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上海,戰上海

作者: ychang

導讀贊上海, 戰上海—記2006年夏上海之行 文化革命後期, 可以看到一些文革時不准放映的電影了,“戰上海”就是其中之一。 要我看, 這“戰上海”革命得很, 不知為什麼不讓放映。 後來才知道, 一是那片子沒有經過毛夫人偉大旗手的愛護; 二是裡面的背景是陳帥的三野, 不是林總的四野。 因這兩條, 不能放映。 跟那 “南京路上好八連”一樣, 雖然也是革命, 但番號不對, 路線就不對; ...

贊上海, 戰上海—記2006年夏上海之行

文化革命後期, 可以看到一些文革時不准放映的電影了,“戰上海”就是其中之一。 要我看, 這“戰上海”革命得很, 不知為什麼不讓放映。 後來才知道, 一是那片子沒有經過毛夫人偉大旗手的愛護; 二是裡面的背景是陳帥的三野, 不是林總的四野。 因這兩條, 不能放映。 跟那 “南京路上好八連”一樣, 雖然也是革命, 但番號不對, 路線就不對; 路線不對, 就紅不起來; 紅不起來, 就不准放映。不准放映,就是不准放映。不過那“戰上海”的片名卻由此牢記。


一, 上海的夜晚

飛機從北京起飛就晚點近四個小時, 本應九點多到的飛機,變成了凌晨一點才到。 這一來, 上海的夜晚變成了上海的早晨, 但看著機窗外黑沉沉的長江三角洲, 還是當它上海的夜晚吧。

聽著左近的上海言話, 三十多年前表弟教的那句上海話, “明早四點半, 爬起來買小菜” 又回響在耳邊。那是文革期間, 摘帽右派的姨父被革除了公職, 在家賦閑,大隱隱於市。 第二天要帶我起來去淡水路小菜場買小菜, 見識一下真正的上海。 表弟為我惡補上海話,免得被小菜場裡的阿公阿婆當做鄉下人江北人, 亂敲竹杠。

“沒得啥子關系。”姨父寬宏地說。 他是天津人,高大魁梧, 卻可以跟他太太說四川話。他們家裡, 大人小孩都要講北方話, 上海話要到外面才講。 教我上海話, 已是破格待遇。

時隔多年, 姨父早已作古。 但那天早晨他告訴我上海鹹豆漿比甜豆漿好吃,從此養成出我對鹹豆漿的終生愛好, 卻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情。 那時,上海的一碗甜漿售價五分, 鹹漿卻要一角二, 貴不少。 好像還有不放糖也不加佐料的白豆漿, 只要三分錢。 當時的幣值真的是以分為基本單位。 二十一世紀的上海人, 當然不再以人民幣分為金錢單位, 也不再大清早四點半跑起來買小菜了。 可那淡水路小菜場的豆漿大餅, 似乎還是那麼誘人,那麼上海。 在我的印像中, 上海, 不是南京路上的商店, 不是國際飯店的豪華, 不是大世界的熱鬧, 更不是外灘的高樓。 我的上海, 是上面提到的小菜場, 是思南路的法國梧桐, 是重慶南路上的雪糕店, 是復興路上的24路老式電車。那難看的, 方盒子一般的電車, 漆成深綠色, 到站的時候會響起好聽的鈴鐺,比後來那些咄咄逼人的喇叭來得親切, 尤其是在夜晚。

飛機晚點, 出租車就會漲價。 這個反比, 全世界都通行, 上海也不例外。 本來七, 八十元的車資, 竟然漲到了三百元。 凌晨一點半, 黑暗上海城, 官辦的出租車都沒了影, 只有幾個拉客模樣的人在兜搭著生意。 這些人似乎經營著一些地下出租車合作社。有人在大廳裡拉客, 再分配給外面的司機。 拉客的人猖狂得很, 竟然為了車價與機場內的保安吵了一架, 因為保安說進城應該不超過百元。 他指著保安的鼻子大罵, 介能晚, 又落雨, 儂還讓不讓我們吃飯, 阿拉就賺這麼一點辛苦錢。 說得也是, 千千萬萬上海人這辰光都在被窩裡睏大覺, 只有他們這一伙在撿著正規出租車的下腳, 鑽這麼個空擋, 不過是要避開警察, 掙一個全家的溫飽。 那保安居然被他罵得悶聲不響。

