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薇塔

作者: 王在田

導讀愛薇塔 王在田 一雷克列塔陵園是阿根廷歷史最悠久的墓地,以埋葬豪門顯貴著稱。陵園的大理石門楣上鐫著兩個古拉丁文詞:Expectamus Dominum,這是從《新約•腓力比書》中抽出的片語,意思是守望我主。看來有錢人對駱駝能夠穿過針眼還是充滿信心的。對於許多像我一樣的旅行者來說,雷克列塔陵園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必看的景點,就好像到了巴黎必須要去貝爾拉雪茲神 ...

愛薇塔

王在田

一雷克列塔陵園是阿根廷歷史最悠久的墓地,以埋葬豪門顯貴著稱。陵園的大理石門楣上鐫著兩個古拉丁文詞:Expectamus Dominum,這是從《新約•腓力比書》中抽出的片語,意思是守望我主。看來有錢人對駱駝能夠穿過針眼還是充滿信心的。對於許多像我一樣的旅行者來說,雷克列塔陵園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必看的景點,就好像到了巴黎必須要去貝爾拉雪茲神父公墓一樣。當然不是去拜祭那些顯貴。在拉雪茲瞻仰的是巴爾扎克、雨果、肖邦、比才、聖西門、巴黎公社社員牆。。。。。。而在雷克列塔,只有一個人的墓室吸引我:愛薇塔。愛薇塔同豪門沒有一絲半毫的關系:她是一個女裁縫與一個農場主的私生女,愛薇塔剛出生不久,農場主就遺棄了她們。單親媽媽帶著五個孩子搬到了一個小鎮,找了一間小屋住下,拿布幔把房間隔成兩半,一邊當作坊,另一邊做臥房——聽起來像極了我們在城郊結合部經常可以看到的小裁縫鋪。作為外鄉人、私生女和窮人,愛薇塔在貧苦與屈辱中長大。同無數出身寒門的女孩一樣,她的夢想僅僅是永遠離開這片充滿傷心的故土。十六歲時她迎來了第一次人生轉折:一個走穴的歌星經過這個小鎮,鼓勵她去布宜諾斯艾利斯跟著他闖蕩一番。躊躇滿志的愛薇塔辭別母親來到首都,卻再也沒有找到過此公。但她畢竟還是留了下來,成為類似今天“北漂”一族的外來務工人員。毋庸諱言,年輕、美麗但一無所有的愛薇塔同樣住過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演過沉默寡言的餐廳服務員,也款待過精力充沛的老導演。幸運的是,在付出這些代價之後,她終於成功地攀升到了電台主持人的地位。在那個還沒有電視的時代,這也多少算個腕了。愛薇塔最大的人生轉折發生在1944年1月29日晚上:她受邀參加一場賑災義演,在後台遇到了活動發起者之一,剛剛步入政壇的胡安•貝隆上校。這場浪漫的相會宛如《西雅圖夜未眠》在帝國大廈頂層的最後一幕:兩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錯愕地凝視著對方,仿佛看到了畢生都在守候的伴侶。他們“久久握住”彼此的手,把一見鐘情進行到底,當晚就驅車前往貝隆在郊外的別墅共度良宵。那一年,愛薇塔25歲,貝隆49歲。他們從此相伴一生。撇開浪漫的部分不談,愛薇塔的干練也在這場被後人傳頌的所謂“經典愛情故事”中顯露無遺。在遇到愛薇塔之前,喪偶的貝隆早已與另一個女子同居。正當貝隆不知如何向那位姑娘交代的時候,愛薇塔麻利地解決了問題:她在貝隆去上班後把自己的全部家當裝上卡車運到貝隆的公館,對前來應門的那位不知所措的姑娘說:現在我是這裡的女主人了,你從哪裡來還是回哪裡去吧。等到貝隆下班回家,驟然發現只一天功夫自己的公館已經“換了人間”。不過這也是個厲害腳色,面對既成事實絲毫不加追問。愛薇塔就這樣成了貝隆家的女主人。二雷克列塔陵園裡供奉的不是墓地而是墓室:每一間墓室正中安放著使者的靈柩,用鐵柵與外界隔開,墓室外牆則常有精美的雕塑。鱗次櫛比的墓室彼此緊貼列成一線,再以此為基礎形成一個個“街區”以及分割這些街區的通衢、窄巷。