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鳳凰--那一年窒息的魚

作者: 從容

導讀走過鳳凰去鳳凰最直接的緣由來自於沈叢文的文集。差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這位頗帶傳奇性的人物,以及他凝厚又夾著清脆的文字觸感,讓我生起探尋鳳凰的念頭。至少,我覺得,沈叢文文集裡總是充滿的一種魅惑,其文字和湘西的風情各占一半。 後來的一個推動性緣由則是來緣於兩個朋友,第一個引導者向我講述起他到鳳凰的感觸(那是在1999年吧),言語裡是對鳳凰的� ...

走過鳳凰去鳳凰最直接的緣由來自於沈叢文的文集。差點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這位頗帶傳奇性的人物,以及他凝厚又夾著清脆的文字觸感,讓我生起探尋鳳凰的念頭。至少,我覺得,沈叢文文集裡總是充滿的一種魅惑,其文字和湘西的風情各占一半。

後來的一個推動性緣由則是來緣於兩個朋友,第一個引導者向我講述起他到鳳凰的感觸(那是在1999年吧),言語裡是對鳳凰的失望,我由此很難想像,並生起疑惑:一個叫做路易艾黎的外國人說:中國有兩座最美的小城,一是福建的長汀,一是湖南的鳳凰。這種評價是不是有點過高?第二個促使我做出決定去湘西的是一個住在離鳳凰不遠的朋友。在網絡上相識。我一直認為自已至少是一個比較淡漠的人,能夠使我孜孜不懈去追求的人事物都不太多,然而這個男人僅僅是通過語言,至少在某一個瞬間裡,觸痛了我。一段時間以後,我說我打算去見見你,他說我結婚了。我笑說沒關系不要敏感,我是去旅行的,見你只是目的之外希望給自己的一個驚喜。

然後,我就買了去湘西的火車票。

回來以後,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窒息的魚……

世界像一片海洋,表面波濤洶湧,底下暗流湧動,有無數的生物存活於其中,有條不紊地各自的生存和生活著,有機而秩序井然。在最深的地方,有一種魚,因為黑暗和缺少空氣,總感覺隨時會窒息,可是它們也常常浮上水面去透一口氣,呼吸,然後再沉下去,等待下一次呼吸,或者絕望,或者窒息而死。

(一)

中午十二點半,背包上了中巴車,坐在窗邊。他站在車外,幫我把車窗拉開,陽光嘩地打在臉上,仿佛要生起清脆的聲響。

人聲很嘈雜,但時間是靜的,車子對面建築物上中國農業銀行幾個大字落滿灰塵,凝視了三分鐘,我說你回去吧。否則要趕不上火車了。他轉過臉來,目光沒有焦炬,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往心底深處探過去,揀揀以為自己可以或者想說點什麼話,結果好像是時間太靜空間太凝固,我的手指撈不到言語的柄兒。在網上他是直率的男人,正是那種直指人心的東西才觸痛我,然而到此刻也成了沉默。我再說你回去吧。他再輕輕地嗯了一聲作回答。看表,十二點三十三分,一切感覺都沉沒了下去。

前座有個來送女友的男友,甚是親熱的分吃一個桔子。桔子的清香慢慢彌在車內,他抬頭說,我走了。我衝他點點頭。他在原地停頓五秒,然後走了。

慢慢靠在椅背上,沒有回頭,有種預感這會是最後的告別。車子啟動,隨後襲來的是更大的空曠和寂寞。

如果可以,過往僅是過往,我可以把它全部選中,然後按住“DELETE”來個清空,那人的生命將會簡單太多。

湘西的盤山公路應該是專門量著車身鋪的,說不定司機打個寒顫全車人怎麼死的都會不知道了。我身邊坐了個看起來還算斯文干淨的男人,胸前抱了個黑色的大皮包,料想裡邊也沒多少寶貝,頂多是些衣物以及買給老婆小孩過年的禮物,因著春節回家,而倍加珍貴了。男人手裡拿了本青年文摘,我從包裡抽了本讀者出來准備看,車子卻顛簸得像篩篩子,看不進一個字。男人溫文地對我笑笑說,能把書換換看一下嗎?我把讀者遞給他,接過了青年文摘。男人卻能夠看得下去,我只一路拿了書使勁瞅著窗外。

都是山,連綿不盡,起伏不已。冬天的風景多是枯灰的,綠也是黯淡的,樹木像病了過去,懨懨地裸露著土地粗糙的肌膚。不時會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夾在山叢之間,水從車窗裡看過去全是碧綠的,分不清楚清澈與否,也由於冬天緣故,變得寂寞而凝固。

