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記

作者: 從容

導讀原本是四十年代一個叫埃德加.斯諾的美國人,跟隨紅軍數年,著下《西行漫記》一書,今且為我所竊,題以為記。 一 你,終於出發了,手心裡卷著那張火車票,目的地塵土飛揚。 等等,且讓我先看看你的行裹,可有不該帶卻帶了去的東西、以及該帶上又被你丟下的什麼。。。還好,你沒有。這多少讓我有些歡喜。其實,我之予你,不過是游離於你身外的另一半所在罷了� ...

原本是四十年代一個叫埃德加.斯諾的美國人,跟隨紅軍數年,著下《西行漫記》一書,今且為我所竊,題以為記。



你,終於出發了,手心裡卷著那張火車票,目的地塵土飛揚。

等等,且讓我先看看你的行裹,可有不該帶卻帶了去的東西、以及該帶上又被你丟下的什麼。。。還好,你沒有。這多少讓我有些歡喜。其實,我之予你,不過是游離於你身外的另一半所在罷了。在你察覺我的同時,我就這樣漸漸明晰,纖毫畢現的清楚,並隨之默然地觀望著你。反倒是你,並不因我的明晰而更能清楚的看到我。但是,我在等,因為明白生命實則是一種脫殼的過程,假若有一天你見即如我見,可能我們就是佛家所謂的真如。

你說,去趕火車麼?不急,先喝了酒再說罷。你們難得聚首,你們嘻笑怒罵,你們在酒裡浸了下去。他們醉了,你本應滴酒不沾的,然你卻卻不過性情。有種人醉過一次,這醉就會成為一道戒,杯裡的蛇影,十年的草繩,全拴在其中,你就是這種人。我不怕你醉,然而你怕,你說你要趕火車,然後背包走了。後來你聽她說,你當時的背影,讓她想起四個字“獨行無顧”時,你在洛陽的網吧裡百味陳雜。

出行沒有心情。無所謂歡喜,無所謂憂傷,大多數時候你更趨於紙樣的平白,哪怕是一萬尺的高空墜落,也會不動聲色。我還記得你從茶館出來的時候,抬首看天,秋天的梧桐樹葉在陽光裡枯脆干燥,車流在街頭湧動,你知道自己要去遠方了,卻沒有一絲游子的情懷,心平如水,跳上車就走。

到火車站時,那個冷冰冰而高大的水泥鐘樓上的時鐘指著三點二十的位置,你盯著它看了五秒,不肯相信,堅決地以為是鐘壞了。你甚至聽不到火車的長鳴聲了,然後你一路飛跑,拿著那張薄薄的寫著15:16開的紙片飛奔而去,你氣喘吁吁地找到候車室,咨詢台後穿制服的女人拋下一記惋惜的眼光,只說了三個字:早開了。你在一瞬間呆住。頭腦空白。

然後就是轉簽,等下一輛火車,沒有臥鋪,也沒有座位,什麼也沒有了。其實那女人惋惜的正是你緊持手中的臥鋪票。你在火車站寬大的天台牆根下坐下,意識停滯,目光長久地停在眼前高樓灰蒙蒙的玻璃窗上,一切在你身邊走動的人、事、物在一刻間全部抽離,抽離得遙遠銳化而模糊,只剩下影像和輪廓,剪紙一樣的嚴重失真。

呆坐,呆坐,像木偶一樣呆坐。我喚不醒你,那些飄散了的意識重新被聚攏是因為你旁邊的兩個女孩在吵架,一個男孩呆坐在中間。聽口音似是大連人,來杭州玩的,也沒有趕上火車,兩個女孩在嘔氣,互相指責對方的不是,都懊悔得直掉眼淚。買在手裡拿著的油紙傘也摔了,男孩勸不住只嘆氣。最後女孩子們說僵了,竟各朝一頭氣衝衝走了。男孩子手足無措不知追向哪邊才是。

你聽著聽著卻悄悄地笑了。老實說,我並不欣喜,當一個女孩子遇到困境卻已經不會再掉眼淚的時候,是不是已成長到足夠堅韌的地步了?而這堅韌的背後實則是導致你更孤獨的緣由之一。

陽光落下去,你在火車站天台上不言不動坐了四個小時,然後重新踏上下一趟火車。人流如潮水一樣湧向車口,你尾隨在人群最後,堅定地走,魚一樣的步子。

火車就要載著你去那個塵土飛揚的地方,你卻沒有想像。心情荒蕪。夜晚的燈火在車窗外明明滅滅,你被鐵匣子帶著穿越荒野和平原,你在陡然間想起那句唱詞:死生都寂寞——倒吸一口冷氣。

