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間——我的貴州游記

作者: KANGKANG1975

導讀山水之間——我的貴州游記 (一)9月23、24日:貴陽 人世是無可逃遁的紅塵。年復一年在紅塵中搏戰沉迷,日復一日在希望裡尋找桃源。越貪戀,越厭倦,越出走,越深陷。我立在路途的中央,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遠方,後面是把腳印吞得干干淨淨的長路,只有左右的山水可以忘情。 把我從山水貴州第一個清晨喚醒的不是鳥鳴,而是一聲聲抽動陀螺的鞭響。那聲音響得格 ...

山水之間——我的貴州游記

(一)9月23、24日:貴陽

人世是無可逃遁的紅塵。年復一年在紅塵中搏戰沉迷,日復一日在希望裡尋找桃源。越貪戀,越厭倦,越出走,越深陷。我立在路途的中央,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遠方,後面是把腳印吞得干干淨淨的長路,只有左右的山水可以忘情。

把我從山水貴州第一個清晨喚醒的不是鳥鳴,而是一聲聲抽動陀螺的鞭響。那聲音響得格外尖銳,我在十二樓上依然聽的心驚肉跳。推開窗向下觀望,貴陽城大十字的廣場上已經滿是晨煉的人了。看一看表,已經七點。天氣是陰陰的,我很正式地望了一眼鉛灰色的貴陽,有點懷疑昨天夜裡見到的是否是同一座城市。

我於晚上九點飛到龍洞堡機場,機場高速從山間蜿蜒向平壩,兩邊的山上綴著疏密的燈光,如流淌的星河,對於我幾十年的平原生活經驗,這確實是新奇的風景。燈火的溪流急速朝一個方向彙聚,轉過最後一處黑峻峻山岩的阻隔,眼面前一派光明。看不清有多少山,有多少樓,有多少燈;只知道終於到了,貴陽。

一邊吃著花溪牛肉粉,我一邊反復權衡比較著一早一晚的兩個貴陽。浪漫些應該鐘情昨夜的貴陽,現實些應該習慣今晨的貴陽,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每一個城市都豐富如海。體驗永遠都不可能窮盡,即便小如唇齒間牛肉粉滋味,每一次的咀嚼都仿佛有新的感受。

早晨的黔靈公園如同集市,雜亂繽紛,快樂無法掩蓋地奔流在人叢間,我深深沉醉在這快樂裡。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輕松自在,和平喜樂的;他們各自干著讓自己快樂的事情。主要的晨練方式是跳舞、遛鳥、爬山和取水。我先隨著眾人向宏福寺攀登,這是一條五彩石鋪就的香雲路,曲曲折折,一步一步把喧鬧拋開,一層一層向清幽靠攏。不時林木一番晃動,跳出一兩只散養的獼猴,歇在欄杆上盯住往來的游人;游人也是早有准備的,掏出瓜果花生等款待群猴;猴子對這種布施早就習以為常,抓起瓜果就把施主忘記,自顧自地享受早餐。越到高處猴子越多,以宏福寺的前前後後為最。宏福寺是座不小的廟宇,樓閣莊嚴,庭院深重,在我眼裡和其他名剎也沒有多少不同。寺旁是一處茶藝館,人氣不旺倒也清靜,只一老者在操琴,見我窺視,也不留意,仍丁丁冬冬調絲弄弦。下得山來,我就趕上了取水的人流,肩扛背挑的有,車拉手推的有,每個人都帶著好幾個水桶。穿過一條人行隧道,就是取泉水的地方,我沒有湊過去,而是環著黔靈湖慢慢游覽。湖邊碼頭有好些游泳的人,中秋時節依然能在自然湖水中游弋,是需要耐力和勇氣的,想來應該是常客才能堅持。離開黔靈公園已經是中午,這時晨練的人基本散去,公園做好准備,該是迎接外地游客的時間了。

我走在貴州城裡,感覺和中國眾多的城市一樣,高樓、綠地、行人、車輛……古跡零星地散落其間,甲秀樓、文昌閣、陽明祠等等。中國的古建築講究和諧的美,這種美不是單體的建築之美,更不是局部的構件之美,而是與周圍環境呼應融合的美。於是都市古建築變得相當尷尬,它們的遺世獨立只為了游人的憑吊。一旦暮色來臨,當周圍都沉到黑暗中,古跡才似乎有些許的靈魂。任何古跡其實都沒有現實的生活更感人,我喜歡貴陽的夜。在合群路、在小十字,在眾多的小吃街上,我的鼻子在香味中興奮著,我的眼睛在燈光中迷失著,感覺此時的貴陽不是省會都市,更像一座熱鬧的城鎮。夜越深,人越多,吃著燒烤,喝著啤酒,享受簡單滿足的生活。我自小熟悉這種生活,也喜愛這份熱鬧。

小時候我長大在西安,晨鐘暮鼓,雁塔余暉,總有談不完的周秦漢唐,四方城凝聚著西安的魂魄。長大後我最喜歡杭州,春來茶綠,秋去桂香,總有話不盡的風雅錢塘,西湖水凝聚著杭州的魂魄。城市有了魂魄,城裡的人也就有了寄托。可惜如今的城市越來越相像,走遍天涯,處處是家,何處是家?我在貴陽的時日太短,也沒見到一打眼就抓住人心的特色,但我想山水一城中的貴陽必定有它的獨到之處。

(二)9月25日:青岩

青岩是個古鎮,原是驛路上的重要一站,天長日久成為大集鎮。驛路衰退,古鎮也衰退了。如今古村古鎮作為懷舊旅游的熱點,裝飾一新,重又走到了世人的面前。我並不想憑吊古風古韻,來青岩只為找個朋友。

人生下來並不知道生的目的和意義,即便走到死的盡頭也未必就清楚;我踏上旅途也並不知道旅行的目的和意義,即便走到終點也找不到答案。我曾以為只有在天涯獨行的時候才能找到自由的感覺,但旅行中的落寞與日俱增,如影隨形。幸好旅程中總能遇到許多人和事,讓我有片刻的感動,永久的懷念。每次旅行結束,從終點回到起點,我還不能很快沉靜下來,只有用日子讓經歷沉澱一些,才能動筆記錄下我當時的感動,深刻的記憶會被時光打磨得日益光彩。

在貴陽長途車站我坐上去惠水方向的中巴班車,車況很糟,座位之間窄得放不下腿,我把沉重的行李包一路擱在腿上,腿都壓麻木了。賣票員一路高喊著“惠水惠水,青岩惠水”招徠乘客,馬路上的乘客也隨意地招手上車,上車前還不忘記討價還價,為著有沒有座位,一元兩元的差別肆意拖延著時間。時間就在車子的停停走走中消耗,幸好我對內地交通有著充分的思想准備,也沒有什麼趕路的目標,才能靜心觀看這生活的劇目,以後的旅行中還有更不愉快的經歷,我卻沒有能繼續良好的心態。售票員欺生,要了我雙倍的票價,雖然我從她與其他人的方言交談中知道一切,但我仍然裝作毫不知情,因為我喜歡看世人的狡猾,希望她能從中得到些許快樂,畢竟她在繁雜的日子中大多數扮演者弱者的角色。我一邊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一邊看著車廂內的劇情。售票員一邊和司機商量著如何與別的班車競爭,一邊指揮站著的乘客蹲下躲藏交警的超載檢查,很熱鬧忙碌。

終於到了青岩,已經中午,直接去找有名堂的蘭原。我和他素不相識,只因為網友推薦他的苗繡收藏,才冒昧造訪。還沒見到蘭原,先遇到蘭原的母親,她很親切地幫我聯系,找人幫我帶路。穿過長長的石板路,來到“有名堂”。在一縷茶香中我和蘭原閑聊起來,在他的慷慨介紹下,我才有機會見識真正的苗繡,燦爛的繡品讓我驚詫莫名。

苗族在中國歷史上並沒有得到必要的尊重,記載下來的往往是叛亂和平復,在漢民族勝利的功勛冊背後,應該是苗民族悲劇的命運和遷徙的坎途。傳說中漢苗最早的交戰是黃帝和蚩尤,黃帝的勝利開始了漢族中原文明的強勢地位,蚩尤的失敗拉開了今後數千年苗族不斷戰敗遷徙的序幕。在漢族的傳說中黃帝是至善至美的,蚩尤則是暴虐醜陋之化身;而在苗族的刺繡中蚩尤是一片美麗的紅楓葉,孕育了苗人祖先;漢族的帝王才是凶殘的惡龍,掠奪和侵占苗人的糧食和土地。因為長期的戰亂逃離,苗族不斷流散,沒有形成統一的文字和歷史,但文化的傳承通過苗繡和苗歌流傳了下來。據考證苗族的古歌和日本的古代傳說驚人的相似,也許大和民族中的一支就是來自於古代的苗人吧。

