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探訪白馬湖

作者: 林航2010

導讀探訪白馬湖 從白馬湖回來已經幾個星期了,一如平常的工作和生活,但我還是經常地被白馬湖的回憶纏繞著。這份回憶不光是我短短一天的白馬湖之旅,更來源於20年代的那段歷史。曾去過不少地方,也曾多多少少的有著一些懷念,但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的揮不去,換多少種手勢都揮之不去。 回來的當天,處在比較亢奮的精神狀態,無論誰打給我電話,我馬上就會問他:“ ...

探訪白馬湖 從白馬湖回來已經幾個星期了,一如平常的工作和生活,但我還是經常地被白馬湖的回憶纏繞著。這份回憶不光是我短短一天的白馬湖之旅,更來源於20年代的那段歷史。曾去過不少地方,也曾多多少少的有著一些懷念,但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的揮不去,換多少種手勢都揮之不去。

回來的當天,處在比較亢奮的精神狀態,無論誰打給我電話,我馬上就會問他:“知道白馬湖嗎?”往往是否定的回答。於是,就開始講述著白馬湖,講述著春暉中學,講述著20年代的那段神奇而又迷人的歷史……

白馬湖位於浙江省上虞市驛亭鎮,【水經注】記載:“白馬潭,潭之深無底。傳雲創湖之始,邊塘屢崩,百姓以白馬祭之,因以名水……”。白馬湖三面環山,水質清澈,幽靜宜人,的確是個好去處。但這並不足以吸引我的視線,比它秀美誘人的風景比比皆是。吸引我的當然是座落在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1921年12月2 日,當時的全國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校長經亨頤和上虞縣商會總理王佐在實業家陳春瀾的資助下創辦了春暉中學。本來這只是當地賢達的一次興教辦學的普通舉動,並不為奇,但令人驚嘆的是這所學校的師資力量:夏丐尊,朱自清,馮三味,朱光潛,豐子愷,範壽康,巴人——這些當時已經聲名遠揚的一代文化精英就在這所中學擔任教師,而蔡元培,何香凝,陳望道,李叔同,俞平伯,吳覺農,張聞天,柳亞子,葉聖陶,胡逾之,張大千,黃賓虹等更是春暉中學的常客,呼朋喚友,泛舟湖上。

就是這樣的一所山村內的地方中學,卻吸引了那麼多足以擔任各大高校系主任的文化名流來做中學教員,白馬湖的魅力顯然是無法抵擋的。而吸引我前去的初始原因卻是一本【新月詩選】。



那個星期六,照例在家中享受著懶覺,有位唱片公司的朋友打電話找我,說是有個台灣歌手要演唱一部有關徐志摩和陸小曼故事的電視劇的主題歌,想叫我找找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給她找些演唱時的感覺,迷迷糊糊地翻出那本【新月詩選】,又睡意朦朧地在電話裡念了一遍【再別康橋】。掛上電話,卻很難“再別懶覺”了,於是就隨手翻著這本1931年上海新月書店初印本復印發行的【新月詩選】,忽然看到一首詩選的編者陳夢家的詩【白馬湖】:“——我悄悄的走了;沿著湖邊的路,留下一個心願:再來,白馬湖!”記憶的片斷突然在一瞬間湧動起來: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好像還牽連著一段歷史,一段世外桃源般文人雅士聚集的歷史。趕緊上網搜尋“白馬湖”的影蹤。於是看到了一篇篇回憶白馬湖的美文。看著看著,有一種想去親近的衝動,於是又在網上搜尋它的方位:啊,原來離上海並不遠,順著杭州南下還不到100 公裡。既然在這個周末我與它邂逅,那為什麼不去相識呢?

兩個小時後,我已經站在了杭州東站,剛到廣場,就看到一輛小巴上的牌子“至上虞”。這簡直就是白馬湖伸出的歡迎的手勢!

