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語.夢回江南】
在夢裡，在夢外，在黃昏，在清晨，我眼前時常漂浮縈繞著一個江南。
沒有著實的指向，江南，只是想像中的江南，是童年記憶和許多詩文、許多圖畫拼接成的江南。也許是余光中說的“唐詩裡的江南”，也許是讓小杜纏綿悱惻的江南——無論如何，都是我心裡的江南！
我的這種情懷，是無數中國人都有的。在許多人的內心，都懷抱著一種似乎很顯然卻有點說不清楚的想念與期待——有些兒依依，有些兒眷戀。
“江南”不僅是風景，也是故事——是歷史，是文明。她通常前無高山，後無大河，小橋、流水、人家，談不上什麼氣勢，卻往往能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讓浮躁寧靜，讓囂張收斂。
2004年9月4日，我和青年俱樂部的朋友們，一行十人，來到了同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的，或為休閑，或為美食。而我，是為了江南——我來探訪我夢中的江南了。
【輕舟欸乃】
在來到同裡之前，我曾經去過周莊、烏鎮、西塘，她們各具千秋，但一律都是承襲久遠、有著諸多相同韻致的小鎮。
我去之前三個地方時，因是獨行為主，從經濟角度出發考慮，未曾選擇坐船游鎮，在心裡，難免遺憾。今次有十人的隊伍，我便終於能夠如願以償了。
踩著搖搖晃晃的甲板坐上小舟，那船公抽出木槳，只聽欸乃一聲，水便“嘩”地將船蕩開去——也把我的情緒推到了至高點。
舉著朋友的攝像機，我像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又像久別歸來的游子，對著周遭，狠狠地拍攝起來。◇ 路
余秋雨說，走江南小鎮，可以“從自己的鞋踏在街上的清空的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會走進一種清空的啟悟之中，流連忘返……”
坐在船上，看岸上的青石板路靜靜地躺著，不時有人踩過。或是水聲、槳聲蓋過了腳步聲，我並未能夠聽到那清空得讓人啟悟的足音。只是，瞧層層厚積的灰黃，念及她1300多歲的年紀，隱隱生出淺淡的感慨：這路也許還是從前的路，人事卻不知更替了幾重！
◇ 巷
輕舟搖曳，一條條小巷在眼前略過。看上去那麼狹窄而平實。也許正因狹窄，所以悠長；因為平實，所以耐久。
狹窄與平實，差不多就是這裡居民的生活狀態了，他們很少需要跑出去，就可以豐衣足食，知道外面有個花花世界，卻毫不在乎，只管過自己日子。倒是外面的人，一批又一批來看望他們，然後留下一串串羨慕，帶著被攪亂的心情離開。
他們近乎固執地守著祖宗留下來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它過得市井之致、藝術之極！
◇ 人
我把攝像機轉過一個角度，忽見一老婦，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眼光默默地望向外面——不知是在看風景，還是在看人。抑或什麼都不看——活到這把年紀，還有什麼沒看過呢？！
想起高中時極尊敬的一位語文老師講過：走在江南，你是不能掉以輕心的！
是啊，都說江南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隨便走走，一不留神便可能邂逅這樣一個人——讀得經史，寫得嚴柳，畫得山水——他大概拄著拐杖，穿著布衣，什麼也不做，從一個貌不驚人的小院裡走出；也許扛著農具，走在去自留地的小徑上；也許坐在自己的門檻上一聲不響地發呆……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卻又分明極不尋常。面對他們，怎麼好掉以輕心呢？！
此所謂大隱隱於市！
焉知這老婦不是在看古往今來流淌了千余年的文明呢？！她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是因為面對厚厚的歷史，說什麼都是多余的，做什麼都是徒然的吧。
◇ 橋
同裡有川字形排列的小河15條，將其劃分為7個小島，又由49座石橋把它們連為一個整體。
所以在這裡，橋，幾乎是幾步一座，緊緊地連接著兩岸的交通和人情。
我們坐於舟內，眼花繚亂中，只覺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橋洞，偶一定神，忽遇一橋迎面而來——迅速看去，見有一楹聯，道：淺渚波光雲影，小橋流水江村——端得古樸出塵！
細細想去，我們搖曳的輕舟，舟下泠泠作響的水流，水中倒映的風景，景中卓立的石橋，橋頭綿延的村舍：竟是全在這聯中涵括了。
不知道是哪位名士的手筆，亦或是某個村漢的傑作。
◇ 水
水很濁，完全看不清水下的光景，只覺厚厚的、重重的綠，那綠中歪歪扭扭地倒映著兩岸的高樹和人家。
它如一面鏡子，蘊藏著過去的歷史，展現著如今的生活，還暗示著未來的日子……聽它泠泠清越的歌唱，仿佛幼時聽祖母講述一個個久遠的故事。
什麼都會死，只有水，是永生的！
也許，在這個修煉了千年的小鎮中，最具道行的，便是這亦柔亦剛的水了。它撫育所有生靈，又把它們的骸骨收斂在懷中，於是一日濃似一日，終於變成現在——墨樣的綠色。