苗繡與蘇、蜀、湘等繡品不同,不是工藝品,而是日用品,不是專業繡娘的傑作,而是每一個苗家女兒的心血。苗族姑娘從小學習刺繡,從小的繡品直到成衣,最緊要最光彩的就是出嫁時候的盛裝。五彩的絲線凝聚著女兒家對生活全部的理想和夢幻,母親口耳相傳的刺繡技法和傳統紋樣不自覺地延續著苗族的歷史和文明。仔細觀看苗繡盛裝,似乎對稱相同的細部其實並不一樣,每個小繡片都講述著一個特定的傳說故事和文化內容。比如在一塊手絹大小的繡品上描述著苗族的起源。蚩尤的血變成紅楓葉,蝴蝶在上面產了七個卵,被雀鳥孵化;其中一顆就是苗族的祖先,祖先帶著苗人喂養牛羊,耕種土地,用火和刀反抗惡龍的掠奪。不同苗族支系的服飾刺繡截然不同,審美情趣大相徑庭,估計是山水的阻隔,使得苗文化分裂成若干的碎片。我不是民族學者無法從中剝離出普遍的苗文化內核,只能在瀏覽中記下一些細節。擺貝的百鳥服是很別致的一件,裙擺裝飾著羽毛,是神漢祭祀時的穿著,詭秘而富麗。緙家的蠟染圖樣和配色非常典雅,美麗復雜的圓形符號是太陽的圖形,是用苗刀蘸蠟直接在布上描繪,再經過染色固化的。順便一提,緙家不承認自己是苗族,而自認是後羿的子孫,後羿把七個太陽從天上射下來(與漢族傳說的九個不同),緙家子孫把太陽印在衣服上以示紀念。苗繡和苗服不是孤立的,是生活藝術的升華,試想在青山綠水之間,苗家兒女身披彩繡,飾以銀器,蘆笙陣陣,苗歌聲聲,該是一幅多麼詩情與和諧的畫卷啊。

離開有名堂,我在青岩古鎮穿行,放棄所謂的景點,只去尋找古鎮本來的生活。恰好是周日,正逢趕集市,遠近鄉裡都來了,給了我這樣的機會。傳統集市是自發的,烤煙、竹器、木器、藥材、活禽、豬肉、衣服等等交易,各自成片,互不打攪。還有勞動力市場,在一處空地許多木匠正等著雇主的光臨。最有意思的還是跑江湖賣膏藥的,在圍觀看客的眼中,這項買賣娛樂的功能遠大於實用的價值。青岩有許多遠近馳名的土特產,如豆制品、雞辣椒、玫瑰糖等。賣豆制品的攤點遍布青岩,還有許多豆腐豆干做的小吃,我也買了一碟烤豆腐干,蘸著酸蘿蔔辣椒汁來吃,滋味很好,口感筋道,果然名不虛傳。雞辣椒其實就是土雞肉腌的辣椒醬,拌在米粉面條中最好,直接當菜吃也不錯,是很有特色的風味。在狀元故居旁邊的小巷裡就是賣黃記玫瑰糖的鋪子,前店後廠的傳統格局,從招牌上看該有百年歷史,因為家中有口蜜井,取水作糖才能如此香甜。

古鎮有集市才熱鬧,趕集的人遠比旅游的人多。旅游紀念品也沒有土特產來的實在有趣。我在青石板的小巷中漫無目的地閑逛,看豆子花蔓爬在石片壘出的院牆上,看日光和炊煙糾纏在屋瓦的縫隙間,看土雞和土狗在巷口牆角踱著步……經歷和過程遠比目的和結果更有意義。

離開青岩,趕往平壩,我在花溪停上一停,與網上初識的驢友相聚,一起喝啤酒,一起吃鴨子。每一種旅行方式都無可厚非,很羨慕驢友們能在無人的境地中升華朋友的情誼,而我更多的時候是在旅途中觀察他人思考自己。行走尋常路,只愛平凡人。

(三)9月26日:平壩、安順

平壩是貴陽和安順之間的小縣城,清靜整潔,不是旅游城市,沒有多少旅人。我在這裡停頓,只為看看屯堡。

屯堡是明朝的兵團屯墾機構,自朱元璋開始沿著驛路修建,主要是防止苗人叛亂。屯兵和他們的家人,戰時打仗,平時耕種,保留著完全獨立的漢族生活文化傳統,與周圍的苗文化截然不同。屯堡作為軍事堡壘,有堅固的寨牆,堡內建築也充分考慮戰備防御的功能。明王朝覆亡之後,屯堡的軍事色彩逐步減弱,驛路的商業作用逐步增強,到解放前許多屯堡人都以經商為生。屯堡文化有三個看點:石頭建築、古漢服裝和地戲。

在一系列的屯堡中,天龍屯堡是最大的一個,離平壩也很近。我此行的目標不是天龍屯堡,而是它旁邊的天台山伍龍寺。作為附屬建築,伍龍寺除了具有宗教功能,軍事防御作用更突出。天台山是天龍屯堡旁的制高點,易守難攻。峰頂的伍龍寺建於明朝萬歷年間,是石頭建築的典範,也是屯堡寺廟的代表。我沿著石階信步登山,林木深邃,青苔密布,靜得令人沉醉。走進寺內,地勢局促,但進退之間,布置有序;轉折起伏,頗具匠心。特別是上中下三層平台,拓寬視野,引入風景,遠山、近樹、明月、清風都成為古寺的有機構成,廟門前一幅絕對正好描繪此番情致:雲從天出天然奇峰天生就,月照台前台中勝景台上觀。我喜歡寺廟石壁上的窗戶,樣式絕無雷同,風格和諧自然。吳三桂曾來伍龍寺看望叔父,並留下腰刀朝服作為紀念。寺中現有一個地戲展覽館,展出一些服裝和面具。地戲是軍隊中自娛的節目,男人帶上面具表演,劇目多是三國故事。木刻的面具經過歷史的沉澱,成為一種藝術,古樸而神秘。

天龍屯最大,但因為交通便利,保存並不完整,於是我選擇較偏僻的雲山屯游覽。雲山屯建在半山坡上,扼守一條古道,前後都有寨門,前寨門厚重堅固,兩側寨牆如翼展開,與左右山巒連成一體,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後寨門分兩道,相互照應,虎視著腳下唯一的官道和對面森然的大山。屯內建築依一條主路展開,石板瓦石頭牆,每個街角路口都修有槍孔,形成交叉火力,防御能力突出。隔幾戶人家,就有一口水井,保證了必要的水源,寨內還有零星的菜地稻田,即便受到的攻擊,長期堅守也沒問題。

我到雲山屯時,一個游人都沒有,也不見旅游接待的地方,於是我徑直找到村委會。雲山屯村委會、黨支部和招待食堂都擠在財神廟裡,只有兩個值班的婦女在看電視。面對陌生人,她們還是熱情地讓座倒茶,聽我說明來意,趕忙出去幫我找導游。半晌之後,來的導游竟是七旬老漢。正值農忙老人原是要下田的,為了接待我,匆忙洗過手臉換過衣服才來的。我先到老人家裡坐坐,堂屋很小,沒什麼擺設,除卻桌椅碗櫥,迎面牆上十字架和神愛世人的標識分外醒目。早聽說貴州農村有基督教的流傳,如今眼見為實。老人有些嘮叨,經歷還挺豐富,當過民兵隊長,搞過計劃生育,喜歡自編民歌,兼著赤腳醫生,03年參加過鎮上的導游短訓班。老人過去家中貧困兒媳出走,留下個年幼的孫子;辛苦拉扯大的孫子,如今在西藏日喀則當兵。說到那段往事,老人唱起自創的苗歌,孫子入伍當天,老人正在出診,沒有趕上和孫子告別,此後一別就是三年再沒有相見。歌聲有些凄楚,眼中有點淚光。老人估計平時很少有人傾訴,說起來沒個停,唱起來沒有完,興致高處還吹上一曲蘆笙。我不忍打斷他真誠的表白,一呆就是兩個小時。老人隨後帶著我在雲山屯到處看看,有幾處老店鋪老宅院頗為可觀,木雕石雕很細膩,既有漢式的堂屋,又有苗家的吊腳,還有布依族的石板屋頂。院子裡掛滿豐收的玉米和辣椒,金黃火紅,一片熱鬧。聽老人說,過去雲山屯有兩三百戶人家,都是漢族,多做經商,很富裕,為了防御盜匪才造的如此堅固;現在雲山屯有九十八戶人家,苗族居多,全部務農,較貧困,近兩年開發旅游才有了新的氣像。世事變遷,滄海桑田,雖然變化永恆,但是過去時光多少還是值得追憶的。村中偶爾走過一兩位中老年婦女,穿著明式的藍布褂子,綰著傳統的發髻,恍惚看去,如同歷史重現。