車行得最快時,我眼前突然閃起一些對他說起過的話,在哪個場合記不清了,說起最理想的生活狀態來,彼此描述了一下。他微微考慮了之後,說了三個詞:有錢,有權,有勢。然後笑了,說並不是眷戀權勢名利,而是認為生活需要這些東西。他的笑容總露著兩排白的牙,眉頭向上微微拱起,帶點兒真。我說我可能會回去,去麗江,等我走不動的時候。自然淳樸的環境適合我,做一個自由撰稿人,靜靜的寫作和生活。有一句不知為什麼沒說,似乎當時並沒想起來,或者想起來了也覺得不適合說,至少,不適合對他說。那句話其實很簡單甚至很庸俗,我只是想說,我希望有相愛的人在身邊。可惜,情境並不適宜。

後來在鳳凰時遇到一個杭州的女孩,也是孤身一人去的,清麗的面孔下散發著自由散漫的氣息,有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卻並不讓人反感的傲氣。我喜歡這樣的女孩,至少在那一刻她代表了我希望企及的目標和境界。可是沒人知道,我只是生活激越潛流下一條難以掌控自己方向的魚,時時有窒息預感的魚,而已。那個女孩,她如同一個美麗而快樂的吉普賽的女郎,她看著說,你是一個比較拘謹比較感性活得會比較困難的人。我的心開始跳得很快,我終於被這個像擁有吉普賽血統的女孩揭穿。

車到鳳凰城外時,我就看到了把小縣城一分為二的沱江,水流靜靜橫穿過城,把繁華一分為二,也把許多人分隔成對岸。江邊,挨擠著一排吊腳樓。

下了車之後,向車站著的管理室打聽一下住宿的地方,來時准備得太少。值班室裡胖胖的年輕女人一臉冰霜,丟出了一句不知道。出了車站,看到隔壁有間代購火車票的鋪面,進去打聽去張家界的火車票是否可以預訂,裡邊坐了個一頭卷發的男人,熱情的介紹之後,我隨後問起住宿的事,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旅行的人大多喜歡住在民居家裡,這家不錯,老板是我朋友,你可以過去看看,住不住不要緊。我連連道謝出來。

縣城裡沒有出租書,跑在路上的都是突突突作響的三輪車,平時價格一元,春節期間自動漲價為兩元。

車夫搞不清楚名片上的地址到底在哪兒,最後只把我拉到大概的地方,讓我順著門牌號找過去。下了車,沿著狹長的巷子走進去。路面都是光光的青石板,兩邊是民居,巷子大抵一米五寬,走著走著,我突然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東西。停住。細細思索,整個巷子只有我一個人。

是寂靜。

站在巷子當中,時空突然起了一種恍惚,我幾乎錯以為自己恆古以來就立在這兒,也將要在這兒恆古地立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站入古老歷史的邊緣,鳳凰,沈叢文的邊城之美,第一印像竟是這樣靜到了心底深處的感覺。

走下去,巷子突然就轉到了江邊,依舊不是很寬,走幾步過去就到岸邊,水緩緩地流過,聽不出聲響。只有低矮臨水的河岸邊,有婦人女子在拿著木梆子“梆梆”地拍洗著擱在石上的衣服。陽光溫暖覆瞰,水和樹,房和人,船和槳,因著夕陽暈紅的輝光,竟都有了靜謚闌珊的錯覺。

名片上印著的地方叫“橋頭客棧”,就在虹橋南側,很近。走進去看得出來是剛裝修過的房子,還是吊腳樓的風格,主人家不在,小孩兒領我去二樓看房間,順著樓梯爬上陽台,我撲到欄杆邊,呵,陽台下就是沱江清澈而澄靜的流水,流水上就是有三道石拱的虹橋,橋上就是風雨樓,這地理位置簡直就是得天獨厚。

(二)

來鳳凰,只帶了一件黑色的呢風衣外套,這個冬季如此陰冷潮濕。即使是在鳳凰,雨在第二天終於瀝瀝下了起來。

我在鳳凰整整住了五天。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後來遇上的廣東人老在追問我究竟喜歡這兒的什麼?為什麼能住那麼久?我覺得很多東西,唯心可知,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就像我對鳳凰的感受,似乎是把自己溶了進去,血脈相通,所以更不容易表達。

每天晚上,總要站在陽台上靠著欄杆看流水和輝煌燈火的虹橋,有這世間最燈火闌珊的味道。對孤行的我來說,闌珊,是一種值得徹夜去體味的東西。靜默的風常帶了冰涼的水氣撲面而來,冬天的寒意在這兒不像杭州那樣深入骨髓。