◇ 狗
同裡的狗似乎特別多，船行一段，便能見到一只不同的狗。
不知是那些狗天性溫文，還是因為知道我是個愛狗的人，它們看著我，都格外安靜。
我開玩笑說：“同裡連狗都是有文化的，知道對客人要斯文”——不叫不鬧，只用溫溫柔柔的眼光望著你，拿一種似乎早已熟稔的態度與你小小地躲個迷藏，叫我禁不住地憐愛。
一個地方的某種氛圍濃重了，則無論牲畜，都可以被熏陶到。所以在傳說裡，連佛祖油燈裡的燈芯，都能夠得道成精的。
同裡的狗狗們長日在此繁衍生息，料必氣質不凡了。
這是玩話，但也不盡無稽。
【退思】
周作人說：“一國的歷史與文化傳得久遠了，在生活上總會留下一點痕跡，或華麗或清淡，都無不是精煉的。這並不是想誇耀什麼，都是自然應有的表現……”
退思園，就是江南文明的“一點痕跡”。
據說她是中國最好的園林之一，玲瓏細致、樸實無華。
她的主人任蘭生，好像曾經是個大官，授資政大夫，賜內閣大學士，擔任過安徽省的兵備道，一度有權有勢。後來，與無數官員的命運一樣，遭到彈劾，被迫解職回鄉，回到了故鄉同裡。
不清楚任蘭生究竟為官如何，也懶得去查史料，但看他不動聲色，一出手，拿十萬雪花銀建了座私家花園，並名之“退思”，便可猜度——他的做官，應該也不算太清貧的。
但或許也只是他家底豐厚——同裡原名“富土”，經濟一直繁榮，亦難說定。
分不清他是貪是廉，但由退思園的建築布局，多少，總可以看出他的才學來——中國的園林，本來就蘊含著很多學問，何況這座集萃了種種精華的大好園子。住在這裡的，即便是個莽夫，久而久之，潛移默化，也要文雅起來的。
退思園橫向構造，西為宅、中為庭、東為園，有別於傳統園林的縱向設計，顯得寬闊而平易、樸素而內斂，與她的名字“退思”二字的境界頗能相映。
很多人都知道，“退思”乃取《左傳》“林父之事君也，進思盡忠，退思補故”之典，有鑒於任蘭生是被貶謫回鄉的，大家難免以為他真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認認真真在反省自己了。
然而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是不能相信的。任蘭生是朝廷命官，更是典型的中國文人——中國文人的脾氣是出了名臭硬，他會毫不辯解，閉門思過嗎？
假如他罪有應得，那麼想必無此胸徑；若是被冤枉的，更不會輕易妥協。
歷史已經過去，其實很多東西無法驗證，但退思園的美麗依然，因之命名的退思餅，居然也是甜的——如此，我不得不懷疑任蘭生“退思補故”的誠意：退是退了，思也恐怕思了，但卻未必是旨在認錯！
他也許早就在許多個繁忙的清晨、午後、或者黃昏，恍惚回到同裡的流水石橋……貶謫對他來說，倒是一種成全——想到這一層，我便似乎看到了這老頭的偷笑。
那退思餅的甜味，清楚地泄露了任老頭的心思——他果然有一套！
其實想想沒有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與繁忙瑣碎的政務相伴，他也寧願枕著小河，看余輝漸散，獨自品味江南細致、精美的辰光的。
不僅是他，即便是我這樣的小女子，也會做這樣的選擇——甚或以為，這裡的閑適，簡直是一種放縱，對於疲憊的精神，是多麼奢侈。
想必，這個中究竟，在當年，並不是沒人料到，但人家既然要退出競爭、打回老家了，於人無礙，也就不必揭穿。
說到這裡，我不免感到可惜：與朋友們為了節約，居然集體決定避開這座經典的園子不看！
我後來偷偷繞著她轉了兩個圈，從周圍的點滴裡揣測那些傳說中的故事，想像100多年前一個當過官的江南文人的小心思，忍不住笑出聲來。
暗想：那任老頭在這樣一個細雨蒙蒙的初秋，吃著甜甜的退思餅，是不是也像我這般的自在呢？
【饗食】
使吾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張翰。
這是典型的江南人口吻。
或許江南人比之中原、北方人是更講求實惠、著重眼前的，但你也不能不承認——江南的美食，的確風味獨具！
在同裡，除了甜甜的退思餅，還有拌著椒鹽、透著桂花清香的襪底酥，具清脾養顏功效的芡實粥，吮指留鮮的炒螺絲……
我和我的朋友們不約而同，把很大部分的開銷都用在了吃上。一則，年輕人很難有心思體會歷史，二則，也是同裡的美食真的吸引了我們。
雖然都是些小吃，上不得大台面，但對於講求實惠的江南人而言，外在的形式是次要的，口味才最吸引人！
至此，我已是口內生津，了無情緒寫作了，一味想著那買回來的退思餅、襪底酥。
你若想知道同裡美食的究竟，恐怕，已不能仰賴我的描述，還非得親自去探個明白呢。
【跋.尋夢江南】
9月5日晨，喝過稠稠的芡實粥，我們離開了同裡。
坐在車裡，看著漸次遠去的這個古老小鎮，我想：其實，同裡也並不就是我夢中的江南——她是那江南的一部分，是我所有關於江南的夢裡的某個片斷。
她驗證了我的一些想像，也讓我依戀江南的意越發赤真，讓我尋找江南的心更加堅定。也許，江南就是有這樣別致的夢的質地，能夠不動聲色地牽引著一顆又一顆的心，到此尋夢，又絕不駐足……
(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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