講好價, 面包車載著我們往浦東而去。

“就是啊, 儂住金茂大廈, 哪能在乎這麼一點點車錢,” 司機一邊把車開出虹橋機場, 一邊像是自言自語的說。

“不是這麼說, 要看合理不合理…”

“合理?” 司機一聲哂笑, “我這麼深更半夜拉客, 有哪樣合理? 人家都在睏覺。”

“儂勿好這麼講…” 我也想秀一秀我不著邊際的上海話。

“合理?”伊又講, “那飛機早就該來。 晚點四個鐘頭, 把儂多花百多塊洋鈿, 有那樣合理? 這世道, 沒法講合理。 對勿哪?”

“儂勿好這麼講…” 我只會這麼一句。

“那儂講怎麼講…?”伊反問我。 我回答不出。

只見車窗外的高樓鬼影幢幢地忽閃而過。 車, 上了延安路高架橋了。 我們要在高架橋上穿過上海市區, 再下橋穿過延安路隧道。 過了隧道, 就應該是金茂大廈所在的世紀大道了。

“唔, 這不大好講, 講不好…”我支唔以對。

“講不好, 那我來講,”他倒精神好得很。 司機精神好, 我感到安全。

“這個世界嘛, 存在就是合理。”伊講。

呵, 看伊不出, 晚上偷偷摸摸開黑出租, 一開口倒來了句薩特。 這上海灘, 還真是臥虎藏龍之地。

我來了興趣, 問他說: “這怎麼講?”

“怎麼講? 儂自家想一想。 這飛機要是不晚點, 儂就坐不上我的車; 儂要不坐我的車, 我就掙不上這兩百塊洋鈿; 掙不上這兩百塊, 我的孩子就上不了幼兒園。 所以啊, 這一切都在存在之中,”他松開油門, 車子慢慢地滑進了隧道, 前方, 漆黑無比。 “儂自家講, 這是不都是合理的來嘿?”

“呃, 合理合理” 我囁喏道。 真怕說出一個不合理, 他那車就在黑暗的隧道裡不出來了。

金茂大廈附近也是漆黑一片。 不過, 我們還是順利入住預定的房間。 豪華的設備, 令女士們開心不已。 更好的是, 兩個房間中間是相通的, 把門打開, 就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套間。

拉開厚重的窗簾, 深夜的上海一片漆黑。只有左近東方明珠塔上的防撞燈還在一閃一閃地為夜航的飛行器報警。 依稀能看見南浦大橋, 對面的外灘則燈光全無。 是啊。就是夜上海還是要有夜的嘛。 只是從這百丈高樓上俯視下去, 上海的夜晚, 是那樣的深沉。

二, 上海的早晨在黑暗中睡去, 又在黑暗中醒來。 這旅館的窗簾真是密不透光。拉開窗簾一角偷窺, 沒想到上海的天空是如此陰狸, 如此灰暗。 從七十層樓鳥瞰下去,街道, 房屋, 車輛都似隱似現,且又袖珍無比。 而行人呢, 在厚厚的灰暗中則幾乎看不見。 黃浦江也模糊不清,偶有江上的汽笛在提示著船舶尚在航行。

江對面的外灘則更是模糊。 正對著的沙遜大廈和旁邊的老中國銀行大廈還能區分出來。 不過, 當年那些大洋樓已像積木般矮小, 很難認出他們是雄據南京路口的龐大建築。 想1933年, 英帝國主義不准中國銀行的新大樓高過旁邊的沙遜大廈, 逼迫中國將原設計的33層遠東第一高樓降到比沙遜大廈矮一英尺的現在高度。 中國人在中國蓋房子還要聽命與外國人, 英國人的驕橫可見一斑。