隔壁住了一個從北京來的男孩,第一次見到是在我剛到的晚上,上樓的時候在陽台看到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支了三腳架在拍攝夜景,我上去,他轉過臉來衝我點點頭,笑。我說,你好。他也說,你好,然後就過去了。後來聽旅舍的老板娘說,他還是一個學生,在讀研究生。喜歡攝影。老板娘對我津津樂道著她所知道的一切,帶著模糊暖昧。人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盼望著故事發生,不論是關已或者不關已的。可我卻早已在生活裡淡漠得蒼白,除了接受或者必須去選擇,一切都已無所謂。

第二天,在老板娘的熱心攝合下,我與北京男生還是一同出去了,不過還多了一個人,老板娘的兒子上初二,放假在家,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出去玩。去的是腊兒山。

坐車到腊兒山大概中午十二點,太陽很好,先去鎮上的希望小學看了看,校舍還不錯,門口寫著上海貝爾捐獻修建等等,於是笑了。一路上無論車行到哪個偏僻的角落,只要有公路到的地方,文明的足跡總是順藤而至,所以那些石堆的灰牆土砌的黃牆泥草糊的籬笆牆上,總是畫滿了廣告,彙仁腎寶和中國移動的字樣鋪天蓋地都是。

學校裡已經放假,僅有的幾個老師也在忙著洗衣殺鴨過年。學生宿舍樓的門口最顯眼兩棵柱子上掛著木制的一幅聯,木底黃字,“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學生要像學生的樣子”。我與北京男生看了差點要笑倒,覺得實在有趣。想必這樣的對聯也是獨此無二。

腊兒山附近都是比較古樸的苗寨村落,順著公路慢慢地走下去,去了較近的一個,也忘了打聽村名,只看見村頭的一個水塘邊有無數的大人孩子在洗衣服,一蘿筐一蘿筐地背了出來,用梆子劈劈拍拍的敲打,水很渾濁,偶爾旋起幾根鴨毛,但人們依然洗得熱火朝天,幾個小孩在人群著飛也似的跑著打水仗。陽光探出了頭,開始有溫暖的意味,不再似早上般雨聲瀝瀝。

進了村子,見到無數老人,每家門口都有一兩個,坐在椅子上,膝上擱了一只雞或是鴨,用手指翻轉著雞身在陽光下眯著眼細細地拔毛,竟然家家如是!就連歡快跟著我們的小狗,每家也都有一條!而且,全村好像全是同一品種同一大小的小狗,至於大狗,僅見一條!三不五時還會見到幾頭小豬嚕嚕地哼著在牆角曬太陽。北京男生把鏡頭對准了一位坐在門口正抱雞拔毛的老太太,老太太抬眼看見,似有些害羞,使勁地把手裡拔得白生生的雞往身後藏,一邊卷著口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

幾個臉蛋紅通通梳著兩只羊角辮,高矮參差的女孩子,拿眼睛好奇而羞澀地看著我們,鏡頭一轉過去對著她們,馬上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跑開了。

村頭的竹林深處,總是會藏著人家,繞過細細的田徑,三轉兩轉,就到了門口,一只漂亮的花貓懶懶地睡在椅子上,陽光下的竹林一片寂靜。門沒有鎖,我推了推,沒有人。花貓直起腰打個哈欠,就膩了過來,在我們腳邊不停地蹭來蹭去,表示著親熱。北京男生說,八成是沒見過什麼生人,連貓也變得這樣毫無防備。我大笑。

房間裡常常冷,他給我開了電熱器,用來烘腳的,非常暖和。我能感覺到下午的暖暖陽光正在外面,但卻懶懶得不想動。火車不時長鳴著駛過。

他上來的時候,告訴我工作已經做完了。可以下去吃飯了。湖南人說吃總是念“qia”,而且這字字典裡有的可查,是左邊一個口,右邊一個夾字。我說再坐會兒吧。我暫時不想動。他就坐到了另一個沙發上。取上眼鏡捱捱眉頭。一片寂靜。

