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墜落的繁華

作者: 刀鋒2006

導讀每次把山西喬家大院和歙縣鬥山街的相片放在一起比照,總以為北方四合院堂皇壯觀,卻少一點幽靜氣味,若不是那成排著名的大紅燈籠懸掛其中,也許不會讓人長久地停留視線。層層高大而簡潔的屋宇如今盡住著喬家的平民後代,當年遍布北省的票號錢莊,飛煙一樣熄滅了,什麼也沒留下。而新安呢,它只是寧靜地入睡,沉酣在一個久遠的年代。走在鬥山街上,如果迎面看� ...

每次把山西喬家大院和歙縣鬥山街的相片放在一起比照,總以為北方四合院堂皇壯觀,卻少一點幽靜氣味,若不是那成排著名的大紅燈籠懸掛其中,也許不會讓人長久地停留視線。層層高大而簡潔的屋宇如今盡住著喬家的平民後代,當年遍布北省的票號錢莊,飛煙一樣熄滅了,什麼也沒留下。而新安呢,它只是寧靜地入睡,沉酣在一個久遠的年代。走在鬥山街上,如果迎面看見一群穿掐腰夾襖、蓮鞋紗裙的古裝女人,我絕不會吃驚,這裡多像一個夢境,在高高低低封火牆夾住的青石巷落,我倚坐許宅後門精致的下馬石邊,覺得自己正置身熟讀已久的《紅樓夢》。

讀書的時候有一次想游古徽州,問去過的人,他們睜大眼睛道:“縣城裡坐黃牛車呢。”我有些失望,縱然要尋覓一種古老的靜謐,我也不要牛車和茅屋,那裡是我先輩祖居的地方,在一些世代相傳的故事裡,家族驚人的奢華和風雅讓我著魔,讓我一遍遍揣想從前的明月樓池和春暮宴游。

又有一次已經去車站買票了,才知道竟然沒有直達歙縣的火車和汽車,惘惘然回來查地圖,看見一片水網交織,新安我故裡的地方到處是碧波蕩漾。徽客們從前只有走水路,一代代鮑姓、汪姓巨商大賈經過無數碼頭,去尋找他們的機會。徽州是一只線輪,悠悠纖繩風箏線一樣放飛了不計其數的富貴游子。歙縣城邊有一條河,古稱“揚之水”,《詩經》說:“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很多人注《詩》時將“揚之水”譯作“緩緩流動的河水”,那因為他們沒有新安血脈,“懷哉懷哉”,這永遠只能是徽人的鄉愁呵,--曷月予還歸哉?

我還歸時正逢楚地多雨的春天,做夢一樣游蕩在屯溪老街、歙縣橋頭,景物都看不真切,隔著蒙蒙水氣像巨大無倫的水墨,仿佛一伸出手去就會摸著畫紙,然而那確鑿是自然景物。所以我不奇怪黃賓虹籍貫徽州,只有新安才能出產黃賓虹,--再好的畫家也只能是造物者足邊的工匠。

徽州是個多麼具有前朝美感的地方,它保留著一切儒文化的魅力,傳承著我們最精美的藝術,歙縣產茶量全國第一,毛峰、大方、銀鉤、屯綠,各擅風味,每一種都是國家級名茶。在歙縣街頭小館吃飯,店主殷勤遞上水,縱然是那樣不成章法泡出的茶,也是清澈明亮、湯色鮮綠。夜晚住入新安賓館,我洗淨茶蠱,放入銀鉤,按張岱《陶庵夢憶》的制法繁復地灌注,“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衝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即使是風雅絕代的張宗子,在焙制他得意之作“蘭雪”時,也一定要召募歙人入浙,用徽法“灼掐挪撒,扇炒焙藏”,才能制出一代名品,徽歙風流,從前真的不可想像。

天色陰蒙的中午,我們留連於苔滑露重的新安碑園,碑廊曲折,管理員將碑面全用玻璃封存了,無法拓櫻門前倒也有董其昌的拓片賣,是篇陰文的《五百羅漢文》,墨色深淺不一,拿在手裡又放下了,若在古徽州,大約不會見到這樣粗糙的拓片吧,墨香撲鼻誘人,畢竟是馳名千年的徽墨。碑園倚山建造,最後一重是披雲小築,典型的徽州花園,三開間雕花門窗的平屋,一道欄杆從正門前折下來。欄杆外兩株繡球花盛開著,綠白相間,院內很是幽靜,這裡絕少人來,陰雨天氣在四圍沒有窗的高大院牆裡倚住欄杆,看小小庭院中繡球花枝隨微風亂顫,覺得十分古代而詭異,《聊齋志異》有一集就在這裡拍的,想必編導也感知了這種年代久遠的神秘氣息。

徽州舊日的繁華印像倒有一半是緣由它的雕刻,歙城磚、石、瓦、木四大雕是絕技,繁復連綿的花樣,匠心獨運的造型,密密擁簇在每個高大的宅門前、樓廳邊、窗欞上、箱櫃面,從前建築系的同學每次來歙縣寫生,都要偷一片快朽了的花雕回去,於燈下一再玩賞贊嘆。在漁梁鎮,我凝視著一家門樓忍不住喝起彩來,門前坐著的白發老人卻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聲調道:“也不知多少人來拍過照片......”前明的藝術就這樣絕蹤,以至普通民間流麗的雙重屋檐成為無數人的追慕了嗎?鬥山街許家的雕花尤其精致繁瑣,大廳梁木的每一側都倒掛著古時吉祥的獸形--據說是主管文章的瑞獸。