如今, 沙遜大廈已變成了和平飯店, 與旁邊的老中國銀行大廈一同成為外灘被保護的所謂歷史建築。我實在看不出這些殖民地遺跡有何保存的必要。 這些房子, 首先並不美觀, 只是當時的普通建築; 其次又沒有特殊紀念意義, 保存下來不能起到教育, 紀念的作用; 第三,這些房子的風格與整個中國的建築風格並不諧調, 藝術價值不高。 當然並不是要把它們推倒拆遷重建,只是用不著去刻意保存。

現在, 我腳下金茂大廈的高度已不再受英帝國主義的控制。但旁邊正在興建一座日本人投資的什麼金融中心。 那房子建成後, 將一舉超過金茂大廈的高度, 並成為世界最高的建築。 我想, 中國是不是應該限定它的高度呢? 要知道, 你不限制它, 它將來有了機會,照樣會限制你的。 這個世界上, 沒有以德報怨的。 這以德報怨是中國人發明的遮羞布。是阿Q精神, 是不敢去打擊敵人, 害怕敵人報復的借口。

二OO一年來上海時, 上海已經大變樣了。 高架路一修, 我就不太找得著東南西北了。 不過,出門時在旅館門口說一聲, 出租車就會快捷, 准確地把你送到目的地, 一點兒也不耽擱。 當時的上海出租車, NB得很。 喇叭長鳴, 到處爭道。 既不守規矩, 更沒有規則。 其它的各方面, 也不成章法。 上海有一點突然發財, 錢還不知道怎麼用的味道。 最記得的是通往東方明珠塔高層的電梯上, 一百元一人的票,當時算很貴了。 電梯裡站滿了人, 可是那身材不錯, 笑容不多的服務小姐還要拼命往裡塞人, 就是不往上開。 我兒子憤怒起來。 他仰頭指著英文警示對那小姐說,這電梯只能載十人, 現在已經有十二個人了, 你還要往你裝, 不可以的, 很危險。 那小姐大吃一驚, 滿臉通紅地向另一位臉拉得同腿一樣長的小姐說, 快關門, 快關門, 格小人懂得這個英文哉。 勿好再放人咯。 我們才得以順利升空。 我兒子頓時成為他妹妹眼中的大英雄。

太陽終於羞答答地出來了。 第一抹陽光, 當然照耀在陸家嘴東方明珠塔的圓球上。 以前在下面沒看出來, 現在就在旁邊, 才看出那些球是紫色裝飾。 用紫色, 也許是取萬紫千紅的意思。 不過我認為這東方明珠塔沒什麼特色,孩子們更干脆叫它珍珠奶塔。 建塔的年代剛剛開放不久, 眼中大概只有港台, 還沒有放眼世界。 金茂大廈就稍好些, 不過外層用了許多不鏽鋼管裝飾。 美觀的作用不多,反而增加了清潔的難度。 可能就是清潔不易, 所以這大樓有一種灰撲撲的感覺, 不十分明亮。 但裡面的設計則相當不錯, 漂亮大方。 真有五星旅店或者超五星的感覺。

西望浦西, 晨曦中的上海更是精彩。黃浦江上的汽笛, 拉開了上海新一天的帷幕; 面西面南的兩間房間, 更像是180度的全景電影, 著力描繪著上海灘的不平凡。

如果不從空中鳥瞰, 還真難體會黃浦江舟楫如梭的景像。 左近的陸家嘴新建築一幢接連著一幢, 一幢比一幢新穎。 玻璃外牆在早晨的陽光中, 時髦大氣, 很有國際新都市的氣勢。不過孩子們怎麼找, 也沒能找出阿湯哥大顯身手的那一幢,失望ing。相形之下, 對岸的外灘則顯得老舊低矮,要到晚上, 才能在彩燈的輝映下找回幾分當年的繁華。

這大上海, 真是大上海。

三 血拼襄陽路

跟朋友們約好晚上見面後, 我們鑽進出租車,出租車鑽進隧道, 載我們到城皇廟附近早餐。 本來是要去淡水路的,但聽說小菜場已經被拆遷了。

早餐當然很豐富。 一般來說, 國外回來的人比較偏愛晚餐,因為晚餐的東西種類比較多。 其實, 上海的早餐也是很棒的。 你不但能吃到道地的上海早餐,還能吃到全國各地, 東洋西洋的各式早餐。 面包, 面點,米糕, 粢飯都可以選擇。以前我從不知道上海人早餐也吃小餛飩,這次也見識了。 不管怎麼說, 上海的早餐是真正的早餐。