我想在這裡有必要先介紹一下上虞這個地方。上虞的歷史相當悠久,在甲骨文中就有“上虞”這個地名了。相傳上古時期,虞舜大帝為了躲避戰亂南遷至此,上虞因而得名。秦始皇當政時就已設立了上虞縣。一個地名沿用幾千年不變的,在全國來看也是相當罕見的。

高速公路讓距離不再遙遠,而對我來說,這更像是飛速地走近那段歷史,走近本世紀20年代的那個文人精英聚集的“烏托邦”。

下了高速公路,便有開摩托車的上來兜生意。問他“白馬湖”遠不遠,他楞了一下,我趕緊說:就是春暉中學那裡。他馬上笑著答道:噢,春暉中學,我知道。然後手遙遙的一指:在山的那一邊,蠻遠的。

於是,一路向著那座山開去。經過了上虞市區,拐進一條煤渣路,兩旁都是廠房和民宅。不夠繁華,但看得出來,他們衣食無憂,過得挺好。摩托車在狹窄的路上飛馳前行,漸漸的,樹木開始多起來,一個又一個的坡度讓人意識到山的存在。那天從上海出來時天氣炎熱,杭州也是,但此時,山風徐來,綠蔭遮蔽,讓人不由得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原先的燥熱一掃而空。又拐了一個彎,在遍布著民宅的一大片平地上,有一幢大樓躍然眼前。摩托車手一指:看,那就是春暉中學。

在夏丐尊著名的散文【白馬湖之冬】裡有這樣的描述:“當我移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春暉中學的新建築巍然矗立於湖的那一邊。”

七十多年後的今天,當我看到春暉中學的時候,還是覺得它是“巍然矗立”的。

從起了念頭到真的來到白馬湖,我花了六個小時。短短的六個小時,我就站在了那段歷史的門口。又想起那首引我前來的陳夢家的詩,而我想說的是:白馬湖,我來了。



那天是8 月28日,學校還沒有開學。只是草草地看了看校園。畢竟,這並不是當時的春暉中學。現在的教學樓是邵逸夫先生出資興建的,和其他地方一樣,也叫作“逸夫樓”。

經值班老師指點,繞過山坡,來到春暉中學的後門,先去瞻仰的,是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

弘一法師原名李叔同,在紛亂迷離的現代史中,是個傳奇人物。留過洋,並且把很多的西洋藝術品種帶回中國,如:油畫,話劇,五線譜,等等。李叔同常年從事教育工作,他最著名的學生就是豐子愷。

三十九歲那年李叔同正式剃度出家於杭州虎跑定慧寺,多年修煉,成為律宗的一代大師。1928年,夏丐尊,經亨頤,豐子愷等共同出資,在白馬湖畔建造了這座“晚晴山房”,讓弘一法師可以常年居住,安心修佛。

看上去“晚晴山房”還算齊整,沿石階而上,兩邊是雜亂的野草,門虛掩著,但可以看見“晚晴山房”的匾額。輕輕叩門,一位老人帶著慈祥的笑容應聲而出,說明來意後,老人客氣的帶我進去,談吐很是儒雅。他說:這並不是“晚晴山房”的原址,原先的房子早就塌了,這是重新蓋了供人瞻仰的,而且,來的人非常少。每年開學前,春暉中學的學生會來大掃除一下,清除野草再整理一下陳列室。老人一再的對屋裡的凌亂破舊表示歉意,並且讓我隨意參觀。陳列室裡的物品散亂地堆放著,一塊刻著弘一法師臨終遺墨“悲欣交集”的石碑斜靠在牆上,玻璃櫥櫃裡放著文集和豐子愷著名的【護生畫集】,大師的一幅畫像有些歪斜的掛在牆上,我伸手把它扶正,然後退出了陳列室。

老人在門口等著我,又一次的表示歉意,說如果開學後再來這裡會整齊些,我說真的沒關系,貿然造訪已經很打攪了。老人拿出一本弘一法師的傳記送給我,說:來了就是和大師有緣。我接過了那本破舊的書,道謝後與老人告辭。下了台階回頭想再看一眼“晚晴山房”,卻見那老人還在門口目送著我。老人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早年也一定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是出於對大師的景仰,還是只是退休後找個安身之所才來到這裡擔任管理人員,不得而知。我從來不想去打開別人塵封的記憶,更不想因此而讓別人陷入對往事無限的追思。我看了看手裡的書,啊,很多年前就已經看過了。