作別老人,我登上雲山屯旁的雲鷲寺。與天台山伍龍寺相似,它也建在孤峰之上。寺是新造的,用的也是鋼筋水泥等現代材料,看上去終究少些韻致。寺內只有一個啞老人和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見到生人,即羞澀又開心,引著我來到寺頂天台。舉目四望,奇峰羅列,稻田金黃,遠村近寨,青天白雲,果然是看風景的絕佳處。古代的軍事屯堡,形成了一個個文化孤島,保留著明朝漢文化的遺風;今天的民居屯堡,堡民與文化都在融合,共同適應著新的生活。

成熟的稻田裡,農民正忙著打谷收割,沒人注意我這個獨行的旅人。我坐在大路邊等搭車,看農人忙碌,看車輛往來,心裡悠閑而快樂,都市中忙碌和疲憊的冰塊被暖暖的陽光照化了。我如塵埃,塵埃似我,隨風而起,隨風而落,起又如何?落又如何?我曾厭憎柴米油鹽的生活,痛恨朝九晚五的工作,渴望自由自在的游歷;眼下想來,每個人生活總會有個奔頭,多打三五鬥米和多跑幾處地方並無不同,追逐自由和尋求富裕沒有高低。只因我比農人有更多的物質保障,所以才有追求精神世界的機會,我的心中應該更多些感激,而少些抱怨。

下午趕到安順,我直奔文廟。安順舊城正在改造,到處是片片瓦礫,文廟也在大興土木。來文廟是看石刻。安順石頭多,石雕技藝自然出眾,尤其以文廟為最。廟內牌坊、欄杆、石橋、石柱果然都是雕刻玲瓏。明八仙,暗八仙,遍布各處,這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題材。大成殿前的一對盤龍柱更是精彩,鏤空的龍身穿梭在朵朵彩雲之中,飛動的龍須,張揚的龍爪,龍口向天,內含寶珠。可惜石刻保存的並不好,一些人物缺少了面孔,不知是自然風化,還是人為破壞。

從文廟出來我沒在安順停留,直接趕往織金。一路都是盤旋的山路,風景不錯,只是往來的運煤車輛有些煞風景。趕到織金,天已全黑,縣城的道路很窄,燈光搖曳,各色車輛混雜,各種聲響交錯,各類店鋪擁擠,卻一樣都看不真切,只覺得混亂和擁塞。織金該是一座怎樣的古老縣城呢?還是明天再一探究竟吧。

(四)9月27日:織金織金縣城確實熱鬧而混亂,也較一般縣城的規模要大。為尋找財神廟,我在街上轉了很久。路很窄,各色車輛混雜,賣肉的平板車和工程的推土機以及豪華的奧迪轎車搶在一起,最多的還是三輪出租。街邊全開著店鋪,商品紛繁。人只能沿著緊貼店鋪的小道前行。財神廟就隱在鬧市的街邊,直到近前也不易發覺。我也幾乎錯過,到了廟門還在問路,旁人一指身後,“那不就是財神廟?”猛回頭,果然有一段紅牆,紅色的圓拱門上一對白鐵的獅頭門環,門首石匾“財神廟”。織金是古城,相傳城中有四庵、四閣、四寺、四祠、八大廟,財神廟就是八大廟之一。遠看財神廟,四重木拱歇山頂,由底到頂逐次收縮,狀如寶塔,又像堆疊整齊的一盤元寶。仔細數數一共十八個飛檐,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難道古人也明白“要發”的口彩?走進財神廟,只這麼一幢孤單局促的木樓,實在沒什麼看頭。

搭中巴去織金洞的一路很辛苦,正遇上趕集的日子,中巴車上堆滿人和貨,我和幾筐豬肉擠在一起,搖搖晃晃到了織金洞附近的小鎮,實在氣悶。一過小鎮,車上就只剩下我一人。織金洞風景區環境很好,廣場、入口、出口、庭院都很氣派,必定是花大力氣整修的。走進偌大的游客中心,空空蕩蕩,我被告知必須10人以上才能結伴參觀織金洞。等過大約半小時,好容易湊了7個人,管理方勉強同意參觀。等待雖然很沮喪,但我對這裡規範的管理還比較認可。

走到織金洞外,天上飄起霏霏小雨,很清靜很安心。洞內不允許抽煙,幾名“煙客”入洞前先去過癮,我則與檢票的姑娘聊天,了解些織金洞的常識。這裡地方偏僻,交通不便,游客很少,最多的接待人數也僅有每日2000人。織金洞原名“打雞洞”,最早是苗人發現,粗粗一探,深深無底,不敢再入,殺雞投洞,以辟邪祟。目前織金洞勘測長度達12.1公裡,面積70萬平方米,最寬跨度175米,高差150米。洞內溶岩堆積幾乎囊括了各種可能的形態和類別,更有多處奇觀卓於同儕。織金洞的大、全、奇,令其不愧為華夏第一洞。

織金洞口並不大,上部還有若干孔隙、天窗,所以在第一重洞窟內仍采用自然光照明,洞內水氣充盈,光照充沛,岩石周匝,植被茂盛。沿著石階,步入黑暗,燈光次第亮起,美景逐步呈現。一路走過,如在畫中。迎賓廳、塔林宮、壽星宮、凌霄宮、廣寒宮、銀雨宮、十萬大山,一進進廳室各具神采。從壽星宮向上攀登大約八百級石階,眼前豁然開朗,轉過一處璀璨生姿的石山,就是凌霄宮,它和之後的廣寒宮、銀雨宮是全洞的精華。我最鐘愛的景觀是大壁畫和銀雨樹。銀雨樹是塔狀石筍,層層堆積如蓮瓣盛開,尖尖直立似玉樹臨風,導游介紹,銀雨樹形成需要大約30萬年,只有在此期間上方滴水線始終位置不變,水量卻要逐步變小,才能形成這般直立俊俏的塔狀石筍,堪稱奇跡。相比銀雨樹的精致,大壁畫的宏偉更讓我震撼,這是一幅數百米長,數十米高的天然圖畫,各色石幔石林貼著寬廣的石壁鋪陳開來,在燈光的映襯下分外多嬌。大自然的滄海桑田巧手天工可見一斑。如此風景當前,自然感慨良多。

萬事萬物,有始有終。銀雨樹的腳下還有一根斷裂的石筍,如不經意不易發現。60萬年前,它剛剛誕生;30萬年前,它轟然倒塌,新的銀雨樹在它的殘軀上重生;今天我們見到的美麗寶樹,不知道明天又會如何?大自然的新陳代謝是無法逃避的規則,即便是頑石,也有冥冥中的生命,更何況血肉之軀的人類生命。數十萬年的銀雨樹在織金洞中只是一瞬,數百萬年的織金洞在地球上只是一瞬,更何況區區百年的人類生命。

景區是陸續開發出來的,起初的幾進石鐘乳已經有些發黃老化,燈光布置色彩過於絢爛,有些俗麗。越到後來,燈光效果越簡潔,突出石鐘乳本體美。特別是十萬大山景區,純白的石筍、石柱、石塔、石幔晶瑩剔透、玲瓏閃爍,新生的或是成熟的鐘乳形態,一看而知。還原自然本身是風景開發的最高境界。可惜設計者的苦心,未必得到游覽者的認同。大多數的國內游客參觀溶洞,總喜歡看色彩斑斕的燈景,聽千奇百怪的傳說,所謂不說不像越說越像,仿佛聯想成為欣賞溶洞的必然方法。其實天生風景,本無美醜,所謂美醜,在乎觀者。人的眼界不同,看到的風景也不同。溶洞按照自己的規律和好惡描繪著圖畫,人用自己的思想去渲染它,難免畫蛇添足。幸好織金洞的豐富和包容,給了每個觀者以美的體驗。