我的手指總是冰涼的,無法溫暖。不過我比較喜歡他十指交握時候的姿勢。我靜靜地看著寂靜,輕輕的對著想像中的窗外的陽光微笑。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我感到安靜。可以安靜的看書。安靜的思考,安靜的交談。其實可以談的很多,可是在安靜裡,仿佛什麼都可以不用再談。出去時,我發現這個城裡有條河,我問了他幾遍叫什麼,但現在還是沒有記住。有時候我喜歡站在橋上看河,因為會有水靜靜地從眼底下流過,有時還有船,會突然地自橋下冒出來,嚇人一跳。河的兩岸有樹有房舍,河的那邊不知盡頭。夜晚晚歸,車子路過橋時,已是萬家燈火。我伏在他膝上,有恍非人世的錯覺。後來在鳳凰的沱江邊,每到夜晚我站在陽台上,看兩岸的吊腳樓裡次第亮起燈火,看虹橋和城樓上也陸續點燈籠,然後又在深夜看著它們一盞一盞、一片一片地熄了,我總是覺得這一切都像是繁華紅塵織錦般倒映在水中,有不真實的疏離感。

於是在沱江邊,我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詩:歲月荒蕪,陽光並未蘇醒,迷信的魚,錯過,又一次繁華。

他說,你不要著涼了。我對他輕輕的笑,說沒有關系。或許我一直在病著。因為我從秋天開始的時候離開雲南的家,這個冬天又如此這般的陰冷,深入骨髓。唯有這幾日,冬末春初的溫暖陽光會隔著玻璃或者隔著想像或者直接對著我微笑,它似乎在說,魚,你動動吧。

我回它一個淡淡的笑,伸了伸手指。

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竟然就喝醉了。

(三)

第一個見到的門應該是南華門。只是舊的南華門早已被拆毀,我見到的不過是一個重修了的南華門。後來一位當地的鳳凰人說,當初拆了南華門,其實是斷了南華山的龍脈了,所以後來鳳凰的風水就敗壞了,自此以後這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再也沒出現過驚世人才。說這話的那人,還舉了例子,說鳳凰自黃永玉之後,已然人才不繼。我笑,沒有插口。

南華門出來是沱江大橋,站在橋頭,可以看到穿城而過的沱江和鳳凰古城的全貌。橋上,幾個老人放著風箏,腳步不緊不慢,手裡線輪亦不舒不緊。風箏飛得非常之高,高到只有一個小小的點。江上風大。我心動,於是說,老伯能讓我試一下嗎?線輪就遞過來了,一接過來手上立即就知道風扯住線的力量,大的幾乎令我把持不住。我只好急忙將線輪還給老人,老人笑笑說小心點,然後接了回去,繼續篤定自如地收緊或放松,有對力量最妥貼的掌控。

下橋來沿著城牆下的江邊慢慢走,會踱到跳岩處。舊有的跳岩石搭了木板就成了木板橋,過往著背小孩的婦女和步履穩定從容的老人。岸邊依舊有無數婦女用棒槌洗衣,拍打著舒緩而簡單的節奏,這是沒有現代文明生活重壓的地方,這兒消費水平很低,這兒也比較清貧,然而生活卻像沱江這泓水,清澈而舒緩,安然而平淡。

鳳凰的北方,比較雄偉,恰恰貯立在江邊,一旁是加修起來的河堤,有古城牆的味道。樓下就是舊時的碼頭,現在可以租一葉細長的扁擔船,慢慢地順流而下,去沈叢文的故居。水清透底,可以看見游動的水草。水上映著吊腳樓斑駁古舊的影,也許是承擔了太多的歲月,或者是修築者本來的意願,樓相互倚肩而立,搖搖欲墜。它也曾光輝過吧,在那舟喧人鬧的曾經,匪氣十足的湘西,伴著無數船夫的漿聲和月色,昂然而去。如今,它除了默然和蒼老,已無完膚。

我喜歡沿著小城古巷隨意地走,巷子曲折幽深,不必刻意,跟著茫然走吧。巷邊的老屋,總是覆著青苔或立著蒿草,石縫裡叢生著不知名的矮小植物,門扉因雨蝕而漆黑剝落,處處透著古老歲月的氣息。更有可看的,是每道門扉上的對聯,與別的地方人們從街上買來的毫無個性的對聯相比,實在妙不可言。有各式書法,行文意境也都別具特色,總是叫人有無盡驚喜,最喜歡的,是一處名叫根石居的宅門,掛了一幅叫人不會斷句的對聯,“石石石石相通,根根根根相連”。

有家叫“老街飯館”的小飯店裡,賣著很地道的血耙鴨,味道著實不錯,價格也便宜。廚師據說是一位作家。叫做馬蹄聲。後來在文攤上看到有他的散文集賣,《故鄉》,翻過了看,亦很有些味道。