從“晚晴山房”出來,沿著白馬湖沒走多遠,看到路邊有一座粉白圍牆,黑漆大門的小院,和書上看到的描述並無不同,那就是夏丐尊先生的故居,題名“平屋”。1921年,應經校長的聘請,他到春暉中學執教,看中白馬湖山明水秀,有長期定居的意思,便蓋6 間平屋,之所以叫“平屋”,是因為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而在當時,這是白馬湖畔除了春暉中學外唯一像樣的建築。

平屋的門緊閉著,我在門口張望了很久,從旁邊一扇門裡出來一位中年男子,說平屋要到開學後才會開門接待參觀,但是他家原先也是平屋的一部分。走進院子,果然看到大院中間隔著一堵牆。主人介紹,兩邊的結構是一樣的,於是進去看看。房間很大,也很高。當年,朱自清,豐子愷等教完課,就聚集在平屋談古論今,當然,酒是少不了的,更何況,夏丐尊的夫人燒得一手好菜。據說那邊的房子已經改造成紀念館,每年開學的時候參觀者絡繹不絕。

就在這所平屋,夏先生寫下了不少作品,後來編入《平屋雜文》的集子。他翻譯意大利著名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也是在這間屋子裡。《愛的教育》於1926年由開明書店出版,再版30多次,是當時青少年所喜愛的課外讀物。他在此書初版《序言》裡說:“鄰人劉薰宇君,朱佩弦君,是本書最初的愛讀者,每期稿成即來閱讀,為盡校正之勞;封面及插畫,是鄰人豐子愷君的手筆。都使我不忘。”

朱佩弦就是朱自清,與夏先生同在春暉中學教語文。他是1923年初到白馬湖的,他來後的二三年間,正是“平屋”的鼎盛時期,他與音樂圖畫老師豐子愷,數學老師劉薰宇,是“平屋”的常客。而豐子愷正是在白馬湖畔,創作了他生平第一幅漫畫。

平屋正對著白馬湖,夏丐尊曾經這樣回憶道:“夏天在階前乘涼,觀賞被夕陽照紅的桔樹和天竺,或者站在大門口,瞧瞧煙霧迷茫的白馬湖,那種閑適的日子多麼叫人留戀!”

而此時的我,在瞻仰了“晚晴山房”和“平屋”之後,暫時放下了凝重的歷史和筆墨間的回憶,把目光投向了白馬湖。斯人已去,舊房破敗,而白馬湖,一定還是風光依舊吧!



白馬湖的得名照書上說有兩個傳奇故事,一種說法前面曾經提到過,當時創湖之初,老是崩塌,百姓以白馬祭之,因而得名。另一種說法是:上虞縣令周鵬舉騎著白馬泛舟湖上,結果全家溺水而亡。看來後一種說法更為離奇,既然是泛舟湖上,這縣令為何還要騎著白馬?

當時的船只載重量肯定有限。也正是因為不可思議,當時百姓就敬若神明。

我問那位一直跟著我的摩托車手這白馬湖名字的由來,結果他的說法與書上的截然不同。據他講,從山上遠望這面湖水,其形狀酷似一匹白馬,頭尾俱全,還有四蹄。這倒引起了我的興趣,趕緊讓他帶我上山。摩托車手笑著說,要爬到很高的山頂才能看到全貌,更何況這幾年湖面被侵占,已經看不出白馬的形狀了。於是只能作罷,走向平屋前的那一片白馬湖水。