洞中沒有陰晴日月,時光短長。織金洞的游程長達三個小時,美景當前也不覺得疲倦。一到洞外,早已雨過天晴,一陣風掠過,身上有些寒也有些倦。我一邊等待返程的電瓶車,一邊倚著欄杆休息看群山。山表沒有高大的樹木,只有岩石和雜草,真想不出巍峨連綿的群山腹中竟有如此壯闊的洞天。在貴州的日子裡,我看遍溶洞、瀑布、天坑、地縫、峰林、暗河等等典型的喀斯特地質景觀,心曠神怡,美輪美奐。別的地方,有一處兩處地質奇觀,已算幸事;而貴州卻彙聚了如此多的妙境,實乃造化非凡。另一方面,喀斯特地貌土質貧瘠,物產稀少,山高谷深,交通阻塞,生活辛苦,發展艱難,生在深山,著實不幸。幸與不幸,一念之間。人無法選擇境遇,卻可以選擇心情,抱殘守缺的安然,揚長避短的樂觀,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正胡思亂想間,返程的車已經到了。

從織金洞返回織金,再趕回安順,又到暮色闌珊時分。這個夜裡我住在安順的新城區,道路寬闊,華燈齊放。據說安順城原本破舊,近兩年改觀不少,又剛搞完黃果樹旅游節,更是面目一新。我站在賓館的窗前眺望,山巒眾多,星羅環布,夜色中黑峻峻地猶如萬馬齊奔。古人描述安順:萬馬歸槽,本說的是安順商賈繁榮人口稠密,如今安在眼前的風景上,倒也很合適。到了安順,自然要嘗嘗花江狗肉,其實就是一種火鍋,湯濃味鮮,內容豐富,蘸著辣椒醬就著酸蘿蔔吃狗肉,確實很享受。

旅行的日子是幸福的,即看美景,又嘗美食,值得銘記。

(五)9月28日:紫雲

安順周圍的景觀很豐富,我特意選擇紫雲,據說格凸河有最美的喀斯特地貌風光。

從安順到紫雲的一路很安靜,苗族、布依族村寨散落在山山谷谷坡坡壩壩之間,結穗的稻谷,開花的煙草,黃白相間;青黑的遠山,碧綠的溪水,環繞生姿。陽光從行道樹的間隙射下,明暗交錯,如同琴鍵;我坐的車敲擊著光陰的琴鍵飛奔向前。貴州天氣真善變,方才還天空晴朗,片刻就陰雲密布,原本陽光下柔美的峰林,眨眼間冷峻猙獰起來。格凸河是花苗的跳花聖地,是苗族青年男女對歌跳舞談情說愛的地方,幾多柔情幾多旖旎。據說苗族的先輩來到此地,迷戀於斯,定居於斯,生生不息,與世隔絕。當時山民前往紫雲要三到五天,而且山路險峻,僅從一條鳥道通過,即便是貫走山路的苗人也要緊貼岩壁擦耳而行。直到近年法國旅行者在此探險尋幽,才使這片奇山秀水聞名天下。如今道路直達景區,只要三四個小時就能從安順來到格凸河。

我是上午十點半到的格凸河大穿洞,竟然一名游客都沒有。船靠在碼頭上,導游和船夫正在開會,我聽到領導模樣的人在說:國慶長假即將到來,一定要嚴守紀律,保持清醒,防止境外和台灣資產階級的侵蝕和毒害,防修杜變……如此言論,恍惚從前,令人驚異。幸好很快就有人前來招呼,我一人一船,由一名導游一個船夫陪伴,開始游覽格凸河。

沿著格凸河乘船而下,轉一個彎,迎面大山,觀之驚心。上部有若大拱洞前後貫穿,即是穿上洞;其右下方為另一瘦高拱洞深湛無底,即是燕王宮。穿上洞為古地下暗河抬升形成,日出時分,陽光穿過,雲蒸霞蔚,氣像萬千。穿上洞有豎洞與燕王宮相通。燕王宮是今地下暗河入口,春夏之際真有數十萬只燕子棲居,晨昏早晚,萬燕離巢,如煙如霧,蔚為壯觀。即便如今天般的陰雨天氣,那山那洞依然蒼然峭立,驚人心魄。乘船深入燕王宮,兩側石壁嶙峋,當中波平如璧,洞的盡頭是幾塊巨岩,河水到此倏忽消失流入地下,只余下振耳的濤聲。曾有法國夫妻探險而下,說地下仍有巨洞,有溶岩,有瀑布,景像卓絕。此段暗河流到小穿洞景區後露出地面。燕王宮內還有一名老師傅帶著幾個徒弟做蜘蛛人表演,他們原本是采掘洞頂燕子糞的農民,練就一套徒手攀岩的本領。我坐在船上看他們攀岩,一百多米高的岩壁,年逾六旬的老師傅僅用三五分鐘即可登頂,敏捷如猴,確實可觀。

離開燕王宮即棄舟登岸,開始攀登穿上洞。大約兩千多級石階呈之字形向上,竹林茂密,植被蔥蘢,我雇了乘滑竿代步,吱吱呀呀,顛顛晃晃,輕松愜意。小雨如絲,透過稠密的樹葉灑在我臉上,如氧氣般透過肌膚滲入體內,很享受。穿上洞很大,容得下一架飛機穿梭,站在洞內,風吹得過,雲飄得過,唯獨雨落不進,看山下清溪蜿蜒,群山逶迤,竹林葳蕤。想起杜甫詩雲:蕩胸生層雲,絕眥入歸鳥。用在此處正恰當。穿上洞後更有竹林小徑,越發幽謐。導游對我說,格凸河地區多產竹,近二十種,當地苗人用竹頗多,以竹為寶,建樓做船,入湯入菜。小徑通向盲谷天坑的頂端,盲谷是個天坑,谷內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從谷頂下望唯見綠樹不見底,至今無人一探谷內究竟,當地人一直傳說林中有虎有熊,夜深人靜時可聽得見虎嘯熊吟。

下山上船,逆流而上,不見了雄奇的大穿洞風景,靜下心來欣賞和體會格凸河水本身的美。這是一片深濃的綠色,凝聚不散,層次分明,從四面八方湧來,讓人應接不暇。船過水面,不著痕跡,透過淺淺的水,望得見河底淺淺的沙。兩岸的山巒相對而出,如重重簾幕輕輕拉開。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時值中秋,雖無花落水流紅的情致,但偶爾飛過的黃葉,如蝶,如淚,一般地引人入勝。“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這段文字活脫就是上游大河苗寨的景像。

在苗寨中吃午餐也是愉快的經歷,村民都在農忙,臨時找來人幫我生火燒飯,雖只點了一條格凸魚和一份炒腊肉,卻用去個把鐘頭才准備停當。幸好眼前風景足以果腹,扶欄遠眺,山外青山,煙村人家,田畝流金,竹林搖翠,雨如飛絮,滌盡凡心,悠然閑靜,盈滿胸襟。我前前後後細看這戶苗家,木樓磚瓦(村內尚有以竹做牆,樹皮為瓦的老屋子),底層養牲畜,二層住人家,三開間,有閣樓,屋內堆滿剛收下的玉米,屋外正用木制風機分稻谷,門楣上貼著奇怪的字符,說是特意請巫師畫來辟邪。主人很好客,緊忙著招待我,怕我等得厭煩,講了許多當地故事給我聽,最有趣的是野猴子偷苞谷——每到玉米成熟時候,野猴就下山來嘗鮮,村人必須日夜看守,不留神仍會被猴子偷去。猴子一邊掰一邊扔,吃的少,丟的多。村人偶爾也抓到可惡的賊猴,但看著那副可憐相,心一軟也就放了。格凸地少,耕作辛苦,面對猴患,也是又愛又恨,無可奈何。苗家菜肴,味道酸辣,口感獨特,說不上好來,全圖個新鮮。

越是日新月異,越是懷舊情深;越是繁忙拼爭,越是渴望悠閑;越是沉迷物欲,越是享受簡樸。在十足的二律背反之中,我用旅行中的田園牧歌平衡自己驛動的心。人在山水之間是幸福的,山的寬仁,煥發真誠,水的靈動,啟迪心智。忘形山水間,寄情雲天外,觀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雨是越下越大,我冒雨返回安順,翻過幾座山,陰晴變幾變,算是讓我領教了貴州的天氣。回望紫雲,看不見了大穿洞,在我心中早已留下它的雄奇;看不見了大河寨,在我心中早已留下它的秀麗。格凸河的美,確實值得記憶。

(六)9月29日:黃果樹

我凝望著正對面的黃果樹瀑布,忘記身畔穿梭的游人,巨大的水聲在我耳裡卻是悄然。青山翠谷,激流飛瀑。我的思緒是瀑布衝擊山岩飛濺出的水珠,在重重水霧中起伏;我的心情是瀑布對面山坡生長著的小草,在暖暖滋潤裡舒展。