飯後,直奔襄陽路, 去見識一下即將拆遷的襄陽路市場。果不其然,面臨世界末日的襄陽路市場風聲鶴唳,哀鴻遍野, 到處是甩賣之聲。 但你千萬不要相信所謂的血本清倉,跳樓出貨。 生意人是從來不做賠本買賣的, 尤其是上海的生意人。 事實上,近年來的襄陽路市場, 只是商家的櫥窗。 真正的商家, 尤其是那些做仿冒品生意的, 早已化整為零, 把商店開進襄陽路, 淮海路四周的萬千大街小巷裡了。 弄堂裡有, 居民樓裡有, 廉租的辦公室裡有, 小旅館, 小賓館裡, 租間房子, 也有。襄陽路市場只不過是一條大蜈蚣的主干, 由四周的無數細足在支撐著。 百足之蟲, 死而不僵, 拆了襄陽路市場, 一定會產生一個沒有襄陽路的襄陽路市場。

在一個攤位前, 我們對那些蹩腳貨色不以為然。這算什麼東東嘛? 不要說是在上海, 就是在紐約的中國城也不會有人買的嘛。

精明的女掌櫃察言觀色, 輕輕地說: “你要看好的,這外邊肯定是沒有的。 要往裡面去。 你們要去哇? 去, 我就叫人來帶幫儂…”

“遠嗎?”我們猶豫, 怕不安全。

“不遠, 不遠, 就在旁邊。” 女掌櫃不由分說地打開了手機。

“有沒有A貨?”我故作老套, 把從別人那裡學來的名詞派了出來。

“什麼都有。 現在最好的不叫A貨了,叫水貨。 跟真的一模一樣。”一邊說, 女掌櫃一邊拿出一本厚厚的樣品簿。 她指著上面的各種名牌產品的圖片說: “你們自己先看看,什麼檔次的都有。“

我們翻了翻圖片, 你別說,還真是仿制得維妙維肖。起碼在圖片上是這樣。 我本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但好奇心驅駛我去看個究竟。

來人是一三十來歲的精瘦男子,遠處另有兩個小伙子跟著。

女掌櫃看出我們的疑慮, 善解人意地說: “放心放心,他們是來幫你們拿東西的。 你曉得的, 現在嗎, 有的地方多一兩個人手好…” 我後來才悟出, 這三個人, 一個是主要的導購。 另兩個是警衛似的腳色。 防備市場稽查, 也防備其他商家搶奪客源, 同時也可能要防備搗蛋的顧客。 我們就在一家這樣的半地下商店裡看見六七個印巴人在與店家臉紅脖子粗的大吵,店家都有點兒招架不住似的。 唉, 做這生意也不容易。

這一趟奇怪的襄陽路購物之旅, 可真在大太陽地下走了不少路。天氣又熱, 地方又小, 貨品也不怎麼高明。 但女士們樂此不疲,我就只有奉陪到底。

抗日戰爭時期,物資缺乏,沒有汽油, 缺少另件, 所以人們形容當時坐長途汽車是:

一去二三裡,

拋錨四五回,

下車六七次,

八九十人推。


而我們這次的采購, 用那順口溜來套, 可以說是:一去二三店,

花銀四五千,

購物六七件,

十八九挨宰!


