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老先生的頤和園

作者: Mingkaiyehe

導讀我干的是一個很傳統的行業,走出校門後很快就發現,這個圈兒裡保留著一些古老的習慣。比如見面的第一句肯定是問你師出何門,“哪兒畢業的?”——好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對一個人的發展是多麼地關鍵!好在當初設我們這個專業的學校不多,問來問去也就那麼幾所,一答出來,問話的人就明白了:“噢,你和某某是同學(校友)呀!”或者“啊,那麼某某你一定� ...

我干的是一個很傳統的行業,走出校門後很快就發現,這個圈兒裡保留著一些古老的習慣。比如見面的第一句肯定是問你師出何門,“哪兒畢業的?”——好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對一個人的發展是多麼地關鍵!好在當初設我們這個專業的學校不多,問來問去也就那麼幾所,一答出來,問話的人就明白了:“噢,你和某某是同學(校友)呀!”或者“啊,那麼某某你一定認識啦?”。上班第一天我被領去見的那位中年女士,弄清了我的來歷之後立刻就笑逐顏開,說出了一大串我熟悉的人名,其中有我們共同的師長,有我的導師、她的同學,也有她的晚輩、我的同學,等我把比誰高幾屆又比誰低幾班全說清楚,為自己標明了坐標後,從對方的神態裡,我知道這位當時在我們行裡已是聲名顯赫的H女士已經正式把我歸為已類。我一直也沒想明白,就我們這整天忙死忙活又成不了什麼大事兒、發不了什麼大財的一行,到底好在哪兒?為什麼天底下那麼多行業,那麼多人,我的同行們卻大都死扎在這個堆兒裡?連男婚女嫁都多半在自己的圈兒裡解決,然後費多少心把兒女養大了居然還讓干這個。我們這兒一家幾口都干一行、甚至都在一塊兒的屢見不鮮,以至於平時單位裡老的提起哪位年輕人都要帶出一句“某某的兒子(女兒)”,小的提起哪位老同事則說“某某的爹(娘)”。想當初我的一位同學兼密友只不過是在同一個辦公室裡找個了其它專業的,就被指責為下嫁,承受了相當大的輿論壓力。

不過當時我對這一行的這種門第觀念和抱團習慣並不反感,只是覺得新鮮,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並沒有因此給我帶來任何不便。我有幸被收在那位H女士跟前,得到了讓我受用一生的規範化職業訓練和為人處事的指點,一些年後,直到現在和看得到的將來,經常地我都不得不面對一些難題作出獨立的判斷,一任沉重的壓力放上自己的肩,每到這時,我就會對當年跟在這位前輩身邊時那種有所依靠的日子深深懷念。

我們這行,自古就是一種師徒相傳的手藝,我不知道其它行業的人,能不能理解這種對引領你入道的人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終生感激。

就是在那個讓我始終懷念著的年代裡的某一天,我飛赴南方一座很美的海濱城市,開始了一段很難忘的日子。一個周期短得沒有那麼短過的活兒,H女士受命於危難,被夜半的一個電話召去,到那裡先我一天。以她那豐富的經驗把相關資料看了一遍,就明白這回真的是離死不遠,事到臨頭,也只能是背水一戰,要求只提一個,必須給配最得力的人來!

我就這麼提著自己草草收拾的行裝,以一種受寵若驚的心情,慷慨赴死去了。

我倆的圖桌挨著。那是我在專業中長進最快的一段日子,因為有這樣一位經驗豐富的師長終日在旁,從早到晚,一天將近二十個小時——那段日子裡,我們好像沒有在夜裡兩點之前結束過工作。在南方那潮潤的夏夜裡,在一片寂靜早已沉睡的小巷裡,只有我們的那一點燈光總亮著。我們也聊,在電腦介入我們的工作之前,干我們這行的人都擅長一邊說話,一邊干活。

大都是她在談,我聽著。她談的大都是過去,談那個我們兩人都先後在裡面念過書的那個很美的校園,談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些學友,更多的是談她年輕的時候。

她談自己剛進校門的那一年,報到後和同班同學一起去頤和園,在諧趣園見到一位畫水彩的老者,與之攀談,老先生對他們這些學生們態度非常和藹。等到幾天後系裡新生大會時,才發現那位老者就是她的系主任、這個系的創辦人、我們業內的德高望重的大師L先生。從此她就沐浴在這位大師的溫暖中,成了這位大師的入室弟子,影響了她的一生。