水的力量、水的包容、水的凝聚、水的堅持,大音希聲,大智無言,水給與人的教益振聾發聵。我常常迷失目標,不知自己意欲何為。沒有目標,就不能堅持前進方向;沒有堅持,就無法凝聚點滴能量;沒有凝聚,就缺少力量包容天下;沒有力量,就喪失勇氣面對磨難。白水河勇敢前行於黔西南的崇山峻嶺間,每一處阻礙,多一個急彎;每一次跌落,多一道瀑布,一串風景,一江清波。白水河自上游而下,一路有二道溝瀑布、陡坡塘瀑布、黃果樹大瀑布、螺絲灘瀑布、銀鏈綴瀑布。在這組風景樂章中,大瀑布無疑是最知名最高潮的段落。

從安順坐班車大約一小時可到大瀑布景區,沿途路況、車輛、管理以及交通,都是我到貴州幾天來最好的,可見大瀑布景區發展的成熟。黃果樹大瀑布是貴州的風景名片,可能有人不知貴陽,但是無人不知黃果樹。景區開發時間較長,存在著周邊環境管理薄弱,風景開發理念落後的痼疾,兼因上游修建水庫,瀑布水量不足,或多或少都給觀光打了折扣,但仍有可觀之處。沿著棧道步入峽谷,蒼松翠柏,瀑布隱現,視角不同,感受不同。正面觀瀑最佳:兩山夾一瀑,白霧掩狂流。不同於別處瀑布的清麗,黃果樹大瀑布樸實雄渾,坦坦蕩蕩。我扶著欄杆,迎瀑而立,水霧翻湧,衣衫盡濕,良久良久,不忍離去。狂瀉的流水仿佛能帶走一切,包括我的迷茫和煩惱。瀑布下的水簾洞最有趣,原是天然溶洞,人工修造棧道相連,人在水下走,水在身邊流。觸手可及水,滴水不沾衣。沿著游覽路線一圈走下來,真把大瀑布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看了個遍。眼中的瀑布似乎直白,心中的瀑布卻是深邃。

走出大瀑布景區,天氣由陰轉晴,我雇輛摩托車代步看其它幾個瀑布,一路上陽光明媚、藍天白雲、青山碧水、村落點點,風掠過我的面頰發梢,扶著我的身軀,載著我的靈魂,飛向天際。

銀鏈綴瀑布在天星景區中。天星景區以山水結合精巧秀麗著稱,步行其間,如入畫廊。恰我來時,游人稀少,正好慢下腳步,細細觀賞。穿過天星盆景和天星洞,就是銀鏈綴瀑布。舒緩的流水沿著層層圓潤的巨石滾下,絲絲銀波,串串水滴,交疊縱橫,如珠鏈,似紗衣,陽光照耀,閃爍生姿,真當得起銀鏈綴的名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坐在瀑布旁吟誦夫子的話,絲毫沒有光陰流逝的感嘆,只覺得當時當下快樂無邊。螺絲灘瀑布還沒有開發,完全是自然的模樣,瀑布割裂為幾條,分分合合,絲絲縷縷,如白布般鋪陳在河川裡。布依族的石頭村寨和梯田靜偃在瀑布旁,幾株老榕樹,一片新芭蕉,景像和諧。我和摩托車司機一起站在山頂上看瀑布和村莊。司機是個小伙子,20歲都不到,摩托車嶄新而威武,張揚著青春的熱情。我就住在他姐姐的旅館裡,臨時找他來當我的導游和司機,我圖個方便,他賺些零錢。他對眼前的景色實在熟悉不過,而我卻驚喜不已,我喜歡平凡而生活的風景,久久望之,滿心都是幸福安寧。司機帶我穿過村莊,從不起眼的後門來到陡坡塘瀑布。已是夕陽西下,陽光把寬闊的瀑布渲染地錦繡富麗。陡坡塘瀑布落差小,但幅度寬,水量大,有種壯闊之美。瀑布上方可涉水而過,時值中秋水還不冷,果有兩人正攜手而過。我從瀑布下看他們,覺得分外驚險。司機卻說上面水緩並無危險。與黃果樹瀑布的游人如織相比,這裡分外清冷,站在瀑布前的除了我和一個攝影愛好者,就只有一對長腳的水禽。它們信步曲頸相依相偎,俏立於河中綠洲之上,余暉將那雪白的身軀鍍得金黃。這是我一天中第四次駐足觀瀑,悠然閑靜。暮色將垂,附近村民和兒童三三兩兩在河邊游泳洗澡,看著他們,我更覺得生活的平和與滿足。

夜深下來,我住在瀑布邊的旅店裡,這麼近卻依然聽不見水聲。信步走到景區的廣場,這裡已經不復白日的喧囂,店鋪關門,游客散盡,只有大屏幕上還滾動播放著黃果樹的風光介紹片,解說詞很空洞,說什麼黃果樹的精神,貴州人的風骨。屏幕下一對父子在踢足球,小男孩快樂地奔跑,年輕的父親快樂地撿球,配合無間,情趣盎然。我覺得生活中平凡的快樂和愛,遠比空洞的精神宣講更感動人心。然而生活中的快樂幸福並不是全部,悲傷慘痛也隨處都是。我坐在小餐館裡品嘗花江狗肉火鍋,耳邊卻傳來凄厲的慘叫。隔壁鋪子正殺狗,狗腿一陣亂蹬,頸中的血噴出很遠,最後的長鳴充滿著哀傷。我看著那條狗絕望的眼神逐步暗淡,突然覺得口中原本鮮美的狗肉滋味變得很糟,有些難以下咽。周圍的人並沒有我這般感覺,平淡如初,誰會為一條狗傷心呢,更何況這裡每天都會有很多條狗被殺死吃肉。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原本平常,只有情感豐富的人才會掙扎其中,難以自拔。山恆然,水恆然,直面生死,寵辱不驚,才是山和水的智慧。一整天看山看水,心境自然豁達開闊,山水之間,幸福之間。

(七)9月30日、10月1日:興義

清晨我走到高處等過路去興義的班車,天空多雲,朝陽若隱若現,遠山一層一層由濃而淡直到天際。山谷中的白水河,寧靜舒緩,絲毫不見那許多級奔騰咆哮的瀑布,精彩只是瞬間,平和才能永恆,水原本就是如此。那麼山呢?在貴州山才是絕對的主角。此時我正在山上,反而看不清它的面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班車終於來了,揮手上車。我在貴州的地縣間一般坐長途班車,還算方便。只是坐上去之前,並不會知道車況如何,旅途順否,人生也是如此,不必放在心上。不幸的是,今天這趟車實在糟糕。從黃果樹到興義原本3小時的路程,卻開了六個多小時,極緩慢地在南盤江北盤江的大山間盤旋不說,即便到平路上也依然拖拖拉拉,沿途客人上上下下,我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貴州的山石頭多,樹木少,看著山上蔥蘢的草,我不知道其下深藏著的有多少瑰麗的洞穴,有多少富饒的礦藏。偶爾路過一個村莊,幾座木樓,依著山而建築,自然而和諧。我是車上唯一的外來旅客,引起了一車人的興趣,反正坐著沒事,我有一搭沒一搭和周圍人聊著旅途的風景和心情的故事。其實我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要旅行,夢想永遠都只能在心頭玩味,自由不過是天際的流星,我只是在路上追逐流星的人。

我到興義沒有停,直接換車趕往萬峰林。萬峰林在興義之南去往巴結的路上,明代的徐霞客曾來此處,留下“萬峰成林、勢若海洋”、“磅礡數千裡,為西南奇勝”的評語。自從興建魯布革、天生橋兩處大水電站後,峰林被淹沒許多,但我獨自走在東峰林景區的觀光路上,對面依然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看不盡的山峰,這裡一叢,那裡一簇,勢如奔馬,踊躍向前,成千上萬座山頭如此相似,分不出高低胖瘦,與一般意義上的山脈完全不同,峰林是獨特的喀斯特景觀,能如此集中地展現,真是奇跡。萬峰林景區剛剛被評為國家地質公園,除了峰林,還有漏鬥。所謂漏鬥,就是地表局部下陷與地下河連通,當地的布依族圍繞漏鬥修築梯田,因地制宜,取水灌溉,不知不覺間形成完美的田園風光。一塊塊田畝依著地勢,或成環形,或成八卦,或成月牙,更多是無規則的圖畫。正是豐收的季節,稻谷收割後扎成的稻草人如星鬥般灑落田間,農人正忙著打谷脫粒,只有無憂無慮的小孩子還在小溪中嬉戲。陽光無比明媚地照耀在峰林田畝村莊河流之上,能看到如畫的風景是真真切切的幸福。