為何店家的數目怎麼這麼少, 不是進了好多家店嗎? 女士們的解釋是這樣的: 買了東西的店才算店, 否則只是看看而已。 同理, 她們要自己花出去的現金才算數, 刷卡是不算的。 不過好在收卡的店不多, 人家都要現金。不管我們被宰了多少, 砍價成功不成功, 這襄陽路購物之旅還真是一次很好的經歷。 孩子們可以看看上海普通人家的生活, 要不然, 他們還真以為上海是由金茂大廈和正大廣場合成的。看看裡弄人家在板凳上吃飯, 在衣架下納涼, 在水泥槽子裡淘米洗菜, 在光線暗淡,溫度高強的過道裡炒煮煎蒸。 就不是很大的文化衝擊, 也應該有相當不同的感受。最起碼, 可以回答他們從小就有的一個問題, 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到美國去住啊? 中國不是好好的嗎? 我們當時總是半開玩笑地對他們說, 中國的人實在太多了, 爸爸媽媽有機會移民出去, 起碼可以給別人留一個稍大一點兒的空間。 這一次, 從摩登的南京路到簡陋的弄堂, 到處都是人, 從清晨的豫園到午夜的外灘, 還是到處都是人。 他們感慨地說, 中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四 禮貌的出租車前幾次回國, 對國內的交通頗為頭痛, 有一次在成都, 還卷進一場車禍。那些出租司機們的超高超技術, 臨危不懼, 處變不驚的素質, 令人嘆為觀止, 實在不好意思去坐。 對司機與司機之間, 司機對行人的漠視也印像深刻。 行人與行人之間還好, 互相精誠相見, 團結過街, 大家結陣而行, 就差沒有手挽手了。 讓那些想鑽空子, 各個擊破行人的司機們無機可乘。 但無論如何, 我每次過街, 坐車時總是反復叮嚀, 左右觀察, 系好安全帶, 關好門窗。 好幾次, 成為同伴們的笑柄。 說你真變成美國人了, 就你這樣子, 當然去打伊拉克要吃敗仗. 真是紙老虎, 少爺兵。

這次在上海, 對出租車司機的印像卻大好。比之後來各地的出租車, 上海的出租車看來水平最高。

前面已經提到從虹橋機場送我們到浦東的出租車司機, 水平不低。 後來多次打車, 印像越來越好。 上海的出租車司機相對禮貌, 對路人和別的車也比較謙讓, 多次看見他們讓路, 讓車, 讓行人, 真是禮讓行車。 我開始以為是管得嚴, 後來發現很多是自發自動的。

首先是鳴號, 以前,上海的出租車和全國, 全第三世界的出租車一樣, 喇叭聲連天。 從坐上出租車, 到付錢下車, 喇叭聲不斷。 司機們習慣成了自然, 不摁喇叭好像沒開車似的, 當然。 這裡的司機也包括所有的公家車與私家車。 現在大不一樣, 基本上沒有什麼喇叭聲。 禮貌行車, 上海勘稱全國第一。 相形之下, 北京的汽車喇叭聲就喧囂得多。 我在北京住在十六層樓上, 從早到晚, 樓下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 雖說也是不准摁喇叭, 但司機們照摁不誤, 警察則沒有什麼權威似的。 把這疑惑請教北京的朋友, 朋友笑著說, 不是警察沒有權威, 而是當官的更加威權。

你想啊, 京城裡頭, 天子腳下, 誰的官不比個警察大? 你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不要說北京市的警察局長, 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安部長都得陪小心, 你說你犯得上嗎? 而上海城市裡的喇叭聲則明顯地少多了。 有一次從浦西回浦東, 司機一聲喇叭都沒有摁, 了不起。

其次是干淨。 上海的出租車比其它城市的出租車干淨。 司機的白手套是真的白手套。 座椅也很好。

第三,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是態度。 上海出租車司機的態度, 明顯地要好於其他城市。相形之下, 有些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們有一股說不出的大爺味道。他們好像對這項工作滿不在乎, 委曲了他似的。 一副我不干這個我去干別的就是的派頭。 對自己的工作不喜愛不重視, 怎麼能干好呢? 這樣的態度最後落實到乘客身上, 乘客所得到的服務就可想而知了。 上海的出租車司機們則大都兢兢業業, 比較認真。 也許他們心裡也有種種不滿, 但他們的口頭上和行動上卻不會表現出來, 起碼不會對陌生人表現出來。 他們給人的印像是, 既然干上這份兒工作, 就要把它干好。五 中百一店的小插曲對南京路, 西藏路交口的中百一店,一直有著深厚的階級感情。 當年的中百一店, 居全中國購物的四大聖地之首。(復習一下, 其它三大聖地為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 廣州南方大廈, 天津勸業場。) 它裡面有一架罕見的電動扶梯,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電動扶梯。 當時看見它, 心裡那個激動, 真跟找到了組織一樣。