你究竟要找尋什麼?我在黑夜最濃的時候,看到了你的信念在你心中搖搖欲倒。雖然我知道,當陽光明亮起來的時候,它又會再度堅硬。可是那信念,我知道,或者你不知道,它只是你建在沙灘上的城堡罷了,短暫的堅固。

火車一直在走,你經常在恍惚裡以為,火車會一直走到天荒地老。而天荒地老,你和我,又有誰能抗得住。



燈河沉落,天空出現灰白的亮光,你看著大地從灰霧中慢慢顯現出來。開封,開封到了。

陽光下的開封商業化的厲害,狹窄的馬路沒有樹影,干燥如同沙漠。沒有風,人在陽光下頭昏目眩。你坐在公交車上漫無目的地看這個城市過眼一樣的風景,如果不是那短短一段城牆,如果不是那幾幢粉飾一新的高大古建築,你會不會跳下車拉住人問:這就是古城開封嗎?你在陽光裡穿梭,尋找著想像裡的遺跡,你在老城區的街上蹣跚地走,踩著腳下坑坑窪窪的石板,出入那些森然且布滿灰塵的店鋪。店鋪大多是賣書墨紙硯、琴弦樂譜,照例有不動聲色的中年人,有的還穿著長袍,站在很高曠的樓底下,站在很高的木櫃台後,櫃台上雖然裝著玻璃,卻還是覆塵如故,歲月行走的腳步清晰呈現,一切都顯得那麼空曠和深遠,森冷的空氣向你證明了它的寥落和歲月。

你拐到巷子裡吃那些桌椅搭到街面上的小吃鋪,女主人發黑的手指上沾著蔬菜屑,你看著她伶俐地使刀,切剁攪拌,你捧著大花碗裝的涼米粉像別人一樣吃的津津有味。你不到清明上河園去攬勝,你也不去禹王台懷古,你自以為是的下著判斷,認為那些地方找不到古城開封的影子,如同被偷換過的湯藥,只賣給不生病或只小病小痛的人。對於真痛的主,只好自己另請良醫吧。我知道你是真痛,卻說不出那痛竟是緣何而起的根由。

你在夜色裡去找尋那條叫“小吃一條街”的地方,然而你最終卻是在無數的大排擋之間徘徊迷失,你在人和車的洪流中流離失所。你去吃炒米粉,去吃涼糕,結果還是狼狽而逃。泛濫,泛濫,食物同人一樣泛濫成災。夜色下的開封如同任何一個水泥城市的夜景,在一瞬間會變成色彩斑爛的印像派圖畫,幻化出無限種可能,在某一剎間剝離真實。你想起自己中午在宋都御街上的高森殿堂裡買了整幅清明上河圖的明信片,然後在明亮的陽光中趴在那個小小的郵政窗口上,用圓珠筆寫下熟悉的地址,把它們投向你那時所想到的遠方,和那遠方的親愛的人。

你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離散的孩子,一直躲在空白的幕後無聲地凝望,不動聲色地看著親愛的人遠走,然後你自己再不知所以地朝背離的方向遠走。那個瞬間,天幕壓到地下,歲月被抽干,一切的人群,都在朝著各自背離的方向狠命地走。你想把自己臉上都塗抹滿油彩和淚水,然而卻還是只能空洞地想念著他及她們的一切。我看著你,蒼白著臉,在夜色裡的開封城中慢慢走過,看著你如此緩慢地洞穿我的深處,這也是你第一次觸到你我這共同的脆弱。

你去上網,告訴陌生的人,一個過於龐大的空間是可以把一切消滅並統一的。比如,一個女人生命中某一時刻某個夜色裡的開封。

沒有人愛你這個流浪者,你的流浪,究竟又為的是什麼?這世間只有一種孤寂,可以把人壓扁,那就是清醒地明白自己的孤寂無人參與,只能看著它一點點爛掉,並且這一直是你自己的選擇。或者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告訴你——生命是一種蛻殼的過程。所以你需要一個人走。

你已經習慣於把自己心底的痛緊攥在手心,然後在歲月裡再一根根張開手指,讓它們覆落塵埃且無痕。

你在開封,你給那些親愛的人寫明信片,也只是想證明你在開封,你的思念,直抵根本是你想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思念還沒有真到一山厚重的時候。