要在這樣一個擁擠的冥鎮上找到愛薇塔的住處,如果沒有向導是非常艱難的。我沒有向導,唯一掌握的線索是:愛薇塔的墓室永遠都有鮮花。遵循這個原則我搜索了陵園東側,可是一無所獲。回到陵園正中的十字路口,我坐在路旁的石凳上喝水打尖,就著夕陽繼續讀愛薇塔的生平:結合之後,貝隆上校與愛薇塔形成了一對絕佳的民粹主義政治組合。貝隆自稱“阿根廷的頭號工人”,要為捍衛廣大無產階級的利益而奮鬥終身——當時的阿根廷“無產階級”往往無產到連一件襯衫都沒有,因此又被稱為“無衫黨”(Descamisados);出身貧寒的愛薇塔則迅速樹立了其大慈大悲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式形像。她廣泛走訪全國各地的貧民窟,與殘疾人談心,與麻風病人握手,甚至與嘴上生瘡的梅毒患者行吻頰禮,了解普羅大眾的疾苦並盡力滿足他們的要求。不久,貝隆成功當選總統,愛薇塔也隨即成為年僅27歲的“第一夫人”愛薇塔曾在重病時宣稱:“我要為窮人燃燒自己的生命”。雖然不可避免地牽涉到政治上的需要,愛薇塔熱愛人民的真摯性是無可置疑的。她逝世四十多年後還有一位女士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回憶當年她家五個未成年的兄弟姐妹靠守寡的母親在油漆廠做小工勉強維持生計。愛薇塔為窮人建了四千套住房,她們也分到了一套:“裡面一應俱全,有床,有飯桌,衣櫃裡掛著給每個人准備的衣服。我們正處於狂喜之中,愛薇塔竟然帶著安置費親自來看我們,而我們也居然得以與她站在一起照相”,“在她身邊我們感覺自己如此渺小,她就是我們的一切!”從上面這個小故事裡,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愛薇塔本人幼年貧苦生活的影子。我想,當她與這一家人合影時,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吧。愛薇塔的卑微出身自然是阿根廷上流社會全力攻訐的目標,更可笑的是,我曾讀過一位尚未躋身上流社會的中國女士的評論。這位大嬸以空洞乏味的小資筆調抒發了一段對愛薇塔滔滔不絕的景仰,然後對瑪當娜主演電影《愛薇塔》表示不屑,以為歌女出身的瑪當娜不配也不可能演好高貴典雅的愛薇塔。除了“葉公好龍”四個字,我還能說什麼呢?除了出身之外,有人攻擊愛薇塔窮奢極欲——瑪當娜主演《愛薇塔》時使用了85套服裝和39頂帽子,創下了電影道具的吉尼斯紀錄,其實單單裘皮大衣愛薇塔就有超過100領;也有人分析說愛薇塔慷國家之慨來討好貧民以積累自己的聲望,導致貝隆任期內的大宗政府支出耗盡了阿根廷在二戰期間發的戰爭財,隨之而來的通貨膨脹使窮人的日子更加難過;還有人研究發現許多納粹戰犯非法轉移到阿根廷的巨額財產又被再次“非法”到了愛薇塔的名下。我是個旅行者,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在我看來,奢侈也好,斂財也好,都屬於私德範疇,不值得我輩去指摘。一位“第一夫人”為謀求公眾福利而夙夜操勞,不惜犧牲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無論她的做法是否在長遠意義上產生了經濟學角度的宏觀效用,她的奉獻與人格是值得我們升鬥小民永遠尊重的,這也正是我來雷克列塔的原因。起身再找,這回與幾位游人分工合作,進行拉網式的搜索,終於在陵園西側中部找到了愛薇塔的墓室。墓門上我行我素地刻著愛薇塔不為上流社會接受的娘家姓氏:Eva Duarte,左右分別有夫妻兩人的浮雕,而鐵柵上果然插著一束從野外采摘不久的鮮花。三離開愛薇塔的墓室,我放任自己的腳步在暮色中的雷克列塔陵園隨意東西。迎面過來一個印度青年,向我打聽愛薇塔,我給他指出方位,然後繼續我的漫步和追憶。