舊地重游, 當然要去朝拜。 進得店來,那電動扶梯卻不知去向, 但旁邊樓道裡的電梯卻是一點兒也沒變。 想當初我們住在九樓的天台上,電梯只到八樓, 下了電梯, 要再爬一層才到天台。有時下雨, 天台濕漉漉的, 南京路的燈光反映上來, 真有上海屋檐下的感覺。

這一次卻真是去買東西。 寫好票, 去收銀台付款,再回來取貨。 七找八找找到收銀台, 很親切, 還是那種老式龕籠式的櫃子, 用木杆圍上, 有一個半圓形小孔, 裡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正在低頭看賬什麼的。 見她忙, 便退後半步, 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稍停, 咳嗽一聲, 示意我的存在。 她抬抬頭, 視若無睹,又低頭忙活兒。 稍後, 一位女阿飛模樣的女子靴聲得得地走了過來,她無視我的存在, 把那裝飾豪華的大挎包往那小孔前的木板上一摔,就要付款, 裡面那人, 竟也抬頭伸手,就要接發票。

“慢著,”說時遲那時快, 我語調柔美地詢問, “這裡, 不需要排隊嗎?”

接下來的發展有些出人預料, 這兩人的神色好像是見了外星人。先是懷疑我是否有神經病史, 繼而揶喻我裝模作樣, 最後建議我去見集團總裁。我磕守底線, 堅持我先到先接受服務的權利。 事情動靜有點大了, 那邊的櫃台和我家人都過來觀摩。 中百一店的結論是我自己站得離小孔過遠, 如果我緊貼木板,不給女阿飛以可乘之機, 就不會發生下面的事, 所以是我自家不識相。 我太太的結論是, 打得贏就打, 打不贏就走, 語言不通, 披掛不全,沒上陣就是一副敗像, 還是撤離為好。 於是我虛張聲勢, 且戰且退。

那麼我們到底要買什麼東西呢, 值得這樣興師動眾的?兒子患有小兒哮喘, 用一小包裝著他的吸入劑等等。 他到什麼地方都背著那麼一個小包,很不帥氣的樣子。 小包在飛機上開了線, 害怕藥品丟了, 所以決定換一個新的給他。 他還舍不得原來那個舊的, 因為那是電玩任天堂的授權產品。他商標意識很強,襄陽路那邊的仿冒品他是不要的, 情原要一個最普通的國產. 現在, 他得意地說, 叫你們不要去買, 窩火了吧? 算了,那些人變態。 他安慰我說。他妹妹跟上來一句, 就是, 人妖。 好家伙, 在北京去了兩周的中文夏令營, 就學會了這麼倆詞兒, 一千八百元人民幣一個, 發音倒是字正腔圓。

六 夜晚的南京路二OO一年來上海時, 南京路步行街已經很漂亮了。 孩子們還特意去坐那觀光車, 從頭坐到尾, 再坐會來, 興高采烈。 晚上, 街燈亮起, 這一對生長在美國鄉間的孩子直驚嘆中國大都市的繁華。

這一次, 裝飾更加漂亮, 燈光更加明亮。 市民更加自信, 衣著, 特別是年輕人的衣著更加有品味或更加沒有品味。 小伙子們的衣服越來越松垮, 稱為“酷”(Cool), 我稱為 “引”。 這“引”是英文in的諧音, 原意是入時, 當令, 翻成中文後還有引導潮流的意思。 這是我的翻譯, 特在此申請專利。 女孩子們的衣著卻是越來越短, 越來越露, 越來越不像衣服。 我本來要寫越來越不像樣, 害怕批評, 改了。 尤其是那褲腰, 每況越下, 令人提心吊膽。 你看她們一排排坐在路邊的石凳上, 從後面看去, 腚溝畢現, 一排的“腚溝妹”, 這又是我的新造詞, 再申請專利。 05年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的畢加索博物館裡, 一排講德語的年輕女孩坐在石凳上, 從後面看去, 就是這麼一幅情景, 當時嚇了一跳, 直驚詫洋妞的大膽前衛。 如今在南京路上舊景重現, 還真是感嘆中國與世界接軌得很。若有人要說, 你為什麼專門要去看人家的腚溝? 答曰, 乳壕實在過多,且多為人造。