湖水很清澈,四周有著很好的綠化。空氣是清涼的,帶著秋天的氣息。視線沒有任何阻擋,可以看見遠處的人家和農田。水生植物綠茵茵的浮在湖面上,還有幾艘小木船靜靜地停泊在岸邊。浸潤在湖水的寧靜中,不由自主地還是會想起20年代的情景:下了課的朱自清,豐子愷們,三五成群,劃著木船倘佯湖上,飽讀詩書的他們一定有無數話題可以暢談。盡管他們早已成名成家,但當時卻都只有二三十歲,童心未泯時會隨手采摘蓮蓬,讓清香的蓮子成為最好的零食,有人累了,會摘一片荷葉蓋在臉上,在蕩漾的湖水中怡然酣睡在小船上。談得興起時,豐子愷會起一個調,於是大家齊聲應和,唱起了李叔同早年譜寫的那首歌謠——在湖上玩夠了,談夠了,這群“烏托邦”裡的文人雅士會覺得有點餓,遠望著夕陽下山村裡的裊裊炊煙,他們相視一笑,奮力地劃向靠近平屋的岸邊。他們知道,夏丐尊的家裡永遠有美酒佳肴,而善良的夏夫人,一定又在廚房忙開了。於是爭先恐後地上岸,拍打著那扇黑漆大門。正在院中賞花培土的夏先生一定是笑著打開大門,口中嗔怪著他們不請自來,卻又忙不迭的招呼大家洗臉洗手,夏夫人從廚房探出頭,笑著說飯菜馬上就好。而幾個饞鬼早就竄進了客堂,找酒去了。

這,就是白馬湖!



探尋白馬湖邊的春暉中學,是一種愉快的體驗。而這之後,又是無盡的遐思和疑問:是什麼原因讓這群早已成名的文人雅士聚集此地?又是什麼原因讓他們沉浸在這“烏托邦”中甘心做一名中學教員?

如果僅僅是白馬湖畔世外桃源般的風景吸引了他們,那為什麼他們沒有去更美麗的地方?

盡管沒幾年,他們都走了,但在以後的歲月裡,他們都留下了無數回憶的精彩文章。後來定居上海的夏丐尊在文章中甚至說到:偶然於夜深人靜時聽到風聲,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樣厲害哩!”

是什麼讓他們如此魂牽夢繞?

我沒有去過多的探究當時的歷史背景,這固然是個因素,但那個背景對每個人都是相同的,不足以使人作出完全不同於別人的選擇。

我也沒有過多地注意當地實業家的慷慨解囊,事實上,當時的民間辦學蔚然成風,規模更大,出錢更多的地方比比皆是。

出發前的確是想弄明白一些事的,但浸潤在白馬湖的空氣中,我沒有思考的頭腦空間,我甚至不想思考。在湖邊就是沉醉,無盡的沉醉。還有遐想,無邊的遐想——回家的路總是漫長而又枯燥的。在路上翻看那本介紹上虞的小冊子,一個個當地歷史上的名字躍入眼簾:東漢的思想家,【論衡】的作者王充,中國孝女的典範曹娥,“竹林七賢”之一嵇康——也包括現代的政治家胡逾之,科學家竺可楨,大導演謝晉,等等,都是上虞這塊土地的兒女。然而,我更注意的是那些過客,那些曾經在上虞生活過的過客。於是,我看到了謝安這個名字。

西晉南遷後,謝氏家族郁郁不得志。年輕的謝安隱居在上虞的東山。一時間,王羲之等世族望門紛紛暫居此地,名士雲集,海內矚目。

41歲那年,謝安離開東山從政,成為權傾朝野的一代風雲人物,官至東晉宰相。他帶領謝氏家族督練的“北府兵”贏得了著名的“淝水之戰”的勝利。而家喻戶曉的成語“東山再起”就是謝安的典故。

再回想起上虞最早的歷史。遠古時代的帝王舜為了躲避當時的“丹朱之亂”,隱居於此,文武百官跟隨至此,直到今天,上虞縣城還叫百官鎮。

舜帝也好,謝安也好,都選擇了上虞作為避亂隱居的地方,我相信其間一定還有很多類似的事例,只不過,他們沒那麼著名,沒有流傳後世而已。那麼,20年代的那群文人騷客,為什麼也選擇了這片土地呢?

我還是沒有答案。

這一次的探訪白馬湖,身心得到了極大的放松,然而回來後的精神探尋,卻讓我疲憊不堪。或許是我錯了,探訪白馬湖本身就已經完成了我的願望,又何必在這裡思考個沒完?然而最終我意識到,我想探訪的是這樣一個現實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我們也想把自己隱藏起來,我們該到哪裡去?我們能找到白馬湖般的“世外桃源”嗎?我們能投身於春暉中學那樣的“烏托邦”嗎?或者說,我們會拋下現實生活已經擁有的一切,去尋找嗎?

有嗎?會嗎?

/ 作者:陸悅農攝影:hang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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