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飛天的魚》
那瞬間，我幾乎懷疑我的眼睛出了毛病：
魚群從我們船隊的上方劃著弧圈飛掠而過，密集而銀亮的胴體與帶起的細水珠將五月初夏的陽光折射得如同三棱鏡七彩鮮明，如同道道彩虹。又如同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擺渡的小火輪，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岸上就拍手歡呼。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迸斷的彩帶好似迸斷的離情。這番遮天蔽日密密匝匝飛翔的魚群首尾連貫成的七彩帶並不一迸就斷，對我們也並無離情別意，兀自輕快地飛向遠方，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們艷羨不已。
是的。這就是飛魚。世界上兩萬四千余種魚類中，唯一能在天空翱翔的名副其實的飛魚。
從來沒見過各語種對一種東西的稱呼是如此步調一致，不管是中文、英文、日文、法文還是其他語種，無一例外地稱呼它為飛魚。估計連您的家鄉話或熱帶島國土著鳥語也都這麼稱呼吧。
飛魚廣泛分布於全世界三大洋，不但總量多而且喜歡賣弄騷包得很，所以要見識它飛翔的英姿並不困難。它能在離海面6米的高空飛翔400余米，空中停留時間可達42秒。為什麼飛魚要這麼標新立異欲與天公試比高呢？答案很簡單，為了生存。飛魚是各種凶猛魚類爭相捕食的對像，每當遭劍魚、鲯鰍等天敵攻擊或受引擎震蕩聲刺激，它便施展出飛天的本領。
可是，浪漫主義者並不滿意這原始本能的解釋。因為，飛魚飛翔的姿態美輪美奐，說是高貴優雅的空中散步也毫不過分，根本沒有倉皇逃命的惶恐。我也寧可相信飛魚的飛翔純屬游樂或愛好，看它瞵視昂藏的神氣與臨風顧盼的輕巧，看它俊俏玲瓏的身影倏然飛去，飛起來的時候靈動著斑駁的花彩，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
不過，我不是浪漫主義者。每年四、五月守候在這三沙漁港確實是為了飛魚，卻並不是來觀賞飛魚的飛天絕技，而是為飛魚推行計劃生育國策而來。
地點在福建霞浦縣的三沙，做為全國著名漁港之一，素有閩浙要衝、海疆重鎮之稱。風光如畫的三沙距離台灣基隆港僅126海裡，往來如織的台灣漁輪與“人傻錢多快來”游俠豪客招惹來眾多桃紅柳綠，成為另一道異色風景，反倒比旖旎的漁村自然風光更吸引人，也印證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人定勝天”的光輝理論。
同樣喜歡搔首弄姿的飛魚每年四、五月份也從赤道附近趕到這兒來產卵，卻不像大馬哈魚那樣艱苦卓絕地溯流而上，或在黑熊獰牙中視死如歸或聲嘶力竭強調著維系香火的偉大，飛魚只優美地將自己的流線體型挺成天空織布的金梭銀梭。
站在海灘上放眼眺望，在深藍色的海面上，飛魚破浪而出，猶如群鳥一般掠過海空，高一陣、低一陣穿梭交織，翱翔競飛，迎著雪白的浪花騰空飛翔，優雅地滑出繁花似錦的拋物線，大集群時甚至像美麗的噴泉，令人目不暇接，景像十分壯觀。當然，也有樂極生悲撞到礁石或跌落甲板的，到晚上更是盲目亂飛或干脆飛娥撲火讓人坐收漁利，讓漁人笑罵它玩過了火。
浪漫主義者會想像飛魚像彩蝶般飛舞在雪白的浪花叢中。其實，飛魚的“翅膀”並不扇動，它不可能像鳥類或蝴蝶那樣飛翔。這點證據確鑿：解剖飛魚就能發現沒有像鳥類那樣發達的胸肌。
每當它准備離開水面時，必須胸鰭緊貼身體兩側在水中高速游泳。助力足夠時尾部用力拍水，整個身體好似離弦的箭一樣向空中射出，飛騰躍出水面後，打開又長又亮的胸鰭與腹鰭快速向前滑翔。仔細觀察，飛魚尾鰭的下半葉不僅很長，還很堅硬。所以說，尾鰭才是它飛行的發動器。如果將飛魚的尾鰭剪去，再把它放回海裡，斷尾魚是無法靠“翅膀” 飛天的。
浪漫主義者又會從飛魚絕美典雅的飛翔中推測飛魚一定肉質特別鮮美，可做成鮮嫩無比的上等菜肴。事實再次粉碎浪漫。飛魚淡而無味，特別是四五月產卵期的飛魚無味到登峰造極的境界，中華料理博大精深的烹飪技法中，蒸、炒、煎、炸、熗、爆、汆、涮、燉、燴、烤、熏、塌、拌、煨我都嘗試過，用魯智深版本的話來形容便是“嘴裡能淡出個鳥來”。觀飛魚如鳥，吃飛魚淡出鳥來，不愧是將鳥進行到底。