說是這麼說, 但實際上這種穿著還真是有礙觀瞻。

那些女孩穿成那樣, 其目的就是要人看, 要引人注目, 要 “炫”。 如果一個人真能對如此光輝光彩光明光滑光光的物體無動於衷, 應該說反而是這人有了問題。 就好像傑克。倫敦寫的馬丁。伊登, 當馬丁對滿街的美女無動於衷時, 他的女友非常焦慮, 隱隱感到他的生命之路快到盡頭。

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代溝. 我們自己年輕時, 不也標榜我行我素嗎? 不能到了自己這一代, 就要求改變自然規律吧? 蘇格拉底兩千五百年前就說過的.

但在南京路上, 穿得如此暴露, 很可能給人以錯誤的印像, 尤其是在夜晚。

十點鐘, 輝煌的樓形燈息滅了, 只有街燈還相對昏暗地燃點著。 一般來說, 燈一暗, 好戲就要上場, 這華麗的南京路步行街也不例外。 昏暗的燈光, 正好給某些不需要什麼光明的行業提供了場景。因為照相, 我單獨落在了太太和孩子們的後面。 一轉身, 一個穿著短而露的漂亮女子正擋著我, 眼光很放肆。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這麼僵持了比正常多那麼多的時間。 看我沒有反應, 她嘴邊的淺笑變成了不屑。 突然, 她從我身邊直走過去, 當我這個人不存在似的。 我正奇怪她的行為, 卻看見那邊走來一個單身的洋人。 原來, 她找到了更可能的獵物。 只見她快步上前, 到了那人身旁, 慢下腳步, 裝著不經意碰見似的, 老練的扭頭一亮相, 等那洋人開口。 果然那洋人說了些什麼, 那女人大笑著引誘。 誰知那洋人右手拊左胸, 點點頭, 然後把兩手一攤, 咕嚕而去。令那女人好不失望。 失去了洋貨, 再回頭來找國產, 可她看到我與家人在一起時, 再次失望而去。 我太太神密兮兮的對我說, 你看那邊。 我說我早就看見了。 她說, 不是這一個。 果然, 街對面暗淡的街燈下, 另一打扮妖繞的女人正與另一白頭外人相擁而去。

正迷惑間, 忽然發現寶貝兒子不見了。定睛一看, 兩個半老女人正在與他拉拉扯扯, 說是要請他去品嘗飲料。這小子一年來猛竄一頭, 挾著母家東北人的血統已與他老爹難判高下, 難怪那兩個王婆不知道已經犯下了侵犯未成年罪。 太太上前斥奪, 竟還被質問, 你是他什麼人? 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太座勃然大怒, 說我是他媽! 母性天然, 護犢情深。 王婆們還不放手, 說你那麼年輕, 不像。 兒子不知問題之嚴重, 說去喝一杯就回來。 他哪裡知道, 如果去了, 今晚這世界上一定會減少一名處男。 太太對我喝道, 還不快來幫忙。 於是我義不容辭地過去說, 對不起對不起, 你們收不收外卡呢? 王婆們說, 不收不收, 那邊取款, 指的是工商銀行。 這一招不靈, 我便舉起手裡的照相機說, 照相呢, 去可以照相嗎? 王婆們警覺起來, 說不照相不照相, 才訕笑著松了手。

呵呵, 夜晚的南京路, 下一次我是不是應當自己單獨來? 七 上海人上海話朋友派車來接我們去杭州, 是與上海道別的時候了。 出城的時候, 我請師傅在復興中路上轉一轉,那復興公園對面的重慶公寓裡, 有我許多美好和不美好的回憶。 復興公園沒怎麼變, 當年三分錢的昂貴門票, 不知道漲了多少。 只記得當年我和表弟們要等天黑人騎人從圍牆上翻過去。現在想起, 可不跟墨西哥人偷渡美國差不多?