沒有去看沈叢文的故居。但凡是名人只要出了點名氣,在當地總愛出個故居什麼的以供人憑吊,而且門票不菲,其實進去也不過那麼幾間像模像樣的住宅一屋用過的家俱而已,實在沒有什麼。所以一向是不大去名人故居這類的地方。倒是可沿古時的官道出城,走不遠就可以到聽濤山上,沈從文的墓地一看。聽濤山上,沒有塚家,只當中豎了一塊五彩奇石,就是墓碑。上面寫著沈從文自撰的墓志銘: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不過比較喜歡的還是下邊的一個石碑上一句話:“一個戰士,如果沒有戰死沙場,就應該回到故鄉”。對於沈叢文,也許這更適合於他。

另外,城中的朝陽宮也是一處保存比較完好的古建築,以前是陳家祠堂,和鳳凰其他的古建築風格一致。鬥拱重檐的戲台兩邊有對聯如下:數尺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千秋人物有賢有愚有神仙。甚是有趣。

至於城外的黃石橋古城,以及一段南長城的遺址,倒大可不必再去。長城修得很短,爬過北京長城的會覺得沒甚意思,至於古城實際上只是從前的一個駐守的兵營,現在裡邊住滿了人家,那北京男生說,可與豬羊齊共舞矣。

走在鳳凰,民間藝術家仿佛隨處可見,尤以蠟染聞名。

在老街閑逛,不經意就會遇見。俗人若我自是遇到了也不自知了,知了亦不懂深淺,這樣也好,憑的去了些所謂的景仰之心。走進那位被稱為蠟染大師的蠟染坊純屬偶然,只是看到牆上掛著一帛蠟染長幅,隸書小字,筆意不凡。於是循了進去,主人姓熊,很熱情,給店裡的客人講解著自己的作品。後來才聽說他的名氣在鳳凰很大。

主人說他最得意的作品是一幅蠟染的齊白石肖像畫,亦說曾有人向他出價八千都不曾賣,主人還說這幅畫有個高明之處,說罷睃巡我們一眼,似有意味深長的考察之意。於是一群人圍著那布幅左瞧右瞧,卻始終瞧不出這畫到底高明在何處。最終,主人不無得意地說明,你看你看,你看這老人的眼睛,你站在左邊看,他好像也在看你;你站在右邊看,他也好像在看你,這就是最神的地方。我試著走了兩遍,實在沒什麼感覺。主人說你們再看看,這高明之處就像那個世界名畫娜蒙麗莎一樣啊,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忙著給他更正:不是娜蒙麗莎,是蒙娜麗莎。

小城裡還有位八十五歲高齡的民間藝術家,專門給鄉人寫對聯的,住的地方起名叫“邊城詩社”。路過的時候老人那樣熱情地邀我進去看看他的詩,我只得跟了進去,老人細細地給我講哪副是誰寫的誰送他的,哪聯是他最得意的,興奮得像個孩子。後來在年初一舉行的朝陽宮書畫展裡又見了他,才發現他是非常受人敬重的長輩,卻還能記得我,給我找了筆,讓我去外邊對對聯,一邊笑一邊說對中了有獎哪。

(四)

二月從第一天開始就變得曖昧,南方的城市總有意料不到的雨,杭州或者是鳳凰。以前我住的城市從夏天才會開始不停的流淚,但現在冬天也一樣。

年初一,昨日炸成碎片的鞭炮紅紙鋪滿街,人們的腳步快要結成連綿不斷的流水。我擠在人群中去朝陽宮看書畫展,八十五歲的曾君武老先生給我找了筆和紙,我把門口出的對聯一口氣對了五個,投到臨時設的投遞箱裡。附庸風雅的事一般人總是不會拒絕,更何況我?很多人圍著幾個可能是書法家可能是藝術家的人在要字畫,白紙一張張鋪上去,墨汁淋了下來,馬到成功、一馬當先、馬不停躥、龍馬精神、馬年吉祥……一地的馬,畫在白色的長長宣紙上,密密匝匝地鋪在陽光下曬太陽。喧鬧裡,說不定就曬出了一地的希望。

傍晚時去走跳岩,喜歡站在水中間的那種暈眩感覺。夜慢慢的深了下去,有小孩在河邊放炮竹,扔在腳邊的水下會讓人驚得魂都跳了一跳。我跑去買了一把,專門放在水裡,把河邊的小孩嚇得哇哇叫。

