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鳳凰

作者: skynon

導讀在路上 從張家界到鳳凰的車程約4小時,路況很好,途中經過湘西首府吉首,其繁華程度讓人吃驚,書上說吉首的原版是廣州,信之。即使是走馬觀花的外來客也一眼能看出張家界地區與湘西的區別。山脈連綿不絕,不再是石英灰岩雄奇峻峭的壯景,顯得不那麼戲劇化。路上纏著高高黑帽和蠟染彩衣的苗民間或佝僂著背緩步前行。我喜歡看苗民的臉,總有一種人巫之間的曖昧� ...

在路上

從張家界到鳳凰的車程約4小時,路況很好,途中經過湘西首府吉首,其繁華程度讓人吃驚,書上說吉首的原版是廣州,信之。即使是走馬觀花的外來客也一眼能看出張家界地區與湘西的區別。山脈連綿不絕,不再是石英灰岩雄奇峻峭的壯景,顯得不那麼戲劇化。路上纏著高高黑帽和蠟染彩衣的苗民間或佝僂著背緩步前行。我喜歡看苗民的臉,總有一種人巫之間的曖昧迷離,惹起關於圖騰的遐想,不像中原漢人農民的臉因生活艱辛而滿是麻木,也不像沿海地區暴富的農民有種膩味的油滑。

看張家界的山,覺得做土匪真是刺激,那麼美麗的山川,還有數不盡的山貨,遙想起來一定是仙風道骨,土匪也就成仙匪了,怪不得這裡的土匪都有過上朝廷命官的幻覺,改稱土司了。湘西地勢沒那麼奇特,倒有現實人間的詭異,總有金庸小說的氛圍存在,最不可靠的小說家言成了第一印像,可嘆我們的無知了。

從鳳凰到沈從文

來這裡的人,尤其是自助到鳳凰的,大多衝著沈從文來。沈先生大名鼎鼎,在民國作家裡算是久有文名,我也知道他建國後甘於寂寞的經歷。說來慚愧的很,對沈先生一直很隔膜,他的親近胡適,他的紳士做派,以及80年代後與林語堂、周作人、梁實秋一起像出土文物般被以各種目的供奉,都讓我難以認同。我這樣說很沒有底氣,他的作品除了知道個《邊城》和別人引用的個別文句外一無所知,要不是湘西行,或許就永遠錯過沈先生了。

車到北門外的橋上,首先看到是已經十分熟悉的沱江兩岸的吊腳樓。走在上游的釘步上,真真詫異於沱江的美了。這麼一條不算窄的江,一眼望去水深不過半米,而且十分平均,水清無痕,底下水草飄搖,淨水碧波,撩撥著游子的心弦,胸中不禁微微一蕩。我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去過的地方有因為美麗而驚喜的,卻從來沒有這麼酸酸一蕩的感覺,莫非我老了,還是給沱江阿妹的撫摩釋放了久存的委屈和不甘?“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葉芝《當你老了》卻之不去的跳出來,不禁呆了。。。。。。

據說沱江邊的吊腳樓和江邊搗衣的苗族婦女是鳳凰最美的景致。吊腳樓衰敗了,旁邊多了不少水泥房和新式木房子,搗衣的女子則看不到,我猜想這些女子所以好看,是有些難以言表的秘密的,這條江是古代通往外面唯一的通道,當那些撐船的江西佬親昵地和她們對著歌緩緩撐向下游時,女子歡快的笑聲裡一定有著落寞和憂傷,幻化成汩汩的江水一瀉千裡。從這個意義上說,鳳凰的本質在於沱江,苗族和土家族人的寄托也在沱江。無論多美的景致,總要有些人文的意味才好,當然人文遠不再是那些江南的風華雪月和北京的帝王將相那麼偏狹。