幸福的事除去觀賞風景,還有品味美食。當晚我在街心公園尋找興義的名吃。興義是滇貴要道的重鎮,有許多特色的小吃,又因為地處偏僻,還保留著許多傳統的老字號,這些都是我想尋訪的。我走一家、吃一家,很逍遙。刷把頭是薄面皮包著筍絲,像燒麥一樣用籠蒸,吃的時候蘸著雞湯,很別致;三合湯是糯米飯、四季豆加酥肉片用雞湯煮著吃,很耐飢;舒家老杠子面是用雞蛋和面用粗木杠子反復壓制,然後切成細絲面條,一碗一碗煮著吃的。老杠子面有百年歷史,如今開設多家連鎖店,味道很不錯。當晚我找到鄒家湯團店的時候,已經關門,沒有嘗到,非常遺憾。民以食為天,愛飲食的地方就是愛生活的地方,能嘗到好吃的食物是實實在在的幸福。

國慶節的早晨天氣很好,我一早趕到馬嶺河峽谷。這裡有地球上最美麗的傷疤之稱,說是峽谷,其實是地縫。步入峽谷,壁立千仞,一線青天,巨石疊嶂,滾滾濁流。獨特的鈣華地貌和風化地貌上都覆蓋著茂盛的植被,如翠綠的華蓋層層鋪疊,分外秀美。數十條瀑布從天而降,或飛流直下三千丈,或輕揮柔紗掩翠峰,或大珠小珠落玉盤,或雨打芭蕉傳好音。棧道就在瀑布間穿行,利用天然的溶洞、人工的吊橋巧妙勾連,人行其間,如在畫圖。我猜測馬嶺河峽谷原本是一個高大的溶洞,地質斷裂使洞頂坍塌變成峽谷,地表徑流形成瀑布,溶岩風化成為鈣華,坍塌的巨石堆積在峽谷中,阻塞狹窄的河道,水流更顯湍急。能在如此激流如此峽谷中漂流,想想都興奮刺激。好事多磨,我一連在漂流渡口等待兩個小時,才湊夠人數可以出發。十二個乘客,五個艄公坐在橡皮筏子上順流而下,起初半小時的水程分外平靜,看清山翠谷藍天白雲水鳥飛翔猿猴騰躍,陽光把身子曬得暖融融懶洋洋,正對漂流的驚險性有些質疑,就進入了險灘路段。橡皮筏子在浪尖劇烈顛簸忽然下墜,水變得力貫千鈞,從四面八方,甚至從頭頂衝下來,艄公緊張地把穩方向,乘客閉上眼驚聲狂呼……險灘轉眼即過,一切歸於平靜,乘客們歡笑如常,艄公們抽起煙卷,只有大家的衣服是濕透了,帽子被卷走了,鞋子也進水了。之後的險灘一個連著一個,一個大過一個,我們就在不斷的驚呼和歡呼間切換,兩個小時的漂流過的很快。山是如此豐富,可以遠觀,可以深探,可以安樂,可以刺激,可以粗狂,可以清麗。因為豐富,才能給與,豐富使人自信,給與使人寬仁,所求甚少,所與甚多,如此人生,幸福長久。

從貴陽一路走來,比原計劃節約出三天,我的貴州山水之旅提前結束。臨時決定趕往黔東南,開始貴州民俗之旅。當夜從興義返回貴陽,五小時的夜路,我反復聽著許巍的《藍蓮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盛開著永不凋零——藍蓮花。”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如我一般熱愛自由的生命,都在用自己的足跡追尋那心中的藍蓮花,是否永不凋零不得而知,但曾經綻放已經足夠。車窗外幽藍的天空比白日更晶瑩澄澈,最深的夜晚也不等於無盡的黑暗,那一抹飄飛的浮雲給我輕柔的溫暖。

(八)10月2日:凱裡、西江

黔東南是背包旅行的熱點線路,我的許多朋友都到過,帶回來不少自然和人文的故事,在規劃自己貴州之行的時候,出於時間和路線的考慮放棄了。幸好前一段的旅行節約出三天時間,我當機立斷趕往黔東南。每年的長途旅行,我都為目的地選擇一個主題,比如西藏的宗教之旅,新疆的生命之旅,山西的歷史之旅……貴州選擇的是山水之旅,如今來到黔東南,又可以增加上民俗之旅的一筆,山水之間添上個人,的確更加完滿。

從貴陽到凱裡走的是高速路,快捷方便,車況也好,旅途舒適。路上看到幾撥自駕車隊,車廂內也有好些背包客,來貴州十天後我終於找到了旅游的氣氛。從干淨的背包和興奮的面容上看,他們的旅程剛剛開始,祝福每個熱愛旅行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快樂。我有些倦怠,悄無聲息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連綿的丘陵上覆蓋著馬尾松林,感覺應該是飛播造林的結果,樹木不大,有些稀疏。單一的植被看上去很整齊,但是否有利於生態卻不得而知。路邊的苗式吊腳樓漸漸多起來,傳遞給我多民族聚居的信息。雲貴高原的陽光是熾烈的,有些晃眼,有些恍惚,貴州素有“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的俗諺,可我這些天來幾乎都是好天氣,讓之前所做的防雨准備都沒派上用場。閉上眼睛我回味前面的行程,溶洞、瀑布、天坑、地縫、峰林、暗河、穿洞、漏鬥、盲谷、溪流……每種喀斯特地貌的元素,在貴州都分外突出,美的驚心動魄,山水之妙,盡收眼底。

凱裡是黔東南的州府,有大城市的氣像,節日氣氛要比黔西南州府興義濃烈。我在凱裡停留只為嘗一嘗酸湯魚,我告訴出租車司機說想找凱裡最出名的酸湯魚,他說那就去快活林亮歡寨吧。貴州的苗族、侗族都喜歡吃酸,有“三日不吃酸,腿肚打轉轉”的俗諺,酸也有許多種,如正酸、蝦酸、臭酸、米酸等很多種,酸味的來源不是醋,而是用當地的酸西紅柿等材料釀造的醬料。酸湯魚如今在全國各地都能吃到,上海也有許多貴州餐館以烏江酸湯魚為招牌菜。快活林酸湯魚在凱裡很出名,算是上檔次的餐館,午飯時候我來到這裡幾乎找不到座位,被安排在還沒有完全裝修好的輔樓中。酸湯魚算是一種火鍋,除一鍋魚湯外,還有多種配菜——豆腐、蔬菜、粉條等,附贈米飯,吃一頓飯花銷不大。我點了當地人喜歡的角角魚,拿上來一看有些像稍大些的四川黃腊丁,酸湯煮魚,熱熱辣辣,感覺不錯。我更喜歡吃配菜中的米豆腐和苗家飯,別有風情。

離開凱裡,我第一站到郎德上寨。如果說之前在格凸河看到的大河苗寨是世外桃園,郎德寨完全就是旅游景點,但它的建築之美還是大有可觀。苗寨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木構的吊腳樓裝飾細膩,樓板木欄雕刻精美,豐富的窗格樣式使雷同的木樓煥發出不同的韻致。樓旁栽種綠樹紅柿,樓頭懸掛玉米辣椒,色彩鮮明,生趣盎然。我走在寨中,品味著苗家的建築之美。巷角和空地也用卵石鋪成花樣,歲月的打磨讓五彩的石頭閃爍著溫和的光芒,只有熱愛生活的民族才會如此裝點生活。我走到高處閑坐著俯瞰村寨,老黃狗瞅了我一眼繼續臥著打盹,母雞帶著小雞們悠然散著步。忽然間,安寧被槍聲打斷,應該是又有游客光臨,我跟著盛裝的村人向蘆笙廣場聚集,去觀看民族歌舞表演。不同村寨的苗族服飾或多或少有些差別,郎德上寨屬於長裙苗,飄逸的如同錦雞尾巴的裙擺隨著舞步輕旋,高高的像征牛角的銀質頭飾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酒歌嘹亮,蘆笙飄揚,笑容應該不是裝扮的,生活改善的希望讓村寨中的老老少少都真誠地歡迎八方來客,游人也從中找到久違的淳樸與和諧,歡樂蕩漾在廣場上,我也是其中的一朵浪花。

