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行們為人處事大都很直。在我們那個圈子裡混久了，你就會知道，如果一味地忍辱負重、責已恕人，也許會被懷疑為對所做工作的不能勝任。而如果談吐舉止過於委婉謙虛、優雅含蓄，就別怪自己的意見引不起重視，甚至在很多時候根本就不被搭理。所以，當你走進我們那個明亮寬敞、裝修得當、設施齊全、大車間一樣的工作室時，經常能看到一些穿著式樣隨意但價格不菲的休閑裝、剪著同樣看似隨意其實也價格不菲的發型的人們，圍著幾張紙，為個巴掌大的地盤，用簡單、明確、有時甚至是頗為激烈的言詞，在那裡比比劃劃、面紅耳赤地爭來吵去。
記不得哪朝有個坐官的古人寫過首詩，勸家人別和人爭宅基地，“讓他三尺又何妨”。這話放在自然經濟的古代可以，要擱現在那還了得？三尺就是一米，一米見方那就是一個平方米，這麼大地兒要是擱住宅裡的話，在我居住的城市就能賣出上萬塊錢，就算是在遠郊頂不濟的也得值個兩三千，你讓隨便哪個開發商、或是哪個住戶去讓讓試試，誰的錢不是血汗錢？
所以，平日裡不要說三尺，就是三寸、三分我也不肯輕易送人，不管底下有多麼深的交情，真到事兒上那都必須心黑手狠。當然我得讓水能流過去、空調或是暖氣能通過來，燈能亮，電話能響，還有現如今的那些個寬帶，能鋪得讓人很方便地上網。就這樣之後，還不能塌房，不能頂門，不能著火，就算是萬一著了也不能把人燒著。我整天就這麼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地克扣著我的那些合作者們，擠兌得他們規規矩矩地靠牆靠柱、貼梁貼頂一動不動地給我站好，然後剩下的地兒才是我的。
干這一行，苦中作樂，費勁勞神，有時睡著了夢見的都是些尺寸。那別人眼裡頗為枯燥的尺寸數字在我的眼裡是鮮活的，有生命的，可以寫出故事、寫出詩來。比如900、1000、1500、2000這一組，在我眼裡就表示著不同的床寬，從學生宿舍用的，到單人臥室，再到普通雙人臥室，最後再擺進一間寬敞的、很可能是帶著全套衛生間的主臥。這是差不多每個人的生活軌跡，我自己也是在這麼一步步地往前走著。
我的一位同行朋友近兩年落下了個怪僻，晚間經常專程驅車跑到城南天寧寺立交橋頭，在那裡盯著一棟樓目不轉睛。那棟樓有個尖尖的玻璃錐頂，到了晚間裡面就亮起燈，像鑽石一般晶澈透明。當初為了這錐的造型和細部做法他曾反復推敲、煞費苦心，所以他總也看不夠這棟樓，裡面似乎總有些東西在他心裡糾纏不清。
我其實也有個類似的毛病，只不過成本更高一些，因為讓我費過力耗過心的那一大片樓遠在亞運村往北的昌平。所以每趕上一個能夠真正放松的周末和假日，我總是甜言蜜語地編出各種理由來說服家人，讓大家同意把郊游的地點放在銀山、桃峪口一帶，這樣每回路上就可以順道看看那片座落在千畝果園中間，讓我總也看不夠的樓盤。
像大多數手藝人一樣，我也是只會干，不會寫，就是在最激動的時候，也常常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可為了那片樓，為了那些個反復爭吵過、精心推敲出的尺寸，我居然破了例。我曾為自己最喜歡的那一種錯層戶型一連寫下了七、八篇被網友們稱為“詩”的帖子，從環境、車庫、門廳、樓梯、衛生間到臥室一間間寫下來，每一間，每一處，每一個轉角，每一級踏步都有一段纏綿動人的故事，用網友們的話說就是特別特別地煽情。只可惜當局者迷，當我竭盡溫柔地讓一縷晨光照進主臥室的飄窗時，冷不防論壇上掀起一片喊殺之聲，結果只得以一篇清湯寡水的廚房草草收兵。
時至今日，我還是深深地遺憾，為自己的沒能寫完。我還沒有寫到陽台、書房，我還沒有寫到樓下起居室那裝上了精致鐵藝欄杆的落地大窗，我還沒有寫到那個儀態萬方的身影從大理石台階上款款走下，暗香飄過，靴跟清脆地敲響著腳下那典雅溫潤的“金花米黃”……
我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寫，但我更無法放棄。我甚至想過要將這太美太美的夢占住歸已，為此我寧願付出曾經的血汗，或者去預支未來若干年的艱辛。可當我左思右想地終於下定決心時，卻被告知這片樓盤已經售罄，在開發商朋友那因計劃提前兩年完成而溢於言表的興奮中，我說不出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可我還是經常去，到昌平，到從立水橋往小湯山去的路上，到那片從我心裡長出來的，卻其實又已經與我徹底不相關了的“家園”。在樓前那片開闊的、有噴泉、有花木、鋪著碧綠草皮的大花園裡，我走，我坐，對著那些自己一筆筆畫出的線條，重溫那些在夢裡都忘不掉的尺寸，望著那我為之加過班、受過累、吵過架、罵過人、寫過許多首情“詩”、卻最後到底也沒能為自己買下來的房子——默默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