你去洛陽。坐很早的火車過去,路上和陌生的人說話,像個傻瓜一樣的談論著洛陽。你住很小的旅館,在陰暗樓梯上上下下的時候汗毛直豎,你拼命嚇自己,想像無數妖魔鬼怪,青面獠牙的撲將上來。

曾經看過這樣一段話;安徒生說過,有這樣一種女人,他們孤獨地隱忍著焚燒他們自身的熱情,因為她們太過真實。這種女人的命運往往是與眾不同的,或者極其悲慘,或者無限幸福。

極其,無限。夠可怕的字眼,絕決到底。你一直舉著手大聲嚷嚷說,我要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然而我比你更深地懂得,你需要的不過是最簡單而平凡的生命。人往往不會一條路就走到頭,所以會有從繁復到簡單,再從簡單到繁復的過程來晃花自己的眼睛。

去白馬寺看是怎麼樣的一座中國第一古剎,山牆自然粉刷一新,歲月磨礪,物事人非的滄桑總被幾道油漆遮掩,或者就是磚石瓦木的重建,千年如故的除了那些石基之外就是殿堂裡沉寂的空氣和殿外蒼蒼的柏樹了吧?游人如織呵,到處都是腳印,佛的腳下跪滿了虔誠的膝蓋頭顱,幾重幾進的大殿高堂牌坊一列往後排開,佛祖照舊眉目圓潤的端坐蓮台之上收受香火,和尚們甩起衣袍下擺蹬坐在大師椅上撕著門票,或是坐在佛堂一隅無所事事無所顧忌地相互打趣。

在大雄寶殿裡,高高的屋檐上被油彩塗抹出紅藍綠黃,五彩繽紛,佛祖身上披了無數重黃幔,和尚百無聊賴地敲打桌上的小銅缽,清脆的聲音暗和著人們的跪下膜拜的節奏,人們從包裡抽出鈔票在佛祖面前晃了一晃,插入功德箱中。你坐在偏僻的牆根暗影下,看著陽光從門外擠了進來,看著陽光下那個女子把手裡三張鈔票依次投在箱裡,她的兒子拽著她的衣擺在哭,異常傷心,一邊哭一邊嚷著:你對他比對我好,你把錢都給他了。。。作母親的摟過兒子,給他擦著眼淚說,那錢是應該給佛祖的,給了佛祖他會保佑咱們平平安安的。兒子不依,讓你給我買玩具你說沒錢!你卻把錢給他了,你去找他呀,你去找他呀。。。兒子推著母親,母親見你盯著他們看,回了你一個無奈的笑,又折轉頭哄兒子了。你有恍惚的錯覺,剛剛過去的那個片斷裡,你的記憶開始停滯,你想起的只是一棵樹,一只在樹間啁啾的鳥,一陣從樹梢間過去的風,一間外表光鮮內裡卻布滿蛛網和灰白鳥糞的屋子,以及屋中殘破的石碑,仰起頭可以看見屋檐上飛來飛去的鴿子,它們的扇動的翅膀,撲撲撲,撲撲撲。。。

歷史是什麼?用來瞻仰的遺物?神靈是什麼?殿堂上森森的泥像?還是屋外青青的松柏?神靈和生靈,誰予誰存?你在大殿的後牆坐下,這兒沒有人會來,你可以聽到屋角上風鈴在風中晃動,發出悅耳的聲音,你也可以看到高高的櫟樹,陽光閃爍在樹葉之上,風一吹過那些樹葉就嘩啦嘩啦地響,如無數條鮮活蹦跳的魚,拍打著,雀躍著。你久久地獨坐,聽不見人語,萬丈紅塵就在你身後的大殿裡,用香火繚繞的方式糾纏,而你此刻竟是背著紅塵而坐,背著那殿間的暗影和沉寂,森冷的空氣,枯灰色的牆亙,你仰起頭可以看見有小小的鳥在天空和樹枝之間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你忘掉了一切曾經濫熟於心的字符和號碼,沉默無弗遠及。



你在洛陽的街市之間橫走,只因為喜歡路兩邊有高大的樹木,也許是梧桐,但你叫不出名字,只知道它們有高直的杆和開闊濃密的樹冠。車流在這些樹下駛過時,如一只只被繡上光斑的甲蟲,讓樹的影刷去了金屬的銳利,迷幻而悠遠,像沙漠裡的綠洲,你在塵土飛揚的這一頭行走跋涉千裡,卻在突然間瞥見的綠洲。