我非傻鳥，何至於為淡而無味的飛魚每年守候成秋望的蘆荻花？世事難預料。飛魚肉淡而無味到了極致，飛魚卵之美味也到了極致。
飛魚卵之美味，具有鮮明對照效果的是，不管用任何烹飪技法，做出來的都非常好吃。極端地說，不經任何烹調，手抓一把生飛魚卵塞進嘴裡，也能美味得嚇您一跳。
首先是飛魚卵的食感。很少有飛魚卵這樣強弱恰到好處的咀嚼反彈壓力，這種極富快感的咀嚼壓力通過牙周膜本體感受器傳導給神經中樞的味覺感受區，增進了美味感受與愉悅。
其次是飛魚卵的濃厚風味。口感優雅圓潤，淳厚細膩如同真絲，又如同飛魚飛天時滑出的繁花似錦層出不窮的拋物線，令人口不暇接，擊賞不已。咬破成熟度不同的飛魚卵，湧動出來的帶著潮汐野趣的、比鮭魚籽更濃厚又更具風味。
這時節，到了三沙，會看到馳往海域的眾多拖拉機上滿載著用竹篾約束成四角見方的片片稻草。您一定奇怪難道溺海者真的需要救命的稻草？！
非也非也。這就是由我們首倡的適合飛魚們的計劃生育道具：采集飛魚卵用的。飛魚最喜歡鑽入密密的馬尾藻林或稻草中產卵，飛魚卵又輕又小，卵表面的膜有絲狀突起，非常適合掛在稻草或海藻上。三沙漁民們根據飛魚的產卵習性，在它產卵的必經之路，把許許多多的稻草片漂浮在海面上，重重疊疊的稻草使飛魚尋找到自認為最適宜孵化又最安全的產卵場，其他想偷卵吃卻不會飛的魚只好望洋興嘆。
可惜，望洋興嘆的是飛魚。當它優雅地“搏扶搖而直上”，在高空望著洋面上勤勞智慧的三沙漁民收刮走未來的子孫後代時，一定會氣得蹦起三丈高，再次打破由它自己保持的奧林匹克紀錄。
環保人士或綠色和平組織的協管們估計會提出強烈抗議，我不想再興口水戰，只轉達漁民們合乎邏輯的反唇相譏：“您吃那麼多雞蛋鴨蛋，也沒見雞鴨絕種呀！”
“櫻桃好吃樹難栽”。飛魚卵美味無雙，挑揀飛魚卵卻是極艱辛的大工程。搓去卵膜的飛魚卵，混雜著無數細小的稻草屑，不去除干淨的話吃起來就像米飯裡摻沙。而這道工序，只能完全靠手工，用鑷子將細屑從一小把一小把的飛魚卵中逐個夾掉。那工作量，就好比剪發後用鑷子將細頭發針逐一剔除。
承擔這樣艱巨的任務，三沙初級中學的小女生們可謂是人盡其才。是否涉嫌童工問題我不知道，但眼尖手巧又有耐性的小女生們從勤工儉學中體會到勞動的快樂，身體力行著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財富的真理。
回到前文說到的淡而無味飛魚肉。有趣的是，新鮮時毫無美味可言的飛魚，曬干後味道很不錯。飛魚干的腌曬與其他魚類不同之處在於：飛魚經粗海鹽淺腌淺曬，中途須淺淺地直火烤過，再接著曬干。干香菇比鮮香菇鮮美多了，鮮飛魚與特制飛魚干在味道上更有著天壤之別。日曬中途的火烤，讓魚干美味指數大增。
更有趣的是，三沙漁村有遠古傳承的腌曬飛魚的密法：臭醬腌曬，忒值得記上一筆。
所謂臭醬，僅僅是海水而已，只不過這海水年年腌制飛魚從不倒掉，年代少則十余年，古老的據說有百年歷史，總之年代越久越好。飛魚在滲透壓作用下，體液滲出，再經耐鹽性微生物長年累月發酵熟成，那海水變得墨黑濃稠，臭不可聞。
但是，用這臭醬腌制曬干的飛魚，從淡而無味搖身一變，成為美不勝收風味濃郁的佐餐下酒佳肴，那等濃厚馥郁的美味，實在讓人過口不忘。
不僅如此，這飛魚臭醬還是三沙漁民萬能的靈丹妙藥。內服能治愈腹瀉胃漲舟車不適水土不服，外用對瘡疔疽腫、毒蟲叮咬能收立竿見影之效。
這些話可不是聽賣狗皮膏藥的江湖人士說的。我曾親眼見識船老大將臭不可聞的臭醬塗抹在被魚鉤深深劃開的傷口上，不但沒有感染化膿，沒兩天傷口就好了。
我雖非神農氏嘗百草，自己也實驗過臭醬的功效。那是在與豪氣干雲的漁民們豁拳行令飛觴醉月後，為酒所傷頭疼欲裂，捏著鼻子喝下一勺臭醬，不但沒鬧肚子，而且疲憊不堪的腸胃很快嘰裡咕嚕愉快地發動起來，又可以生猛海鮮般揪住漁民們照杯廝殺。
我饒有興趣地對師尊說起這些時，他極有把握地分析說，立竿見影的整腸效果容易理解，能夠外用，說明臭醬中的耐鹽菌、乳酸菌與微生物經過長年累月的發展壯大，已經能釋放出足以殺滅腐敗菌、金色葡萄球菌、沙門氏菌、化膿菌等等異族的物質。換言之，顯而易見臭醬中富含著天然抗生素！
光是飛魚，就已經內容如此充實得像馬奶葡萄，其他更好玩的有嗎？
有的，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三沙漁村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自然，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