鳳凰景點的套票包括熊希齡和沈從文的故居,黃永玉還活著,否則他的家也一定賣票。先來說說那個民國總理熊希齡,導游講了很多,整個聽過來就是一筆糊塗帳,糊裡糊塗當了不到一年袁大頭的總理,莫名其妙地辭職,又不知所雲地辦了福利機構,根本沒個清晰的輪廓,印像深的倒是死之前兩年娶個美少婦,是吳宓苦苦追求的,當時人都謂老牛吃嫩草不以為然,但死後該女終生未再嫁,可見感情其來有自,至少比嫁吳宓這種沒有定性的文人明智多了。沈從文故居在靠近沱江的繁華地段,進去有解說,我還是覺得隔膜,只是隱隱有些尊重,在故居門口也不敢附庸風雅買他的書,怕回去不看未免不尊重,就買了本《品讀湘西》,回來一看,才感到沈從文實在是了不得,且看這個鄉下人的獨白:“黃昏時期聞湖邊人家竹園裡有畫眉鳴囀,使我感覺悲哀。因為這些聲音對於我實在極熟習,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帶向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城市裡,事實上那時節我卻是個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面對一派清波做白日夢。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裡,而且感到厭倦了,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個鄉下人。但與鄉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 不到湘西,如何也體會不出沈從文字裡行間微妙的情結。沈的文人氣質是很濃的,卻沒有江南常見的酸文人氣,苗人的血液給了他溫柔的頑固,一如他們的祖先,很難說彪悍,卻是無比的執拗和執著,據說文革時沈歷經艱辛重逢夫人張兆和,拿出保存完好沒給紅衛兵搜去的張寫的信,像個孩子一樣快樂地哭喊著:“這是她寫的!這是她寫的!”而在90年代的北京,推土機日夜不停摧毀了滿城的四合院,連帶人們心底駐留的回憶。白發蒼蒼的張兆和依然在公寓裡整理沈遺留給她的情書,平靜地說:“我是北京城最幸福的人。”

現在的鳳凰,夜裡是酒吧的世界。關於是否應該開酒吧,作成小資聖地,我不知道,也許這和千千萬萬無聊的爭論一樣只是個應該想到卻不該討論的問題。不妨看作是個開放式的菜單,全部吃遍固然消化不良,只吃一道菜也未免過於單調吧。或許錯不在商業化,而是沒文化,把商業化等同於庸俗化了。有些細節確實倒胃口,比如吊腳樓外邊胡亂掛著的空調。悠遠祥和的假像,忘卻了曾經的血腥;酒吧林立的江畔,昭示著世界的趨同。總覺得少點什麼,但這不正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嗎?誰能說得清。從鳳凰到沈從文,還是從沈從文到鳳凰,其實都不重要了,直覺是沈先生的湘西正在迅速消逝,連黃先生的湘西也只依稀可見了。而生活還將繼續。

燈船斑斕

很小的時候,曾在開往上海輪船寬闊的甲板上對著漫天星鬥許願是最溫馨的許願記憶。長大了,許願的游戲是更常做了,半真半假的、應景的,都時或有之。游戲規則、游戲心態是時尚的玩意,總覺得是另類的圓滑和熟練,游戲了,輕松了,童心也就難覓了。

晚飯後,同行諸人去江邊散步。初冬的鳳凰,天暗的很早,江上已是星星點點,我知道傳統的燈船已經出航了。中國不少地方有關於在特定日子放燈船,許願保佑家人平安的傳統,那些歷經萬難爬山涉水走出大山的湘西人,從此與家人阻隔,音信闕如,千百年來多少年邁的父母駐足江邊無語的思念,多少芳華阿妹搗衣聲聲掩飾的惆悵,都隨那一葉紙漿承載著搖曳的紅燭出發、遠去,投入水天一色的昏暗。湘女多情,湘女多情,是只有在湘西的大山裡才體會她的濃烈。現在當然是很不同了,天天都是特殊的日子,因為有游客,不可勝數的鳳凰人在沿江賣燈船,而買船來放的自然全是外鄉人。我們都買了一些,在上游的丁步上放,據說這裡的位置最好,可觀全景。前面不遠就有個折衝,老人們說燈船衝下那裡還沒翻掉,願望就會實現。丁步上聚了很多人,有人默默合十許願,有人歡快的又唱又跳,有人大笑復又大哭,沒有人覺得奇怪。人人似乎都有和人溝通的強烈願望,隨意的搭訕永遠可以得到更熱烈的回應,有人對路過的女人大聲說著葷段子,女人開心地笑了,說的和聽的都不覺下流,兩個陌生人在丁步對過時心有靈犀地跳起了自編的舞蹈。一個同伴在許願,旁邊湊過來一個戴眼鏡的姑娘:“我跟你一起許願好嗎?幫你實現你的願望,我的願望也容易實現。”這話有感染力,大家都一起許了起來,完了姑娘一笑,說了句“我是深圳的”就飄走了,沒人想到攀談更多,萍水相逢,多余的問候都顯得累贅,不是嗎?