明艷照人的愛薇塔畢竟也有積勞成疾的一天。在一次剪彩活動上暈倒後,醫生診斷她得了子宮癌——她的富人政敵們則更願意相信這是由於她早年“娼妓”般的放蕩生活造成的——並要求她立即停止工作,可是愛薇塔只休養了十天就開始了新一輪的旅行演講。她的病情不斷惡化,終於在1952年7月26日辭世,時年三十三歲。據說那一天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花店都提前關門,因為所有的花都被買走了;據說為了去勞工部瞻仰遺容,光第一天就有八個人被擠死,超過兩千人受傷;據說勞工部前排了五條長龍,每一條都延伸了三十個街區左右;據說這一景像持續了一個月,因為全國各地的阿根廷人都坐火車搭汽車來首都與他們的“大救星”作最後的訣別。三年後,貝隆政府在軍事政變中被推翻,愛薇塔的靈柩成了執政者阿蘭布魯將軍的一塊心病:無論將它安葬在阿根廷的哪個角落,那裡都會被數以百萬計的擁戴者們視為聖地,從而有可能成為貝隆主義者發動下一次政治運動的策源地。為了消除這個隱患,軍政府絞盡腦汁,先是把靈柩藏在一個軍事基地裡,走漏了風聲之後又塞進一輛冷藏車在街邊停了幾天,還曾在一個閣樓上藏過一陣,但都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最後阿蘭布魯異想天開地決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靈柩運往意大利,安葬在米蘭的一個小墓園裡,再豎上一塊寫著假名的墓碑,這樣就“永遠”不會被人知道了。這個“天才”計劃居然被付諸實施並取得了階段性成果。愛薇塔的遺體隱姓埋名地在米蘭度過了寧靜而漫長的十五年,直至1970年阿蘭布魯將軍遇刺身亡。這一回更離奇的事發生了:苦苦尋覓愛薇塔墓地十五年卻一無所獲的阿根廷人“綁架”了阿蘭布魯的屍體,以此為質要求軍政府公布愛薇塔的靈柩位置。阿蘭布魯的繼任者不得不說出了事實真相,並派人從米蘭挖出了棺槨送交流亡馬德裡的貝隆。當時貝隆76歲,已經娶了歌女出身的第三任貝隆夫人伊薩貝爾。當他打開靈柩,看到經防腐處理後保存完好、栩栩如生的愛薇塔遺體,回想起兩人相濡以沫共同奮鬥的美好歲月,他的心中升起了怎樣的情感,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了。我們知道的是:貝隆沒有為愛薇塔下葬,而是把她的靈柩停放在餐桌上,同時耐心地尋找機會以圖東山再起。三年後貝隆終於獲准回國,不久後再次當選阿根廷總統。他還沒來得及把愛薇塔的靈柩運回阿根廷就因心髒病突發而逝世,他的遺孀伊薩貝爾繼任總統。在她的堅持下,愛薇塔的遺體終於得以於1976年回到祖國,並在她生前向往的雷克列塔陵園安葬。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世家子弟出身的阿蘭布魯將軍就葬在不遠處其家族墓室中,這一對“死敵”居然在泉下成了近鄰。想到這樣一段穿越兩大洲橫跨大西洋的靈柩流浪記,剛才的一番奔波也就算不得什麼了。臨行前我又去愛薇塔墓室作最後的瞻仰,意外地發現那位印度青年還在苦苦搜尋。我點手招呼他過來,指著墓門上的鮮花對他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有鮮花的那一間就是嗎?回來之後整理相片,發現愛薇塔墓室的照片曝光出了點問題:在周圍華貴而冷峻的墓室擠壓下,在左右狹隘而森嚴的墓道逼迫下,愛薇塔墓門上纖弱的花瓣顯得如此鮮亮耀眼。也許,這正是她一生的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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