我在郎德碰巧遇到兩個同是上海來的背包姑娘,簡單的攀談讓我修改路線,和她們搭伴一同去西江千戶苗寨。更加巧合,在雷山到西江的中巴上15個旅客,7個來自上海,6個來自廈門,同是背包客,只有兩個當地的年輕夫婦是回西江娘家的。共同的愛好讓我們成為朋友,相互交流旅行的心得和經歷,其樂融融地渡過崎嶇漫長的旅途,還讓我們找到晚上住宿的地方——小夫婦的娘家。

不知道轉過多少山多少彎,西江千戶苗寨終於來到面前,夕陽照亮整座山的苗寨,准確地說是連綿幾座山的村寨,鱗次櫛比,嚴正莊嚴,其間律動著節奏和秩序,普通的生活在歲月的反復和強調中,勃發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全車的游客都為眼前的景像歡呼。

從遠處看“勾心鬥角”的吊腳樓,走近觀察卻是錯落有致,每家每戶都各自獨立,屋前屋後還有小院平台,牆角牆邊種些鮮花果樹。千家萬戶被迷宮般的石頭小道連在一起,自然而有序。我和其他八個同車旅友跟著小夫妻一起回娘家,意外收獲是得知他們竟然是苗王的後人。她的父親姓唐,在每十三年一次的傳統節日——牯藏節中,都要帶頭殺牲、喝酒、吹蘆笙。苗王早已經是歷史,平常日子裡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師。我們剛到唐老師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糯米飯的香味,原來是唐家弟弟正在打糯米粑粑。普通的吊腳樓一般三層,底層養牲畜,中層日常起居,三層是閣樓,可以住人,也可以作谷倉。正中是堂屋,朝南的一面開一排大窗,欄杆是美人靠樣式,依窗憑欄,遠眺風景,近觀鄰家,通風采光都很好。其他房間則開窗較小,私密性很強。坐在木制的吊腳樓內,覺著和自然非常貼近,陽光一點一點落下去,一只燕子飛回來棲在正屋房梁的巢中。唐老師夫妻也干完農活回家來了。苗家人是好客的,唐老師顧不上和我們寒暄,放下農具就去洗手做飯。

住在唐老師家的,除去我們一行九人,還有其他客人。大家排起長桌,一起吃飯,有雞有魚,有酒有肉,唱歌跳舞,游戲行令,分外熱鬧。真實的生活總讓我感動,也只有此時,我那天馬行空的思緒才返回人間。夜深時分,旅友們席地而坐在小院裡煮水品茶。他們的裝備很齊全,有油爐,有茶具,很會享受生活。看著眼前的爐火,望著滿村滿山的燈光,還有更遠的依稀的星辰,我想起海子的詩:“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藉著火種得渡這茫茫人生。”

旅途中,人情比風景更動人,感受到無處不在的人的情懷,才是旅行中最大的福氣。

(九)10月3日:西江、榕江

天氣比人生還要無常,昨天還是晴雲萬裡,今天卻已霧鎖山村。我一早登上對面山頭的觀景亭,回看西江千戶苗寨,半山蒼翠一山雲,千戶炊煙萬戶樓,昨天夕陽斜暉中的村寨壯觀震撼,今天晨霧掩映裡的村寨秀美寧謐,少一份神采,多一分深邃。苗寨依山而建,順勢鋪開,深具章法,由山腳而山頂,建築微有變化,山中部陡峭處留有一處風水林。苗族人崇尚自然樹木,村寨中必有風水林,沒人會砍伐此處木材,即便枯枝也不會揀去當柴火。西江苗寨人口稠密,林木較少,村旁辟有層層梯田,總體環境比其他規模小的苗寨要差。當我獨坐在觀景亭中看苗寨,從山下走來一個背著碩大背囊的男子,看打扮應是徒步旅行愛好者,途中過客,相視一笑,即是相逢,也是告別。走在千戶苗寨最低處的街道上,商鋪相連,集市熱鬧,游客很多,我隨意選些銀飾作紀念品,就沿著石階走進村寨深處。西江苗寨的吊腳樓比較簡樸,有些甚至簡陋,越到山頂處,房屋越是破舊。寨中道路錯綜復雜,對於外人如同迷陣。我估計著大致方向,摸索前行,繞著山頭走上一圈,又找回到唐老師的家門。

在等候其他同路期間,我與唐老師信口閑聊,順便支付食宿費用。費用很低廉,主人很客氣,主人說不好意思收客人的錢,客人說這是理所應當千萬收下。幾番推諉,是照顧人情臉面的必要舉措,中國人的言行大體如此。有人說是虛偽,我卻不以為然。表達一個含義,可以直白,容易粗陋;可以含蓄,富有詩意,中國人的生活中有許多曲折委婉詩意昂然的地方,大可不必尖刻地解讀,否則寸步難行,心態也失去了和樂。旅友們陸續返回,背起行囊出發去榕江,大家說說笑笑,誰也不會想到接下來的曲折和掃興。

西江返回雷山的中巴班車一小時有一輛,而國慶長假來這裡的旅行者卻成百上千,大家都擠在村頭背著重重的背囊等車。每個人的心緒都浮動起來,好像盡快趕路才是唯一目標,競爭的氣氛彌漫在心頭。好容易車來了,人一下湧上去,幾乎把中巴車掀翻。我很幸運搶到一個座位!突然司機說該車已經包給別人直接去榕江了,一時間車上都炸了鍋。望著車下那群包車客得意的樣子,車上的人都以沉默表示拒絕,沒有人讓開座位下車,車下的人著急了,開始和車上的人糾纏,雙方都很氣憤吵起來。游客爭吵必定沒有結果,大家都轉回頭向司機發難。時間在爭執中流逝,結果出人意料,包車的放棄了,坐車的下車了,司機不干了,左攔右攔不讓游客離開,恰巧一個客人正在吃的酸辣粉倒翻在車上,司機更是惱火。爭執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差點上升為本地人與外地人,苗族人與漢族人的衝突。牽動出警察、鎮政府官員,反反復復直到中午一點才算解決。我和同住的旅友九個人擠在一輛七座的面的上,算是逃離了西江。爭吵本身很無聊,但參與的人卻很興奮,我也熱烈地加入其間。事後冷靜下來,實在沒有意思,人多目標單一,資源相對緊張,於是我只去在意爭座位趕時間,卻忘記我是來旅行的,不是來趕路的,大可不必糾纏其中。超員擠在面的中,即難過,又危險,車到雷山,我就與旅友別過,單獨尋找去榕江的車,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雷山縣城很小,一條省道穿縣而過,街上的人不多,游客更少。錯過趕車的好時間,找去榕江的車很困難。我搭上一輛三輪車,在雷山縣城的每個路口尋覓著。功夫不負有心人,真找到一輛面的,車況不錯,司機怎麼看都不滿十六歲,是個清秀的嘴上還長著茸毛的小伙子。談好價錢,包車出發,剛開出沒多遠就停下了,原來小伙子不敢開夜路返回,要找個幫手。我的心裡真是打鼓,早知道從雷山到榕江一路盤山非常難走,又遇到這麼個新手駕車,實在不安全,但眼下勢成騎虎,也只好系上保險帶,硬著頭皮向前。

雷山到榕江的路果然刺激,天陰山高,千折百回,一邊是嶙峋的怪石古木,一邊是陡峭的懸崖深谷,放眼望前方,山色崢嶸,逶迤萬裡,直掛雲天。時陰、時雨、時晴、時霧,天光變幻,越來越暗。偶爾路過村寨,也是人少燈稀,唯見梯田中焚燒秸稈,野火孤煙更增險惡。我和小司機一路無言,他緊張地握著方向盤,我緊張地攥著車把手,只有幫手好像習慣了這條路,在後座上打盹,時不時傳來輕微的鼾聲。長路好似沒有盡頭,我漸漸輕松起來,欣賞起窗外掠過的群山。天暗雲低,眼中的山只剩下輪廓,遠近錯落,濃淡相宜,如筆墨山水一般。心情一轉,眼界大開,原本煩悶憂慮,始又平和從容。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天空還是那個天空,並不隨著浮躁的人心而撥弄。登山界有句名言:因為山在那裡。細細品味,的確無論陰晴雨雪、喜怒哀樂、成功失敗、生存死亡,山永恆的矗立著,人只是匆匆過客,又有什麼原因目的、征服退卻、強者弱者、幸福失意。其實生活也如山一般恆然,並不因為人的變化而變化。

車到榕江已是夜晚。我讓小司機先回去,自己一個人尋找住處。先後找了五家旅店方找到一間空房,而且價格昂貴。榕江在十一也算是旅游的熱點,徒步、自駕、跟團各類旅行者塞滿小城。住的問題解決,吃又成為困難,一連走完兩條所謂的美食街,不是不衛生,就是不接待單個旅客,只好買方便面牛奶充飢。幸好此時的我心態遠比在西江時平穩,回到賓館,衝個熱水澡,吃著方便面,順便給家裡打電話。母親問:“住下了嗎?”我說:“住下了。”“吃過了嗎?”“正吃方便面呢。”“怎麼只吃方便面啊?”“挺好的。”……旅行中有什麼比心情舒暢更好的呢?