從早到晚,不停地走,隨興的玩,走過山,走過水,走過橋,走過人流,走過一街的喧嘩一城的熱鬧,誰也看不到寂寞。

我給自己買了一只氣球,綁在衣服扣子上,它跟了我的一天,後來夜裡就焉了,它的一生風華就給了我。我卻不知道給誰。

夜裡十一點四十分開始,一城的煙花開放了。空氣裡彌漫著火藥的氣息,燦爛的花開在夜空裡,映在水裡,幻出迷離而詭麗的光影。想起某部電視劇上看過一個有關煙花的故事,男主人公為了將死的女主人公最後一個看煙花的願望,殺了七個人得到了買煙花的銀子,然後那天夜裡,天上就下起了金色的雪。電視裡那個鏡頭有種唯美的氣息,煙花像雪一樣的從空中落下來,金色的雪,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也許,燦爛就是那麼回事,絕代風華的形容也抵不過感受時的震撼。文字和語言畢竟是蒼白的。

坐在矮矮的跳岩上看流水,看流水裡的煙花,又感覺到暈眩,突然想變成一條魚。

一躍而下。

或許可以聽到撕碎流水,撕碎煙花的聲音。

年初二,早晨開始下了微微的雨,我買了一塊苗家少女扎在頭發上的頭巾綁在自己頭上。那個像有吉普賽血統的女孩對我說,去街上走走吧,看你,都快成苗家姑娘了。

這個和我來自一個地方的江南女孩曾一語道破了我,曾經有人對我說,你看起來總是在想些什麼,盡管看上去開朗而溫和。卻總讓人捉摸不透。隔壁的兩個廣東女子驚奇的打量著我。我淡淡的微笑,然後把臉仰起,輕輕地旋了轉,我說我的頭巾漂亮嗎?她們說不錯不錯。

北京男生昨天中午已經走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地看舞獅子去了,然後他擠進了人群拍照,我站在人圈外聽著人圈裡苗家姑娘漢子輕盈脆響的鼓聲,突然又有了快要窒息的感覺。音樂在某種時候總是能輕易地把人的防備擊碎。於是我沒有等他就自己一個人走開了。我知道他中午走,但我沒有回去送,也沒有互相留過一點通訊方式。

有時候,人的一生裡,萍水相逢一次已經足夠。

他輕輕的伏在我耳邊,說,你是一只魚,對吧?我轉眼無聲默然的望著他的眼,我想伸出手指撫摸一下他的下巴,但手指好像凍僵了,一片恍惚。他似乎在笑,眉頭向上微微的拱起,眼睛眯成一道有點美麗的弧線。

二月裡全是涼意的雨水紛紛掉落在地上,又輕輕彈起,又落下。我想起刻如果有音樂,放一張低沉的薩克斯或者輕盈空靈的仙境,也許就可以聽到他說你是一只魚那句話了。但是沒有音樂,只有雨和沉默,所以我最終沒有聽到這句話,一切不過是想像而已。我對他說,以後有什麼打算?他說我不曉得。我說,無論如何,總該有點打算的,會做什麼呢?他說,我不曉得。

那天去看某人的紀念館,賣門票的老頭咚咚跑上去幫我們開門,木門的鎖開了,推門進去,一屋的空曠和寂靜,灰塵默默地坐在台上,無動於衷。牆上掛著燙金的介紹與發黃的各種舊相片,臨牆的地方偶而擺了一些聽說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或者軍服或者軍刀或者其它什麼。

外面的陽光非常寂靜,我們慢慢地念著牆上的字,一面牆壁一面牆壁地看過去,照片上的人演變著年齡,從小到大,再從大到老,一生的時光,凝縮成幾百幅照片以及有限的物品證明。算是留下些痕跡了吧。有些人活上一生,也未必能夠在歷史裡激起一絲波紋。

腳步的挪動聲在空曠的屋子裡清脆又笨重,我們的交談像風中掠過去的因子,仿佛話音還沒落完,它就隨著時間攸地跑掉了。在這兒,像是坐在時間的夾縫裡,你我站在這邊,外邊世界站在那邊,時間在中間穿行。然而,即使我們此刻同在一邊,卻又是相對的,你在對面,我在這,我們之間坐著空間。

那個早晨,那個紀念館的展示廳裡,我感覺心裡是空的。除了這些零碎的片斷,和最後看見的那輛叫做“毛澤東號“的模型展示火車,現在已回想不起任何一點有關於這個紀念館到底是紀念誰的了。

(五)

坐車到鳳凰時,能覺察到自己茫然的快樂。除夕夜裡聽到風嗚嗚地響徹在天空裡,十二點。我出去買了張卡,給遙遠的朋友打電話,電話接通了,我剛想說新年快樂,那邊就斷了。余下的祝福堵在心裡揮發不出去,只好對著從眼前逝去的風聲說了幾句。上網去亂逛,取了個名字叫我要擊碎寂寞,有人問我寂寞可以擊碎的嗎?我說可以。用什麼擊呢?我笑說用拳頭啊笨蛋。