老式電車也早就沒有了, 當然那叮噹鈴聲也跟著變成歷史。 還記得有一次, 母親, 姨母和我坐在後排的長椅上,聽那賣票阿姨用小小的驚堂木敲打著車幫。 姨母掏出一毛錢, 叫我去買兩張票, 四分錢一個人, 她說。 她自己有月票的。 於是我奮勇上前, 到了美麗的賣票阿姨那裡, 車一顛簸, 我脫口而出,買兩個票。

剛才美麗的賣票阿姨突然不好看起來, 她把車票和找錢塞到我手裡, 鄙夷地說, 兩張票,不是兩個。 轉身, 對其他乘客不屑地說, 格小寧講兩個票, 怪哉。

於是前半車的人哄笑起來,格小寧, 伊拉講兩個票。買兩個票。

我滿臉通紅地把票和錢交給姨母, 她也很沒面子。 回到她家, 她對母親說, 四姐, 你怎麼教的嘛。我母親是她的四姐。

母親也沒好氣地說, 他又不會講你們上海言話。 她們都是從前的聯大學生, 不是誰可以嚇倒誰的。

“那他現在就應當會講!”姨母堅持。 那聲調, 後來我在哈代的小說“彼特利克夫人”的結尾似乎找到回音。

時隔多年, 這次我在澳洲與姨母秋後算帳,自覺苦大仇深。

哪有此事, 她根本不承認。 不信問你媽媽看看, 她說著就要打電話回美國。 老姐妹們沒什麼事,一天到晚就電話聊天。

那麼多好事都記不得, 就記得些電車票,鹹豆漿。姨母如是說。

怎麼不記得, 當年在永安公司買了一條六元人民幣的卡嘰褲, 兩旁的縫線是雙跑明線, 穿回哈爾濱,其轟動程度跟七十年代末的羽絨衣, 八十年代初的香港衫差不多。

還算有良心。 姨母這才放下抓在手裡的電話。

我嘿嘿笑著, 想的仍然是賣票阿姨—阿婆那張可以由好看變為難看的臉。

中國各地以地方稱人, 區別人的提法裡, 上海人大概應該給人以最突出, 最有群體感, 最鮮明的地域觀。

“阿拉上海寧(人)。”上海人常常如此宣稱。

很多時候中國以省籍來區別人, 如山東人, 河北人, 有時以一個大地區, 如東北人。 講官話的地區, 隔閡少些, 語言不通的地區, 尤其是廣東, 福建, 排外情緒相對濃一些。文化經濟差的地區, 排外就少, 因為事事有求於人, 文化經濟發達一些的地方, 反而排外, 因為害怕別人來沾光。 上海經濟發達, 所以人們覺得上海人排外。 其實他們只不過幾個老鄉在一起用鄉音鄉談。 儂聽勿懂, 不是阿拉上海人的錯, 教把儂講上海言話, 儂也講勿來。 上海人說。

如今的上海人, 上海話也越講越少。京腔雅言到處皆是, 外國話更是不稀奇。 稀奇的反而是外地人在上海肆無忌憚的講外地話, 根本不在乎上海人的白眼, 那樣的白眼也越來越少了。

那天跟朋友告別的時候,我對他們說, 上海人的變化真大呀。

朋友以為我說的是上海的變化, 點頭同意說, 就是就是, 許多地方我們都認不出來了, 路也找不到了。

我說, 我說的是上海人。

朋友看了我一會兒說, 我看沒有。

我說怎麼沒有, 你們現在講普通話了, 吃辣椒了, 不聽評彈了, 怎麼沒有?

朋友說, 你還是不了解上海人, 你說的變, 其實就是沒變。 變了的是上海的外表, 沒變的是上海人的精明。

變, 就是沒變, 很辯證。你要是近來到過上海, 你同意他所說嗎?



(從金茂看明珠)



(大上海)


精選遊記: 上海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