在旅行中生活,在生活中旅行,遇到順境,應懷著感恩的心,遇到挫折,反倒要樂觀平和,安然接受。這些智慧和道理,從來都是老生常談,但在紛繁都市裡,我來不及思量和實行,只在平靜的旅途中,智慧的快樂果才從心田中生長出來。天地有造化,靜中參眾妙。如這般吵嚷奔波的一天,似無所得,似有所得,都是快樂幸福的。

(十)10月4日:榕江、從江、三都

10月4日在我的貴州之行中是最漫長的一天,一早包車從榕江出發,經過車江到增衝、趕往從江看岊沙、折回頭沿都柳江走村串寨,直到夜幕落下才在三都歇腳。行程雖然辛苦,但沿途體味到的和諧與快樂卻值得珍存。非常感謝包車的司機,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一路之上有他的指點和陪伴,行程才能如此順遂。游程如夢,至今閉上眼睛,我還仿佛能看到清澈的江水,蕩漾的木船,寧謐的村寨,茂盛的古榕,還能看見那些穿著鮮紅亮綠內衣,外披半透明白襯衫的苗女的背影,她們或挑著扁擔或提著包囊搖曳地趕路,生活的美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車江侗寨位於榕江縣城一橋之隔的江對岸,河川裡連綿著五個大寨子,據說是最大的侗族聚居地,也是標准侗語的發源地。侗族與苗族略有不同,苗族多居山地,侗族常棲平川,粗看苗侗建築很相似,皆是吊腳木樓,但幾乎每個侗寨都有的鼓樓和花橋,卻是獨特的風景。車江侗寨的鼓樓是專為旅游參觀新建的,高大挺拔裝飾精美卻和村寨古屋相隔較遠,孤零零的缺少韻味。我走到寨子深處榕蔭濃密的地方,卵石的花路,古舊的木屋,儉樸的埠頭,洗衣的村婦,小船蕩漾在河中,白鵝徘徊於岸上,安寧的氣味隨著炊煙飄滿整個村莊。一個帳篷很突兀地搭在榕樹旁,從裡面鑽出來的竟是我在西江遇見的那位孤獨的背包客。兩番陌路相逢,自有相識之情,握手攀談已不復初見時擦肩而過的景像。旅行中點滴的奇遇都能讓我感動不已。

增衝很偏僻,從榕江只有一條盤山的沙石土路可以到達,幾乎沒有往來車輛。越向山裡走人煙越稀少,偶爾路過村莊,異常陳舊滄桑,村中田裡的人們身著傳統服裝,頭上挽著發髻,雞犬之聲相聞,仿佛走進與世隔絕的過往。村畔道旁常有花橋,各具一格別有風情,在山林溪水的映襯下嫻靜優美。花橋又叫風雨橋,即方便往來路人躲避風雨,又是青年男女約會的場所。想像中月夜星光,侗家兒女花橋相會,互訴衷腸,對唱愛曲,該是多麼美妙的風景。我摩挲著古老的木柱欄杆,感受其中的溫度,傾聽其間的聲音,是風聲?是歌聲?還是心聲?增衝村口長長的木橋敦厚樸實,梁上有“道光**年造”字樣,距今200余年。從高處俯瞰增衝,重重疊疊的屋檐如湖面的波浪,蕩漾鋪展,破浪而出的就是增衝鼓樓秀麗挺拔的屋頂。增衝鼓樓是唯一的國家級保護鼓樓,建於康熙年間,距今300多年。鼓樓結構精巧堅固美觀,不枉我長途跋涉專程來觀。走進增衝,屋宇重疊,巷路縱橫,侗家生活,一覽無余,泱泱然有大鎮遺風。避開村人兒童好奇的目光,我圍著鼓樓看了又看。鼓樓四周都是舊式商鋪,樓前辟有水塘,即可防火,又作景觀。鼓樓保存完好,底層的柱子欄杆經歷時間打磨,油光盈盈。樓底正中為火塘,供寨中長老圍塘論事。樓內沒有木梯,沒有隔板,從底到頂,一而貫之。較之前所見,增衝鼓樓以氣魄勝於同儕。

我到增衝是為了看鼓樓,我到從江是為了看岊沙。從江縣城夾著都柳江而建,規模很小,正在大興土木,青山削去樓房出,塵土飛揚建設忙。岊沙苗寨離縣城很近,卻清靜許多。樹皮頂的木屋錯落於滿山蒼翠間,屋旁的禾晾架連綿成排。岊沙苗人喜食糯米,收割後需曬干才能脫粒入庫,岊沙建於山坡,缺少可供攤晾的平場,就因地制宜地建起禾晾架垂直晾曬稻谷,秋收季節滿架金黃滿山金黃。可惜我來晚幾天,只剩下空蕩蕩的木架,卻不見金燦燦的稻谷。岊沙人崇拜樹木,生以樹為家(木屋),死以樹為墳(樹葬)。每生一個孩子就種一片樹林,供其一生的生老病死所需木材。寨東的林中有塊蘆笙場,每逢節日祭祀寨民就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吹蘆笙,談情說愛拜祖宗。岊沙如今也以旅游為業,長假期間游人眾多,村中組織了蘆笙隊,集中向游人展示鳴槍迎客、秋千技藝、祭樹儀式、蘆笙歌舞、鬥牛游戲等等民俗項目。岊沙青年自然原始的表演中流露出的風情還是激動人心的。

車江侗寨、增衝侗寨和岊沙苗寨都是黎(平)從(江)榕(江)旅游線上的熱點,和黔東南眾多的民俗旅游景區一樣,以展示原始村寨、純樸人情、多彩民風為主,但表演的味道還是重了些,游客大多只是獵奇踩點而已。我更欣賞山水自然與人文生活和諧共處的狀態,有沒有獨特的景觀不重要,有沒有熱鬧的歌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從風景中嗅到的生活的氣息,那種真實存在的每天演繹的生活,才讓我最想親近,最想尋覓。

我沒有看完岊沙的歌舞表演就離開了,時間尚有寬裕,司機師傅帶著我一路緩緩沿著都柳江去三都。看到可心的村寨就進去看看,走走停停,尋尋覓覓,收獲良多。都柳江沿岸村寨眾多,依山臨水,或芭蕉濃密,或古榕茂盛,或石橋飛渡,或木船悠悠,村民的穿著也是自然隨意,古樸傳統的有,現代時髦的也有,普普通通的生活洋溢出平和快樂的氣息。水寨、侗寨、苗寨比鄰而居,在我這外人眼裡幾乎沒有分別,也許在他們的心中也沒有差別。人和人之間和睦共榮,人和自然之間和諧共生。我幾次乘木船渡過都柳江,水的澄澈的,水底的沙石歷歷可見,陽光在淺淺的水波之上舞蹈,搖曳多姿耀人眼目。村民的眼光是平和的,笑容是溫暖的,對於我這個異鄉人,既沒有過分的熱情,也沒有冷漠的懷疑,我自由地走村串戶,親近著真實快樂的生活。經過一個村鎮恰逢散集,村民們手提肩扛著各色物品回家,熱鬧而歡快。最美麗動人的是苗女的背影,她們綰著烏黑的發髻,銀制發簪搖曳生輝,不知道她們是哪一支的苗人,上穿淺白的襯衣,下著黑裙,內衣是鮮艷的紅色、綠色或者黃色,陽光一照,清晰地從白襯衣下透出來,整整一條街都流動著青春的色彩,令人著迷。把我從迷夢中驚醒的是聲聲牛鳴,原來車陷在回家的牛群中了,趕路的苗女看著我們窘迫的車開心地笑,串串笑聲在山谷中飛翔。

天色漸暗,路人散盡,終於趕到三都。這一晚最後一個節目是看三都人舞龍,表演很笨拙,絲毫不影響觀眾的快樂。舞到中途,有條龍錯了節拍攪作一團,引起全場一片笑聲。這


精選遊記: 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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