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帕克

作者: sakama

導讀迪帕克.塔帕十三歲,只比我兒子大一歲。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高高的湖岸上,和小伙伴們向湖裡扔石頭玩。他一看見我的船,就朝我大聲叫喊,然後迅速跑到水邊,要我劃過去。我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他剛好要去前面,想搭我的船。然後他補充說:“我可以幫你劃船”。這天早上,我錯誤地估計了費娃湖的面積,以為劃個來回應該沒什麼問題,� ...

迪帕克.塔帕十三歲,只比我兒子大一歲。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高高的湖岸上,和小伙伴們向湖裡扔石頭玩。他一看見我的船,就朝我大聲叫喊,然後迅速跑到水邊,要我劃過去。我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他剛好要去前面,想搭我的船。然後他補充說:“我可以幫你劃船”。這天早上,我錯誤地估計了費娃湖的面積,以為劃個來回應該沒什麼問題,誰知直到中午,我還在湖的那一頭游蕩,正午的太陽都快把我烤焦了。我頂著風,吃力地劃著槳,全身被曬的通紅,就像一只煮熟了的龍蝦。我猜這小子看穿了我的困境,便找了一個借口想掙點小費。反正這個建議不是我提出來的,我便點了點頭說:“那你就上來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一上船就套近乎。

“馬”,我答道。

“媽?”他裝出一副疑惑的樣子。

“在中國,馬是牲口”。我冷淡的解釋,誰知這小子大笑起來,然後指著自己說:“我,迪帕克.塔帕,很高興認識你。”說著伸出手來就和我握手。天哪,我兒子什麼時候也能這麼機靈。

在尼泊爾的孩子中,迪帕克大概可以算是英俊少年了,他的眼睛即大又亮,嘴唇很薄,身體雖然不很強壯,但骨骼勻稱。他劃船的動作很好,就像湖上那些有經驗的船夫一樣,每劃三下換一次槳。我贊許地點了點頭,他得意地咧開嘴笑了,潔白的門牙中間露出一條寬寬的縫。

“你住在附近嗎?”我問他。他轉身指著遠處山上,說,“我的家就在那裡”,那裡飄蕩著一片白雲。

“你爸爸媽媽在家嗎?”“不,我爸爸一年多以前生病死了,媽媽在家。我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心中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他隨即反問我:“那你呢?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都死了”。“你媽媽也死了嗎?”“是,她也死了”。“對不起”。“沒關系”。

我換了一個話題:“你在讀書嗎?”“在,我在讀小學五年級”。“那你們家誰賺錢?”“我啊。”他驕傲地拍了拍那單薄的胸膛。“那你媽媽呢?”“她種地,賣菜,她賺的錢只有這麼一點點。”說著,他伸出兩個手指,做了一個只有這麼一點點的動作。我有些不以為然,“你靠什麼賺錢”。“有時候我當導游,有時候我朋友沒空,就讓我幫他們劃船,還有的時候我賣礦泉水。”

他大概看出我已經有那麼一點同情了,於是不失時機地問我:“你看,我家在後面,你住的地方在前面,我幫你劃到岸邊後,你能不能給我一點錢,讓我可以乘公共汽車回去?”“哦,當然可以。”

也許是我答應的太快了,他順著竿子就爬了上來:“你看,我沒有衣服,我的褲子也是人家給的,太長了,你能給我一件你不要的汗衫,或者一條短褲嗎?”