然後去的旅游論壇看貼子,發現有很多人此刻就在鳳凰,也在上網,覺得很有趣。有人問我鳳凰好玩嗎?我說這兒有山水,溪河,古城古鎮,異族風情,你到這兒以後,會不停地笑,笑,笑,不停地笑。然後呢?然後散步,一條街一條街不停地走,一遍一遍,從早晨走到黑夜,大聲和苗民說話,走在去苗民區的公路上大聲的唱歌,租了相機拍照,夜裡回去可以聽到陽台下的流水。

其實流水聲聽不到的。因為水流是靜的,可我總在恍惚裡以為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而那聲音卻又是寂靜的。

然後我又說今天年初一,我走過一城的人,一城的熱鬧,吃過一城的小吃,把自己累扁了……感到筋疲力盡時下網,洗個澡看著港台肥皂劇入睡。

初三的早上坐車從鳳凰去懷化,懷化火車站的候車室裡擠滿了人。賣票口的長龍隊伍排得出了門外。打聽後知道初四的火車票已經沒有,只發售初五初六的。我不想等,想立刻就走。

天上下著細細的雨,氣溫很低,站在車站門口手腳冰凍地等著買票,異鄉的街頭,頭一次體驗到凄冷。有個年輕的女人過來問我去哪,說她有票。我說條件呢?她說必須在她們賓館裡住宿。我說要明天的票,她說可以。看完房間出來之後,交錢房錢買了票回房間一看,嚇了一跳,票上寫著只到金華。回去找那年輕女人,她卻不在,另一個女子說她什麼也不知道。然後咚咚跑去我的房間把床套什麼的一古腦兒拿走了,我說你做什麼,她說這房間沒有床單的,我說這怎麼可能?你們的經理呢?在哪?給我找來。後來,胖乎乎穿著車站制服的中年男人上來了,與我吵架一般交涉一番之後,終於把我的票給換掉,把床單換上,但要多補一點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說行,反正錢不多,就補上了。回房間把包放下來,覺得累到沒有辦法,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溫度沒有空氣,像一個巨大的封閉的籠,壓迫從四面八方而來。

出去給朋友打電話,隔著遙遠的空間,熟悉的聲音也無法帶來一點點溫度。掛上電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街頭,空曠的天空,潮濕的街,無數走過的身影,從沒有任何一刻,我在自己某些很透明的等待中看到了自己蒼白得透明的臉。

開始不停地在大街小巷走,一條又一條,污濘,潮濕,堆滿垃圾。可是不能停下來,我想找個有溫暖燈光的地方停下來,可是每家開著的店門口都擺滿了鮮紅的玫瑰花。花瓣有些絲緞一般的柔軟,我熟悉那種觸感,即使是閉著眼睛也能夠脈絡清晰地感受出來。我對自己說,只要找到一家沒有鮮花的酒吧或者茶吧或者咖啡吧,我就進去。

冷清的街熱鬧的街一條又一條,只有無盡的卡拉OK廳音樂廳,僅有的幾個酒吧裡燈光非常冷,下午的時候服務生們沉沉欲睡空氣裡沒有人煙,坐下去後每一根神經都開始顫抖,於是只好再起來繼續尋找。這個城市,有條魚快在漂泊的空氣裡慢慢凝結,從尋找到絕望。

還記得第一次看《飛鳥和魚》的時候還在念書,那時有種更多的感覺是模糊,所有的感覺僅僅只是一種愛情的感覺。而今天卻突然鮮明地想起四個字:窒息的魚。

夜幕慢慢垂了下來,街邊的夜攤已經開始擺上了火。我走上天橋,看著四面八方。

後來發現旁邊有家叫塵緣人生的音樂廳,推門進去就聽到了一種溫暖的音樂,吧台在遠遠的那一頭,亮著桔黃卻暖和的燈光。我走過去,裡邊是個干淨的剃平頭的中年男人,微微發胖,穿T恤套灰格子襯衣。我說是老板嗎?男人點點頭。我說我凍壞了,給我一杯熱咖啡好嗎?只有速溶的。哦,那還是給我一杯酒吧。要什麼呢?沒想好,你給我酒單看看。看了半天,我說有二鍋頭嗎?老板抱歉地搖搖頭說沒有。最後還是要了一杯紅酒。

酒喝下去感覺更冷了。我像蠶一樣把自己緊緊的包裹起來,縮進沙發,音樂一首接一接地響起來,有人高聲唱有人小聲唱有人亂七八糟糟有人走調得讓人只想發笑,許多人真的在笑,空氣裡熱熱鬧鬧的,人們都用自己的語言在大聲地宣讀快樂。在這兒,在走完了不大不小的一個城市之後,我摸索到了一種東西快要爛掉的氣息。