一個同伴不小心腳擱江水裡了,冷得叫起來,“叫什麼呀,我剛才整個人掉江裡了,自己爬上來也沒說什麼,還大人呢。”循聲看去,一個女孩停在邊上,扎兩小辮,眉目清秀,12、3歲,微黑,顯著大人責怪小孩的微微不滿神情。“你也在賣花?”“是呀,要不是賣花,早回去換衣服了。”女孩說話有種讓人很舒服的干脆勁,油然生出親近感,“那你早點賣了回家吧,這麼小的小孩怎麼不讀書出來賣這個。”“我就四個了,你幫忙買一個吧,也好我早點回家做作業。”“我買一個。”女孩似乎有點不相信好運來的這麼快,來到我身邊說“那我給你點上吧”我樂得清淨,剛才點了幾個,知道在寒風中要用打火機點上蠟燭有多難。她低頭專注地點著,一個燈船有6個蠟燭要點,時不時滅了要補,手給燙著,我看了心疼,就說少幾個沒關系的,她說這可不行。“為什麼要你們小孩出來賣燈船?”我因為看到都是老人和小孩賣燈船,一直不明白,“家裡窮,鳳凰條件好的小孩誰願意出來賣啊。”“那你學習不被耽擱了?”“你看過窮人的孩子有讀書不好的嗎?”她盯著我反問,讓我也懷疑自己的智商了。“我爸媽離婚了,窮,就出來賣燈船了,爸爸說小孩出來賣你們會同情多買。反正在這裡賣的都差不多,都是窮人,窮人,永遠和有錢人是不一樣的。”我無法描述她說這話給我的震撼,似乎有點仇恨,又似乎有點淡然,好像平靜接受了一切,又好像在不甘地掙扎。。。“呀!” 她一聲帶著哭腔的叫喊,原來是我毛手毛腳碰了她手裡另三個燈船,掉江裡了,搶救上來,已經濕了大半。一直都表現很鎮定的女孩終於慌了,臉色蒼白,我就像當場被抓的犯罪分子一樣難受,“別難過,我都買了。”“不要,都已經濕了,賣給你不好。”我堅持要買,她再推脫一下,就沉默地接受了,開始點蠟燭。我知道她心裡一定蠻感激的,卻沒有一句感謝的話。繼續了解到她是姓向的苗族女孩,旁邊有人慫恿她認我作干爹,她沒說什麼,我不禁暗暗點頭,看來真是個有自尊的女孩。終於四艘燈船都順利下水了,三艘沾水的船也順利漂流,她如釋重負,轉頭走時才很輕地說了句謝謝。女孩走了,我還怔怔了一會,歷史和現實的鳳凰,書上和地上的鳳凰,終於因這一個女孩而銜接了。無奈傷感中透著倔強,這是古老苗族的血脈,希望她不要成為一個落洞女,也不要成為周芷若。她會嗎?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沱江的水為什麼有如許細密的漣漪,為什麼那個折衝就是人生願望的分水嶺。

恣意蕩漾的外鄉人據說最早把在沱江運送貨物作為謀生的行業是精明的江西人,最早在土家人居住地區建立土司制度的也是漢人,可見引以為傲的傳統很多都與外來人分不開。現在的鳳凰那絢麗的色彩和魔幻現實主義的生活形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外來游客已經成了鳳凰不可或缺的風景的一部分,彼此在看風景,又彼此成為別人