我略微有一些不快,但到現在為止,事情的發展還是在我的預見和控制之下,我勉強點了點頭。誰知那小子喜出望外,立即大幅度抬高了要價:“你知道嗎?我的學校離我家很遠,我的同學都有自行車,就我沒有,我每天都要走很多路,我們這裡一輛自行車要3000到4000盧比,我沒錢,買不起。”說完,用一雙無邪的眼睛看著我。

這實在有點過分了,這非分之念如果不能及時撲滅,必將成為燎原之勢。

“嘿,小子,我今天在山裡遇見一個船夫,他告訴我,他一個月的收入是5000盧比。你要買自行車,就要靠自己賺錢。懂嗎?”他臉紅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風迎面吹來,船繼續吃力地前行,前面不遠處已經可以看到小鎮的碼頭了。

他畢竟是個孩子,我有些過意不去,於是就問他:“你餓了嗎?”他立刻高興起來,“是的,是的,我有點餓了”。“好吧,劃到前面那個鎮上,我們一起吃飯吧。你喜歡吃什麼?”“匹薩”。他興高采烈地說。

我搞不懂,為什麼全世界的兒子們都喜歡這玩意兒。

那個餐館設在湖邊,面向美麗如畫的費娃湖,靠湖的樹下坐滿了金發碧眼的游客。這裡顯然不是迪帕克們可以隨便來的地方,那個伺者似乎有些近視眼,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就是不過來招呼。“哈羅”,我叫住他,伸出食指向他勾了勾,他不太情願地走上前來。我指了指迪帕克,“給這位先生菜單”。他堆起笑容,變戲法似的拿出兩份菜單,恭恭敬敬地放在我們的桌子上。

我隨手翻了一下菜單,匹薩是當中最便宜的。我放下菜單,認真地對迪帕克說:“迪帕克,我希望你今天高興,你可以點你最喜歡的東西吃,不要老是看後面的價格。”迪帕克一邊唯唯地答應著,一邊仍將眼睛在菜名和牌價之間梭來梭去。最後,他還是要了一份最便宜的匹薩。

我們一邊喝著可樂,一邊聊天。

“迪帕克,你長大以後想干什麼?”“當兵。”他堅決地說。“是警察嗎?”我故意逗他。“不,是士兵”。“為什麼?”“當兵太有意思了,可以打機關槍”。“那你會殺人嗎?”“不會!”

我在來尼泊爾以前曾看到新聞,說西部山區的游擊隊最近接連殺死了二十多名警察和士兵。

“那如果別人殺你,你怎麼辦?”這個問題他似乎從來沒有碰到過,他想了想,然後對我說:“那我也不殺人。我喜歡當兵操練,比如跑步,作操,但我不會殺人。”

可憐的迪帕克,這個問題你答的太早了點,如果你當了兵,那時候無論是你殺別人,或是別人殺你,恐怕你都將無法選擇。

“那你是干什麼的?”迪帕克好奇地問。

“律師”。

“什麼?那是干什麼的?”

迪帕克的問題弄的我有些束手無措。我不得不盡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向他解釋:“假如一個人被抓起來了,他就需要一個聰明人來幫他說話,告訴法官,他是個好人,不是個壞人,他需要的這個人就是律師。懂了嗎?”“不懂。”“那換一種說法”我向迪帕克舉起自己的右手,“比如你是法官,我的工作就是要站在你面前,向你解釋,我邊上被抓起來的這個人是個好人,不是個壞人。懂了嗎?”迪帕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咳!孩子,你以後要搞搞清楚再點頭,有時候,律師要比他幫助的那個人還要壞。

迪帕克的興趣明顯不在聊天上。他繼續問:“那你到安娜波那來干什麼?”“爬山。”“你一個人嗎?”“是啊。”“你要不要向導?”“不要”。“為什麼?”“我喜歡一個人。”這孩子像大人一樣搖了搖頭,說了聲:“不好。”我詫異地聽他講下去,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山裡有很多路,而且你不知道住人的房子在哪裡,你還找不到東西吃。”接著他看看我,又舔了一下嘴唇。“山裡還有熊”。

我一下醒悟過來,便問他,“那你不怕熊嗎?”他掉進了我的圈套,忙不迭地說,“我不怕,我不怕,我有經驗,我帶過許多客人上過山,裡面還有許多中國人呢。”我心中不禁暗笑:小子哎,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其實就是騙子的祖宗。但回頭想一想,有這樣一個孩子在身邊,至少不會寂寞,於是,我心動了。“你媽媽會同意嗎?”他滿不在乎地做了一個手勢,“沒關系,她不會反對的。”“可我要在山裡走五六天吶。”“沒關系,我經常不在家住。”這我相信,這小子夠野的。