頤和園是一座保存最完整的皇家園林,其建築做法和園林布局之地道,除了承德的避暑山莊,好像沒有哪裡能與其媲美。北海都不行,香山更不倫不類。其中的園中之園諧趣園最是精致小巧,回廊曲折,一池荷花,實在為園中精品。有著南方園林式的精雕細刻,但房屋的做法絕對北方——在我眼裡這很重要,我不喜歡不合章法、沒有根基的東西,看不上後來北京新建的一些小公園裡那些完全照搬南方私園的小青瓦、白粉牆、飛檐翹角……這可能跟我受過的教育有關,創辦我們系的那位L老先生是一位中國古建築專家,我雖與他無緣一見,卻在他的弟子們手下被調教多年,慢慢地也就潛移默化,眼裡容不得沙。

後來我甚至不願再去頤和園——那個我從小就去過不知多少次、後來為了考試給背得混瓜爛熟的地方,因為我從內心不能接受它作為旅游場所的那種形像,那種喧囂,那種擁擠,那種粉飾,還有那種因過度的修繕而喪失的真實——雖然我也理解這種喪失所能帶來的利益,但仍然不願意接近。上學時我們的一位身為古建築專家的教授在課上曾請大家原諒他,說今後不會再干重修“蘇州街”之類的事兒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當時很為他誠懇的言語感動,但現在想想,如果真的還有什麼“蘇州街”之類非重建不可的話,我倒是情願那位老先生再“失節”一回,因為他雖偶爾失之,畢竟還有“節”,精通古建築的章法,若是落到別的哪位根本就“節”不“節”的無所謂的人手裡,那結果就會更慘。

所以那位我們奉為祖師爺的L老先生,一個人住在那麼地道的一所皇家園林裡寫生時,一定有一種很美的意境,那時的頤和園游人還少,還清靜。頤和園的夜晚是很美的,不再是旅游者背後的布景,恢復了其本來的面貌——我雖然無緣在裡面一住,但卻多次在傍晚時去過,欣賞過晚霞下的昆明湖,吹過長廊裡和十七孔橋上的夜風。不過我想當時的L老先生其實是很孤獨的,他那位美麗無比、才華過人的夫人當時已離他而去,他身邊的許多他愛得不得了的、很地道的古建築正面臨著或經歷著被拆毀的命運……

我所深深尊敬的H女士就是在這個時候碰到了L先生。

多少年後母校為那位聞名中外的大師L先生舉行紀念活動,出版了他的作品集和紀念文集,H女士——他的這位此時在業內已頗有影響的女弟子卻沒發一言,只獻出一張畫兒作了那個紀念專集的封面。

那張畫兒是那位大師的舊作,畫的是頤和園裡的諧趣園。就是她第一次碰到先生時正在寫生的那張。後來,當我的這位業內女前輩畢業後遠赴西北之時,老先生將這幅畫送她做了紀念。

H女士在廣闊的西部土地上漂泊了很久,才回到她長大和求學的這座城市,此時她的恩師L老先生已作古多年。

H女士在與我談論起這些時,深深地沉浸在回憶之中,燈光打在她那早已憔悴的臉上,竟泛出一種光彩來,好像一位人到中年的影星。我想她一定曾經美過,曾經年輕,曾經有過一種很纏綿的、很溫柔的心情,盡管她平日裡給人的感覺總是思路清晰,性格剛硬。

我在那本文集中見到過那幅畫,題款中還寫著這位女士的名字,用的是呢稱。

H女士甚至曾為我惋惜感嘆,說我枉在那所校園裡苦學多年,卻不曾得到過L先生的親身指點。

其實我自己並不像她說得那麼遺憾,盡管我們都無法超越時間,可是,我內心的角落裡也仍盛放著一輩輩傳遞下來的溫暖。好多年後我與早已是深居簡出了的H女士再度會面,她指著我從新疆千裡迢迢背回的干果用很地道的語音喊出“巴旦姆”,給我看她在黃河源頭做的標識物照片,笑容又綻開在她那張已經是老年了的臉,可我仍覺得,這張臉,親切,耐看。我不習慣她對我態度的改變,我仍希望看到她還是當初對手下人的那種明確、嚴厲和直率,我懷念那種有所依附的日子,可我也知道,那種日子,離我、離她,離我們大家都已經很遠。

我想,一個人,能做到這樣就應該算是幸福了——有可懷念,或者,能讓人終身感激和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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