你緘默著。只偶而在等車的站台上,用力地仰首看頭頂上的天空。空曠的寂寞。每天六點鐘起床趕去下一個目的地,夜裡十二點歸宿,不停地走,一個又一個城市。走,成了你心中最巨大的行囊,所有的情緒都被包在行囊之內。有時你甚至覺得自己是那麼弱小,而行囊是那麼沉重,沉重到無法卸下。

你在清晨站滿人的汽車站裡甩掉一個明顯在騙你的拉客女人,找了一輛最破的中巴車鑽了進去,你去崇山,因為資料上查到,你將要去的中岳廟是河南省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築群,你想去看看歷代君王朝拜封禪的地方究竟有著怎樣的宏偉和莊嚴。

一路上鋪天蓋地都是少林武術的院校,無數身穿藍衣校服的男孩在黃土操場上翻騰滾打,你呆呆地看著那些在烈日下的孩子,站在金光閃閃整齊漂亮的一幢幢建築樓前,第一次發現少林武術原來可以這樣聲勢浩大的傳播。

車到崇山的少林道口時,全車人都下光了,所有人都是衝少室山上的少林寺去的,你又孤單單一個人去中岳廟了。車出少室山時,你折過頭來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便是崇山麼?那麼高闊宏偉的山體,像拔地而起的龐大雪峰,銀和灰拼合在一起,在蒼灰的天穹下矗立如神,直接天宇,如見宏宇,幾分鐘的乍見,你的心神留在震憾裡,回不過魂來。

中岳廟在登封城東4公裡處,沒有你想像中的荒涼和雲深不知處,有修得整齊的門前廣場和玉柱欄杆,你穿過長長的工藝品小攤,才走到煥然一新的“名山第一坊”之前,發現這座廟宇其實和白馬寺很像。一樣清代建築的山門,格局是兩層高的城樓,紅漆剛刷過,余痕還留在石牆之上。爬上城樓,柱子刷過褚紅的漆,掛著燈籠,只有腳下的石板剝落層起,荒草叢生,石縫間的陳土裡,有風嗚咽著穿過。

配天作鎮。一道門坊上的題字。忘了是哪個皇帝對崇山的推崇,以慣用的冊封方式。四周還有石龜托起的狀元碑,在荒草間一層層被風化,剝落,字跡模糊,功德模糊。兩邊有青青松柏無數株,灰色的鳥在樹間輕快地來去。人很少,四周靜寂,只有生機在樹梢間掠過。

唯一與白馬寺不同的是:這是一座道觀,黑衣白襪束發為髻作道士打扮的男人們面色焦黃,有須發皆白者在殿堂裡昏昏欲睡。你的眼睛在墨鏡之下肆無忌憚地盯著他們,你試圖穿過香火和道袍直見他們的欲望,你在規模最大的峻極殿中坐了很久,看著你對面的兩個道士一個敲缽,一個搖簽簡,他們閑談。你再看著一批批的香客跪下、磕頭、捐獻香火,再走到抽簽的地方,看見桌上玻璃下壓著的紙條:十元錢抽簽一次。便紛紛坐下抽簽,道士轉身撕下一張印刷好的紅紙簽解遞過,人皆滿足而去,人信不過自己,所以會想讓神靈透露命運,不為什麼,純為好奇,或者有所寄托。

人來,一殿喧嘩,人去,一殿寂靜。只有陽光灰塵同你我一起默守,搖簽道士在跟敲缽道士言:今天只抽了一百六十塊,下午人來多了,最好能抽夠三百塊錢。敲缽道士從何處找來一枝香蕉,慢吞吞吃了下去。緩慢的時光把你的影刻成雕塑。

你在香火湧進殿裡時離去,跨高高的門檻時,身後一片喧嘩,攪和著些或是希望或是虔誠或是什麼的東西。

往後走,有面色紅潤的女道士飄飄而過,你看著那裊娜的背影,一時之間找不到思緒。兩邊廂廊中有七十二司的彩像,長長的甬道,無數蒲團,掌山鬼神怪水土壽祿,只不掌嗔痴愛怨,陽光從敞開的窗中投進來,在森冷長殿間浸得昏涼,高坐的神祗,一言不發。只有座下的老道,昏然欲睡,灰白的胡子在香火中抖顫。