“好吧,迪帕克,你報個價吧。”迪帕克楞了一下,顯然,他從未干過這樣的事,但他反應奇快,馬上答到:“你能不能讓我問一下我的朋友?他會和我們一起走。”天曉的,什麼時候冒出一個朋友來了。我想了想,便對迪帕克說,“這樣吧,你今天先回家,和你媽媽以及你的那個朋友商量一下,如果他們同意你陪我走,明天上午十一點半,你自己一個人到我住的飯店來找我,並且告訴我一個合理的價,不要想宰我,否則到此為止。”

對迪帕克來說,這可能是他迄今為止做成的最大一擔生意了。他激動的幾乎暈了過去,拉著我的手連聲說,“不會的,不會的。我有兩個朋友,如果和一個談不下來,我還可以找另一個。”嘿,又冒出來一個。

當晚我沒睡好,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我被白天的日射折磨的渾身疼痛,皮膚火燙,並且伴有熱度。思想被扯成了碎片,化為支離破碎的影像,在腦海中紛紛飛過,其中有許多是關於迪帕克的。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給當地最好的一家登山服務公司打了一個電話,問明了情況,並且迅速辦妥了進山的一切手續,然後就到鎮上游逛去了。等到十一點半我回到飯店門口,只見迪帕克正坐在路旁,他一見我,就高興地跳了起來,飛快的跑過來握著我的手,連連說道,“我等了你一個鐘頭,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了”。

我深感內疚,早已准備好的縱深防御在一瞬間就被他攻破了。我任憑他在我旁邊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領著他一句話也不答,徑直向花園裡走。他漸漸感到有一點不對勁,便翻來覆去地問我:“怎麼啦?怎麼啦?”

我把他帶到酒吧,坐下,要了兩杯果汁,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我很抱歉,孩子,我們不得不到此為止了”。他一聽,幾乎哭了出來,連連問為什麼,我說:“你太小了,你媽媽要人照顧”,他急的直擺手,說:“她同意了,她同意了,她還要我謝謝你,還要我請你回家吃午飯呢,你是不是嫌我們的價格太高了?”我想緩和一下氣氛,於是就問他,“那你的價格是多少?”他咬著牙報了一個價,我一聽,心裡一陣酸楚。我付給登山服務公司的錢比他報給我的價高整整一百倍!

今天的事情必須快刀斬亂麻,迅速了斷。我打斷他的哭腔,厲聲說道:“我今天已經問過了,進山的向導要有政府頒發的向導證,你有嗎?我進山要買登山許可證,你能給我辦嗎?我隨身有那麼多裝備,你背的動嗎?”看他不做聲了,我又放緩了語氣:“你太小了。我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以後我還會帶他一起來的,我希望到時候你們能互相認識。我給你留下我的地址,你給我們寫信好嗎?”那孩子勉強點了點頭。接著,我拿出了一點錢,遞給他,說:“這錢不是給你買自行車的,你回去以後一定要交給你媽媽,行嗎?”。他總算破涕為笑了,然後將手放在胸口上向我發誓,他一定會將這些錢交給媽媽的。

我送他到大門口,和他說再見。他看著我的頭頂,鼓足了勇氣對我說:“我弟弟以為你今天會來我家,現在你不來了,他會嗚嗚哭的。我能不能要你這頂帽子給他?”我忍住笑,將帽子遞給他,說:“你快回去吧”。誰知他眼睛一轉,接著又說,“今天太熱了,你能給我一點錢,讓我坐出租車回去嗎?”我哭笑不得,只好趕緊找出一些零錢塞在他的手裡,然後假裝生氣地將他趕出門外,看他一步三回頭地漸漸遠去。

我知道,這個和我兒子一般大的孩子,是絕對不會坐什麼出租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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