春天真的快來了嗎?樹葉也許正悄悄的爬上枝頭,然後會從鮮嫩變成透明,然後空氣裡就會有淡淡的香,我出去的時候卻只聞到一城垃圾被雨水浸泡後發出的腐爛的氣息。

去上網的時候,見到一個溫暖的朋友,她說你以後還會繼續喜歡性靈的人和事物嗎?還會繼續追求嗎?我沒有回答。

(六)

火車緩緩地開動,早晨的空氣從鐵軌下的石堆裡散發出清冷的泥土香氣。

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站暫停時,旁邊的民居裡有老老少少的人懷裡抱了削好的甘蔗來賣,我旁座的一個戴女式吊墜耳環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越過我爬到窗口招呼著下面一個大媽說要買,大媽仰著臉問要幾根?男人說兩根。大媽把甘蔗遞了上來,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塊。男人把手伸進懷裡掏了一陣,拿出一塊錢丟了下去,然後,突然,對著下面的大媽嫣然一笑,以極快的速度把窗子迅速地放了下來。隔著模糊的玻璃,我看到站在地面上的大媽撿起地上的一元錢後,憤怒地舉起了手中的甘蔗拍打著車窗,一邊嚷著些什麼。窗子裡我旁座的男人把頭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好像突然變成了死人。大媽的憤怒改成了把甘蔗丟在一邊,並舉起了一塊大巴掌大的石頭以示威脅,她年老的臉上刻著無數的風霜皺紋,眼睛裡閃著火花。我原本以為她會走開,但她堅決地示意如果不開窗給錢的話將毫不客氣地把手裡的石塊扔上窗戶。我突然覺得歡喜,歡喜於這位大媽如此的堅決。

我站起來使勁地把窗戶往上提,然後轉頭對撲在桌上的男人說,你怎麼能這樣呢?一塊錢就給人家吧。旁邊的人默不作響。撲在桌上的男人一動不動,就像真的死去。然後我又提高了聲音說了一遍。所有人的眼光聚在了那男人的身上。男人仍然頭不抬一下,手卻把腳下放好的甘蔗抽出了一根遞了過來,對面坐的一個婦人飛快地接過,把甘蔗遞了下去。大媽抱起甘蔗快快地走開。以後就再不光顧我們這邊的車窗了。

人把自己交給車,車把自己交給路,路把自己遠方,遠方也許就把自己交給了宿命。所以鐵軌延伸的方向總不可預知。

離杭州還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我給鳳凰寫了一封不會寄出去的信,這兒已沒有群山高嶺,只有村舍人家流水。樹木一排排從窗外閃過,整齊而有序。最喜歡穿過遂道時,巨大的聲響轟鳴,光線突然暗了,耳膜被拍打得緊繃了起來,風從窗口猛烈地撲進來,一下子讓人無法呼吸。

原來,風迎面而來的時候,就會讓人窒息的。

而黑暗和巨大音響裡,一切突然變得透明而脆弱,包括聲音、人以及感覺。仿佛輕輕用手指一碰,然後,什麼都會碎掉了。夜裡,車總是停靠在不知名的站台上,昏黃的路燈像一雙雙默然的眼睛,慘淡地望著車廂裡的人們,除了睜大眼睛望著它們,等著火車又一次行走之外,只剩下風呼嘯著掠過車頂的聲音。

打開那本從一開始就帶在身邊的讀者來看。文中有兩段話赫目驚心:三十歲之前不在乎的東西之一——飄泊。另一段話是:自由的代價是必須忍受住的孤獨。

後來看安妮寶貝的瞬間空白,那些異常感性的文字,重復又重復,卻在那一刻之間讓我感覺到窒息。她的文字就像她的許多描寫,像一朵潔白綻放的花朵,卻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

最喜歡三篇:交換,七月和安生,暖暖。有時文字竟可以讓人如此疼痛,像一道冷冽而清澈流過去的雪水,涼意彌散的同時,會帶走人的一切感知。文中總是不停飄泊的女子,尋找並體驗著宿命。

不停飄泊的人,或者是無法停留,或者是不能不走,宿命的旋律及無奈散在每一個字裡行間,讓人絕望。

那天站在河裡矮矮的攔壩上看流水,感覺到暈眩,想變成一條魚。

一躍而下。

或許可以聽到撕碎流水的聲音。



(沱江)


精選遊記: 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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