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變莫干山

作者: 夏日的珊瑚

導讀老白的莫干山之游是從他躺倒在車後座的昏昏欲睡繼而鼾聲大作開始的。老白並不老,卻很白,尤其白面,日常以白面大書生的身份混跡於江湖之中,偶爾自稱敬亭山人。泡泡同學看著眼皮下橫陳的老白不免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揭穿到:該小朋友因為春游有些興奮,昨竟一夜未眠。白面小朋友渾然不覺,自在夢中數羊,一千兩千三千,窗外的景致早從莘莊換作滬杭高速,且� ...

老白的莫干山之游是從他躺倒在車後座的昏昏欲睡繼而鼾聲大作開始的。老白並不老,卻很白,尤其白面,日常以白面大書生的身份混跡於江湖之中,偶爾自稱敬亭山人。泡泡同學看著眼皮下橫陳的老白不免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揭穿到:該小朋友因為春游有些興奮,昨竟一夜未眠。白面小朋友渾然不覺,自在夢中數羊,一千兩千三千,窗外的景致早從莘莊換作滬杭高速,且有一只酷酷的法拉利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在眾人的驚呼中絕塵而去。

老童開車目不斜視,邊上坐著小包永不離手的大掌櫃。掌櫃的多年來攜一干大小人馬出門必定管吃管住管行程,這一次卻在老童處碰了個硬硬的軟釘子——凡是遇到所有與線路遠近大拐小拐停車會車等所有與行相干的芝麻綠豆西瓜冬瓜之事,因老童心中早已爛熟江浙滬地圖,故聽不得掌櫃的半句過問——好脾氣的老童就這麼忽然露出原形,嚇得掌櫃的連忙縮回章魚的第九條觸角,索性把腳丫子翹上儀表盤,樂得做一回甩手甩腳掌櫃。

上海距莫干山約260公裡,網上大蝦們都走的是滬杭經杭州繞城北轉杭寧這條線路,走的人多了似乎就變成標准路線了。老童雖覺得應該走湖州,但最後還是迫於網上千口一詞的功略和掌櫃的淫威,向著杭州方向一路發足狂奔。果然一路順風順水,下了高速上高速,上了高速下高速,三個半小時,彈指一揮間。掌櫃的和泡泡在車上挖出許多鮮艷的笑話以食那昏昏的白面小朋友和辛苦的司機老童,不想兩位卻真正貌似兩個君子,心中雖已樂翻臉上卻不改,好比如風情萬種搭上了不解風情,兩下均是無趣。

中國四大避暑勝地的名聲誠然不虛,從德清轉往前山的路上是一路修竹,竹竹翠濃,且都是陳年老樹老竹,端的是根粗葉茂。正是江南入梅的前幾天,梅子尚未入口,悶熱的氣息卻先行在浙江一帶肆虐開來。車行到山頂,開了窗是一車暑氣,開空調又是一車膩意,可能這避暑山莊避的只是八月的大暑吧——黃梅天,逃到哪裡才是涼爽呢。

古人雲:行車在遠路,努力加餐飯——山頂的大小酒肆無非一個相似,唯有撞個運氣。四人坐下,白面大食客開始點菜:土雞煲是第一個,然後是鹹菜鞭筍毛豆米,再湊一個土豆絲一個魚香茄子,伴上一碗白米飯就是打尖的好飯菜。土雞煲是此地特色,桌桌必點,老板娘也絲毫不掩飾高壓鍋蒸出來的事實,倒也誠實的可愛。不知這山上哪裡搭建這偌大的一個養雞場,養得下每頓七八只每天兩三頓每月十幾天的這一大群童子小母雞童子小公雞,估計也是像那陽澄湖的“洗澡蟹”一樣,做一回“散步雞”然後超脫的吧。雞味卻極是鮮美,惹的四位燒菜高手在桌邊嘖嘖不已。一碗熱雞湯下去,有人拍拍肚皮,心靈胃腸都是妥帖,行路風塵一掃而光。

酒肆出門蕩幾步路就是著名的“翠”字,十米高四米闊,翠到濃處掛在糙石壁上正相宜,右邊跟有三個小字,初見是“花千好”定睛再見變成了“莫干好”,都很好。翠頭上頂著“風月無邊”,頗讓人肅然起敬。“翠”前養了一池蓮,田田的蓮葉在水面舒卷開來,葉下幽靜,溫柔地傾聽那蓮花朵朵開。早有一朵兩朵,開在水上,不多不少,令人有說不出的暖。邊有小亭,只見那兩位驚叫一聲開始變身!一個泡泡小姐立馬變做拍拍小姐:一會兒把一池蓮拍來拍去一會兒又在亭前扭來扭去留下三千倩影;另一個白面書生變成了白面攝影師,拿著光學單反蔡司相機嚓嚓嚓閃個不停。拍拍小姐今日著黃衫,那黃啊是要多黃有多黃的艷黃,白面攝影師呢偏偏著紅裝,那紅自然也是要多紅有多紅的大紅嘍,這一黃一紅在翠底下晃來晃去,忽而分開忽而合起,倒也是道風景。水面是夢般的靜,卻有潺潺的水聲在掌櫃的耳朵邊上流過,更像是浮生似夢了。