庭院的最後,照例荒涼,雜草在山牆頭上叢生,風過蕭然。你回坐在石階上,看見另一邊牆坦之內,有年輕的小道士在澆盆裡花草,黃色牆頭,干涸的塵土中幾株仙人掌蓬勃翠綠,生機盎然。



你剛從直達太室峰的山道上退了回來。陽光如此熱烈,你跟在人群之後,在荒山亂石之間穿梭,你的周圍都是黃白色的巨石,散落四野,隨處可見,找不到出處。你的左側還有粗石疊成的溪,有隱約的水流時見時隱,你在修得整齊的道上一程又一程的走,不管時間,不問目的。你只是喜歡眼前的這座山,山下有碑銘:太室山,計三十六峰,峰峰有典,景色壯麗。你眼前的這座山像中國畫裡最氣勢磅礡的山韻,你總覺得它是不真實的,世間不可能有的,只有畫裡能得一見的奪人心魄、影綽如仙宏偉如殿的山體,你幾次伸出手,想要撫一撫它的脈絡,想貼一貼它的潤澤,想試一試它的形體,你無數次站立,回首,凝望它怔愣無語。你站在淺淺的峽谷之上,面對著它張開雙臂,你仰起頭喊——我是鳥……

你終於沒有勇氣走進它,你在夕陽的余輝裡狼狽地退回。你喃喃地念:夢裡幾回相見——

你去崇陽書院,只衝了朱熹的名字,你拾著半高的石級而上,你看到了那座大唐的碑。你聽到導游在講這是國內現存最大的唐代石碑,已歷一千余年,完好如故。你待人盡散去後爬上了石基,你撫著那被磨滑了的石面,用手指順著碑上徐浩的八分隸書字跡一筆一劃地撫摩,想像當年寫這一手漂亮隸書的人會是什麼樣子,這樣浩大的工程會是何等的壯觀。

你在碑下久久地獨坐,分不清此時何時。

你在寂寂的庭院裡看到那兩株千年的柏樹,那兩株被皇帝封為將軍柏的老樹,有龐大的腰圍和體積,枝枝蒼桑,歲月全在身上。有小女孩兒興衝衝地跑到樹的凹隙裡站著拍照,很鮮活的樣子,卻遭到管理員的厲聲責罵,哭著出來了。

你在一室悄然的講堂裡看到造型古拙的桌台,有胖胖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拄在桌面,輕易就把那形狀優美的琴台壓成扭曲狀,你聽見他自嘲似的說,人太胖,力氣大了些。

你在這兒已經找不到朱煮了,只有池裡的金魚仍然朝著人們扔下食物的方向群奔而去。森冷的廂房裡嵌著石碑,掛著拓貼,你慢吞吞的腳步游移在其中,激不起絲毫灰塵,你看見年輕的男孩拿著筆記本時看時停下寫些什麼。他問你是學生麼?你搖頭微笑。他告訴你那邊的石頭是上億年的木頭化石,你摸著冰涼的石頭,看見木頭的紋理在指下變得光滑而堅硬,說不出一句話。在過於漫長的時間面前,你的感慨算得了什麼?

這是一次沉重的孤旅,你選擇一個人的方式,讓語言失去效應。再回洛陽,終於背不動負重的行囊,你去吃炸醬面,加半碗辣椒,半碗蠟,狠狠咽下去,使自己在燥動中歸於平和。

我知道,你一直需要專注,專注於某一件具體的事,全身心的投入,一次次生命的放逐,逼到絕路,無處可退。你在QQ裡歡暢地笑,在文字裡飛揚跋扈地寫,你知道只要你消失在人群裡,沒有人能夠再找到蹤跡。

你去龍門石窟,坐公交車時多過了一站,下車的地方有人告訴你說這是白園。你看見一條叫伊水的河從兩座山間流過,你站的這邊叫香山,對面就是龍門山。你買了票去白園,才知道這是白居易居住過的地方,那個號稱樂天居士卻是唐詩篇裡最憂國憂民諷世喻世的才子詩人。園子很有重的江南園林味道,一進門是道小小的天然峽谷,石上刻著“青谷”,千杆翠竹,一方荷池,嶙峋怪石堆壘,幽潤涼爽。你在山頂上看到他的衣冠塚,很大的墓圍,長滿荒草和松柏,石碑上寫著“唐少傅白之墓,第五十二代孫立”,香火不多,山園岑寂。在詩書長廊上看到他的池上序,為自己這個園子作的詩序,看過之後,覺得這是個很樂天且可愛的老頭,自己喜歡香山寺,跑來旁邊僻了園子住著,說是園裡有池有石,有竹有鶴,有書有琴,有亭有酒就夠了,獨老於此也不亦樂乎,像竊竊偷樂的孩子,又是骨子裡的中國文人行徑,縱是隱者生涯也不忘琴棋書畫。想起蘇軾,桑田布衣,少了白的諸多雅興,可那些豪放曠達、傲嘯山林,一樣讓人喜歡。



