上一次與他通電話是什麼時候,因為我開始熟悉他的那種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消失。我一直在安心期待他帶來的下一次驚喜。直到去年年底,我在越南聽到海嘯的消息。

一回來,我又馬上給他的郵箱寄信,可是這次我卻驚恐的發現我的信件全部被退回了,原因很簡單那個郵箱久沒有人打裡,爆了。我發現我自以為了解他很多,可原來我和他的聯系竟只是那麼的薄弱,一個虛擬的地址和一個不在服務區內的空號,僅此而已。

一次晚上,突然在MSN上看見他的出現,我震驚的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可是對於來自“大白樹”的無數問候,他竟然無動於衷。怎麼可能?我設想了N種可能的理由,終於有次在MSN上看到他的回復,他不是小男孩,只是才買了台二手電腦,用以前的設置上的MSN,所以他並不知道“大白樹”是誰。

我愣在那裡好久,腦袋裡有一陣的空白。以前我會覺得他像棵石縫裡的小草,孱弱卻又頑強,可在令人敬畏的自然面前,山石俱滅,草又焉存?!

耳邊還是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滄桑的令人落淚,哪裡又是小男孩的lovely place?我一直想再去西藏,可又有些猶豫,走在拉薩的街道上,看見樓還在,可人已去。。。我不願承認些什麼,因為那可能完全是我自己的杜撰,我還是一如既往的祝福小男孩能在澳洲找到他的lovely place。

希望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笑嘻嘻的問我,嘿,大白樹,猜猜我是誰?


精選遊記: 拉薩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