的風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橋上看你”。

年輕的外鄉人似乎都喜歡發呆,尤其是江邊發呆的少女,有的迷人,有的好笑,皆因矯情與否而分別。發呆也不那麼古板,有的邊行走邊發呆,讓人感嘆都市裡難得一見的場面在這裡都嫌過於豐富了。我不熟悉繪畫,印像中尚沒有人集中描繪各式各樣發呆的場景,或許黃永玉能做到吧。這樣的人又很容易變成熱烈甚至挑逗的人,我們在船頭對著吊腳樓上梳頭的女子唱歌約晚上去酒吧,女子的臉剎時豐富,進而嫵媚,低低地回應著,大家都笑了,沒有人當真,或許也有人當真,總之這樣的場景很快樂。入夜了,除了傍晚賣燈船的老人和小孩,沱江沿線完全成了外鄉人的世界。放燈船的時節是交際的時光各色落單的人都在尋找適合自己的人來安排後面的節目。在路上碰到對架勢很專業的攝影男女,攀談之下才知道他們也是剛湊上的,好吧,約好等會誰找到好的酒吧一起過來。繼續招蜂引蝶,遇見幾個從湛江來的老外,一男一女,都興奮地找不著北的樣子。好了,可以去酒吧了。酒吧,把我從清朝苗人大起義和沈從文的鳳凰拉回到現在。酒吧裡人人都很high,兩種時空的交彙有著人為的痕跡,不自然,那是商業巨人的貪婪造成的,然而我們需要這樣的放蕩。圍坐一起的人談了太多,別的記不清了,有印像的都是像簡歷一樣的內容:某女,重慶人,深圳工作,來此專為發呆;某女,美國人,湛江某校老師,來此目的是擺脫那些當她是免費練英語機器的中國人;某男,簡歷同美國女;某男,探險線路開拓著,四海為家,來此是因為本在附近慕名過來,非常不屑這樣沒有質感的溫柔景致。

我坐在吧台,注意到旁邊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清秀女孩在一張張小紙條上寫滿“我愛你”,眼眶含淚,寫好一張貼到牆上,又撕掉。我感到回到了大學時光,一陣親切,“祝你願望實現,干杯。”女孩訝異幾秒,燦爛地笑了,“謝謝”,一口北京腔,眼淚卻也下來了。不過一會,女孩叫了起來,兩個看上去醉了的男人硬要親嘴,我和同桌的浙江老鄉借口跳舞自然地穿插進他們中間,我領著擺脫糾纏的女孩走出來,“干嘛一個人來這裡啊,多危險。”“謝謝你,我是來發呆的”,天哪,半小時內我聽到兩個人說是來發呆了。這些外鄉人啊,恣意地在這裡抒發自我,真實或者逃避地尋找什麼,他們如同江底的水草,漫無目的卻又搖曳生姿,隨波蕩漾出一個一個自己的鳳凰。

行走在路上

離開湘西月余,再來記敘那時的景致,一切都不復清晰如昨。待到此後一個湘西的打工仔恨恨地講到湘西官員的貪婪和惡勢力的猖獗,那些極力逃避的現實就無法讓我繼續情感充沛聲情並茂了。出於對苗族的興趣網上查了資料,才知道苗族有7、8百萬,分布是很廣的,可以延續到海南和雲南,彼此稱呼也很混亂,直到1949年後才統稱苗族。以苗族居住深山的狀況,想來各地苗人的聯系基本沒有,至少遠不如和當地漢人的聯系多,就全國範圍來說是一個極其松散的民族。那些本已斷續的情致於是散落滿地,再也串不成晶瑩的銀器了。

至今難忘的是行走的撕裂感。我們總想成為當地的一員,又總想逃離某一種生活,我們害怕行走,卻惟有行走是生活唯一的意義。鳳凰的故事中,落洞女於我有特別的感應。孤清內斂的沈從文,雖然在在宣稱自己是“鄉下人”,和鳳凰的距離還是要遠於北京吧。而我總不可救藥地把落洞女定格在那個賣燈船的小女孩。她那渴望逃離的迫切、不憤於命運的無奈、篤定未來的鎮靜,交織往復,纏繞咬囓著幼小的心,也蹂躪著我那不再幼小的心。

旅行的意義,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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