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歲月簽約來到久違的北京，在復興門附近的賓館住下，忍不住憑窗眺望曾經熟悉的街影。那京城特有的坦蕩風範和川流不息的車子，頓時喚起了20年前第一次徒步經過這條聞名於世大街的情景，想起了那時的心情，想起了記憶中的那座城市。
對北京的了解，是小時候從家裡一本旅游指南上開始的。那是五十年代末爸爸到北京時買的，是一本專門介紹北京的圖書。上面有北京的歷史，有名勝古跡，有老字號的店鋪，有交通賓館，有民間故事等等方面的詳細介紹。可能這是爸爸想著詳細了解北京的心跡，或者是一種紀念，沒想到這卻成為我細讀北京的門扉。還記得那淺綠色的書皮，中間有個北海白塔的照片，書是用淡黃紙印的，中間還有許多照片夾頁。爸爸曾經用這本書，給講過天安門的雄偉壯麗，昆明湖的碧波蕩漾，王府井的繁榮興旺，還有類似烤鴨涮羊肉這類的讓人猜想著流口水的名吃。因此，從小對北京就有一種親切的感受，熱烈的向往。這是久住北京的人，攪盡腦汁，用盡所有的想像力也體味不到的。所以，當我能夠獨立出行的時候，第一次想要去而且去到的地方就是北京，一次把北京看了個夠。如今，在我腦海裡，依然保存著第一次從這街上走過的激動胸懷。
走上街去，從那些只有名字依舊、幾乎找不出其他痕跡的街道上走過，在不斷尋找原來景物的心情中，體驗著北京的感覺。不知為什麼，這難得的明亮天空下，有種清爽的新鮮感，也有些莫名失落感，些小的陌生神秘。慢慢在路上走著，歲月的感覺濃厚起來：所有的一切，怎麼就如同街中風馳電掣一閃而去的車流，轉眼之間失去了蹤影。時代真的變了！再過30多天，這座城市，這一條條街道，都要作別二十世紀，進入一個嶄新的起點。此時，我像那古色古香的城牆，像已經為數不多的老槐樹，安靜地看著時光像街道中疾駛而過的車流，在眼前閃去。那些車輛震動著腳下的大街，地有些顫抖，我也有些顫抖，又有些疲憊。
散漫著心情，從街上漫無目標地走著，迎面來到一家大商城。心想，第一次到北京來的時候，逛過不少商城，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帶著些好奇進到商城裡，瀏覽這個不曾光臨的地方。
對於購物，我並不感什麼興趣，盡管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平時買東西的時候，總是匆匆遞過錢去，從售貨員手裡拿上想買的東西扭頭就走，決不會到其他櫃台上張望一眼。不是說中國窮得連商場沒有看頭，即便是到了發達的國家，同行都逛商場時，我仍是從街道上漫步而已。因為在我的眼裡，購物就是赤裸裸的交易，除此之外就是復雜的決斷，腿累也累心。
來這裡購物的，多是些豆蔻年華或者儀表亮麗的人，其中也不乏心態靜如潭水的老者，每個人的表情是安靜的，眼神裡透露著尋覓和思索，帶有無限的想像和假設，看得出那份舒展的心情。我想，他們雖然不曾到想要什麼就能買得什麼的程度，可是依然不會改變對美的追求，算計著用力所能及的力量裝飾自己，裝飾生活。在香脂幾乎刺鼻的化妝品櫃台前，多少人想挽留或者保持青春美麗；在無數服裝展台前，多少人假想著自己的瀟灑和俊俏；在那些家具、工藝品乃至瓶瓶罐罐前面，多少人憧憬悠揚的生活樂章。購物，是多麼絢麗的遐想！
我不禁問：歲月可以購買嗎，青春可以購買嗎，美麗可以購買嗎？如果能，我將傾其所有換回我從前的日子，甚至是那些歲月裡的幾天、幾個小時，重新放出我應有的光彩。可是不能，塗脂抹粉遮不住心老的皺紋，服裝再美展現不出活躍的腳步。難道歲月就是如此不通情達理嗎？
其實不然，歲月確實是可以預約的。人生擁有最寶貴的財富，無疑是時光。人生也如同購物，不停地付出生命的財富，希望得到想要的東西。榮譽也好，地位也好，金錢也好，歡樂也好，無一不是這樣，盡管有的不擇手段。人們總是在精疲力盡，快要耗盡生命的時候，發現歲月無時不在和你結帳，和你清算著花費。有的滿足了，有的遺憾了，有的只有悔恨。沒想到生活和購物一樣，都是選擇，並且每一次決斷就是對其他所有的放棄。
由此結算一下青年，發現就像兒時聽錯了大人的話，打錯了醬油一樣。原本的希冀渾然不知哪裡去了，手裡捧著的是貌似醬油的醋，酸著心情。現在才明白，人生裡稍不留意就會有那樣多的失落和遺憾，而且不會像小學生那樣用橡皮擦去。忽然感到，我在消費歲月，用一寸寸如金的光陰，采購了斬不斷的難忘歲月，有美好，當然也有些缺陷，不過缺憾不能像商品那樣退換了。
結算了青年，決意不再不假思索地邁過中年。盡管知道這樣還是有得有失，還會有太多的遺憾，可執意要與歲月簽約，哪怕是在約定的歲月裡煎熬自己。要付出的，應該是勤奮和堅韌不拔，想得到的則是充實和無悔。
北京，請你作證。
（1999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