龍門石窟,龍門石窟,你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泱然氣勢去想像它。太久負盛名,反而無從揣摩。從高高的門洞裡進去時,你看到無數游蟻一樣的人群在山腳下蜿蜓。

開辟成黃石岩壁的山上,無數洞窟,佛的莊嚴快要剝落殆盡。大的,小的,石雕的耳鼻眉目、衣裳袈裟,你擠在人群的空隙中看見它們靜靜地端坐如故,漠漠對人群視如不見。你自然不管什麼北魏風格,唐代衣飾,你只知那慈眉善目的菩薩通常是在廟裡受人香火的,可這兒沒有香火,它們一群群以如此龐大的群體和如此久遠的時間端坐山之一隅,可曾寂寞,可曾慍怒?那殘破的手掌,那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世間唯我獨尊的氣概可曾隨風雨逝去?

大概沒有,否則它們的身後不會如此空曠清冷。

精彩的“唐代二十品”並沒見到,因為“古陽洞”被鐵柵欄保護得離你無比遙遠,除了黑黝黝的洞穴之外,你從輪廓裡分辨不出藝術的因子。你只是聽到悄然的風從洞窟中進去又出來的腳步,並回旋出森冷的氣息,多麼岑寂,一千年的歲月,佛的肩頭都要落滿灰塵。

你在奉先寺中看到那曾在畫冊上見過無數次的大佛,豐頤秀目,圓潤飽滿的額頭,你盯著他冥思苦想,不知道唐代的皇族貴胄用了多少物力財力才使得佛祖危然端坐於此?

對面山間也有無數洞窟,於樹木之間開鑿,黑森森的口,奇形怪狀的可怖,只不知兩山之佛千年相對而坐,心中何感?

萬佛洞中看見佛祖菩薩皆坐,寶相莊嚴,你在暮色裡徘徊,竟見佛祖肩頭一只白色的小小鳥,剔翅張羽,自得其是,盼顧間靈秀無比。你心裡突然生起無名的感動,看著那只美麗的鳥、靈動的鳥在灰色森冷的石壁之間如同美玉,發出溫潤而暖和的光芒。你久久地看,竟又在佛祖的頭頂看見一只灰色的鳥,因它一動不動,幾乎與佛一體,你在許久之後才發覺它的存在。你瞪大了眼睛仔細找,驚訝的發現,一只,兩只,三只,四只,鳥無處不在。

鳥無處不在,無處不在。我就是那愛鳥成癖的女子。

香山和龍門山之間有一條河叫伊水,悠悠蕩蕩,仍還澄明,站在龍門石窟的洞口看水流的時候,有風撲面而來,天空廣闊,你知道自己的眼睛仍如藍天碧海般澄清,這就夠了。

夜裡發現洛陽城裡的燈火異常明亮,海裡的燈影,浮沉明滅。你心裡有通透的明晰感覺,在搖晃的公交車上緘默,路上沒有花開,沒有花謝。

你還記得那座高深廟宇之後的牆亙麼?還有那些在荒草石基之間飛翔的鳥,穿牛仔褲的小小男孩蹣跚著腳步在追翩翩的鴿子,它們的眼睛,黑漆一樣的明亮,水一樣的光華,稚拙的天真,鳥和孩子一樣,天上地下的相通。

知道會一直尋找,走,走,走。沒有終點,我的鳥,你陪我一起飛。

想起有人說,因為年輕,所以寧可飛揚跋扈的活著。

一直用力的仰首看天,在登封縣那個小小的車站候車時,獨自一人在空曠無人的車場上坐著,暮色四垂,然後聽見天空中有大雁飛過的聲音。很清亮的鳴音,悠遠的劃過,我抬首的時候,看見它筆直而優美的滑過。



(天空的影子)



(水影)


精選遊記: 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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