徽州四雕的技藝加起來仍無法與歙硯的成就相比,在屯溪老街的“八百硯齋”,我手撫非賣品的“萬古琴”,禁不住心中湧起慕求的欲望,這世間無雙的硯品,這質比美玉的珍奇,是讀書人的夢想啊--縱然是電腦寫作的年代。“萬古琴”是一方長約兩尺的硯台,紋理縝密細致,七弦清晰可見,加上硯師獨到的雕刻設計,成為硯中絕品,硯池四周松濤隱隱,讓人想起李白聽蜀僧睿彈琴的詩句:“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弦上凝固不發的音樂是如此沉寂、深幽而感人。歙縣許國石坊後亦有一家著名硯店,我徘徊於中數小時,只為了觀注硯師的祖傳絕活,看見他靈動輕巧的刀功,信手拈來的詩文和畫境,常常會想,他是誰的後人呢?李少徽?潘谷?還是汪伯立?筆墨中人極重歙硯,昔日米芾以一方刻有三十六峰的歙硯換得蘇仲恭精致私花園一座,倒也稱得上“價值連宅”。

歙縣店鋪裡總有成套的文房四寶出售,裝在一個錦緞的盒子裡:歙硯、徽墨、澄心堂紙、汪伯立筆,沒有一樣不是物中之奇。我對於其中的徽墨有些偏好,行前搜羅幾塊,回來後常在提筆之余把玩,那異香極為獨特,是別種所無。歙人中制墨名家迭起,自南唐著名的李廷圭,至近年獨享盛名的胡開文,制墨都有絕藝。明代董其昌稱贊當時的制墨大師程君房說:“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我們離從前太遙遠了,只好持著普通的售品,悵然想往古時精美絕倫的墨錠。

徽州是個人文氣息十分濃厚的地方,相對它是程朱理學的發源地這一事實,我不知道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徽商發跡多半是因為在揚州賣鹽,富甲一方後即回徽州花費巨資興建書院學田,“十家之村,不廢誦讀”,英才碩儒輩出,稱甲江南,四百年間而有六狀元,五百進士,號稱“連科三殿舉,十裡四翰林”,南宋又有程頤、程灝和朱熹,注經奉儒,為一代大家。

世上再沒有一個地方比徽州府更喜歡建牌坊,它簡直隨時隨地蓋,--有一種門牌坊就鑲在家門牆上,鬥山街還留著這樣一個,是皇帝表揚一個黃姓寡婦的節烈,極為高大,鑲嵌於封火牆中數百年了,現在已失了莊嚴,只讓人徒然為舊時女子悲傷。

要看牌坊去棠樾最好,那天叫了輛三輪車,突突地在鄉間開,周圍秧田延綿著,平常極了,忽然右轉彎,便有一群七座高大巍峨的牌坊映入眼中。鮑氏牌坊群在明清兩代陸續建成,中間亭口有最好事的皇帝乾隆題字:“慈孝天下無雙裡,錦繡江南第一鄉。”據說,乾隆下江南時接見八大巨商裡,徽人占半數,在揚州即由棠樾人鮑漱芳接駕,其時這七座牌坊只建了“忠”“孝”“節”三座,唯獨缺少“義”字牌坊,乾隆口諭鮑漱芳修建八百裡河堤,發放三省軍餉,准建牌坊“樂善好施”,這座牌坊可謂天下最貴重的建築物,四根石柱一面石匾竟值得八百裡河堤和三省軍餉,徽商的殷富也真讓人撟舌不下。

我站在牌坊下想像當年的盛像,卻怎麼也想不出來,插秧時節,無限遼遠的秧田和小山包繞著過去的“江南第一鄉”,高大的屋宅古老而破敝,昔日的榮耀漸漸演繹成神話,只留下了牌坊,次第地羅列“恩准”“敕命”和“敕建”,除了那些平庸而沉溺於舊時王謝風流的後代,誰還能弄得清這些語氣裡的差別呢?我的祖先離開徽州府已經一百多年,然而至今仍能聽聞到從前那些豪華的碎片:家族交游的名士,家族建屋的熱鬧壯觀,家族中的高官顯宦。這一百多年來祖先們經歷了無數戰亂和天災,在窮愁困頓中他們仍然帶一點徽州尾音說道:“祖爺爺那時候呵,書房裡用的小廝丫頭都有十來個,捧硯的不管磨墨--”

那富麗雍榮,清雅絕倫的往昔!家族走過的一百年和整個新安流域經歷的世紀大致相類,在不知不覺中,昔日的風情、文化和道統都成了文物,只能留在層山疊水中睡著了的徽州。那兩百年前的盛大景觀已只能懷想,而不得再見,但它又處處留著影蹤,讓人無意中得窺一斑,增添慕想。社會進程無情,從前天下首富的徽歙,如今卻是貧困地區,造就一代徽商的稠人狹地,如今也在造就貧窮,後人們只願守護古老衰朽的華屋,卻不願繼承前人拋家別子數十年外地營運的毅力勇氣,也許,這就是創業和守成、衰落之間的必然承續。

徽歙如今依然被無數的畫筆贊嘆,依然以獨特的封火牆、高窗、磚雕被描繪在許許多多水墨中,然那繁華卻已如星墜落了,如織繡春景凋敝了,只留著老舊的屋宇、花園和雕刻,寧靜地於白山黑水的楚中偃臥,寧靜地走進世紀末。


精選遊記: 歙縣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