下午兩點多,正是意懶之時。一干人等人仰馬歇,拒絕出行,借等客房收拾之名,坐在莫干山莊的後樹林裡喝茶。白面老茶客點了一杯雲峰一杯白尖,老童從後備箱掏出自帶的百威又添了一壺開水,在店主的白眼裡面混了半個下午。拍拍小姐自是離座四處拍拍去了,余下的三個在桑拿般的天氣裡蒸著,背後是山谷和谷裡趕路的隆隆雷聲,蟬在半山叫著等雨。汗雖然是沒有,可身體內外的溫度接近平衡,風紋絲兒沒的,令掌櫃的想起《駱駝祥子》中雨來前那一段兒。拍拍小姐拍夠了別墅回來,坐下一會兒逗暖壺上的一只蜘蛛一會兒說些有趣的素話,惹得四人哄堂大笑,引得旁邊顯然無趣的一桌上有個人不住拿眼睛望這邊看,過了一會兒伊索性忘記自己身後本有山景,借看景之名走過來把四人的臉看了個全,可見旅途的伴侶有多麼重要。

雷聲走的近了,於是進到四號別墅去,好一個精致玲瓏的小別墅!都是老石頭貼的壁,裡面卻是美式的新裝修,二樓的兩間客房有個相通的大陽台,那真叫一個闊氣,足有20平方,憑空擺了四椅一桌,兩盞琥珀色玻璃盞的吊燈,從鏤空的陽台看出去只有一個綠,深深淺淺的翠竹和高低參差的碧葉——怎叫人不從心底深深的寵愛?四人各自洗洗,白面老茶客變戲法似的從包中變出一套旅行茶具,這山中的水自是清澈,免去用礦泉水來沏茶之繁。大家是用喝茶的時間來喝茶,拍拍小姐必是要用喝茶的時間來拍拍的,一會兒他拍一會兒自拍。卻有陽台上的風在黃昏暗去的天色裡徐徐的吹了起來,遠山如黛,斯人斯時,毋庸多敘。

早有一場風暴經過,山上驟然清涼,空氣中多了些迷人的安靜。

在附近的別墅群裡走走停停,小路幽的很,落葉雖還在樹上掛著可也能想得出此地秋天的美。有一棟紅頂的房子比鄰山崖,二樓的頂撐開來去,一樓的台階是木的,一塊板一塊板的挨著刷了桐油,令人有坐下去的欲望——在路途中想坐下去,這就是一種境界了。空谷無人,芳香自宜。

蔣介石寵幸過的別墅邊上有個武陵村賓館,撿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同志們把興趣從中午的土雞轉到湖裡的野鴨。窗乃是大幅的落地窗配了翠綠的框子,窗外是林蔭小路,窗內有佳人輕笑。雨後山中似乎無人,唯有竹筍在噌噌噌拔節生長。一時只見啃鴨腿的啃鴨腿、啃鴨脖的啃鴨脖、喝鴨湯的喝鴨湯,余下一白面酒鬼對著兩瓶啤酒嘿嘿傻笑,不吃肉不喝湯,一副老夫有酒萬事足的小農調調,倒也有趣。要了海南的黃燈籠椒來下面,唏嗦的吃面聲音驚走了雨寒。一路硌腳的石板小道蹩回別墅,陽台變作麻雀室,四合的夜燈亮起,小夜風颯颯的吹,此乃我等多年苦苦尋求的一上等麻雀之地。不由得摸出一付自帶的麻雀,看那白面麻友和一宿未睡的白面小朋友在同一個軀干內裡掙扎著,半睡半醒而已。在夜色中依稀聽到有人玩樂歸來,估計在有人的耳中,有四個小人囂叫著在莫干山別墅的陽台上歡樂,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呢。其間惦記著沒來的上海那兩個和米國那兩個,想著什麼時候湊齊了一起在這裡摸著麻雀才愜意。如果終究是各自鳥散的,何如當時不好好看看那一輪月亮?

十點鐘收手不打,正正好,山風中夢香不提。

早起,用過膳點,用四個輪子游山去。觀光台無非爾爾——這種景點,不去很遺憾、去了更遺憾。劍池還是要到此一游的,不是為了洗劍而是為了洗心,再說也不能辜負干將莫邪二位。泊車在一干休所院子裡,地圖上全無指示。屋裡出來一阿姨於是老童趕緊問路,此熱心阿姨詳細指出一條偏僻近路後立馬問是不是今天住店啊?要不要住鳳祥山莊啊?因車停在人家院子裡於是心虛,這四個人就變成了今天剛到還要住一晚雲雲。熱心阿姨於是更加熱心,提著暖瓶一直相送到很遠,四人向下走了一段茅草山路發現岔路迷茫,此時忽然聽的半空中傳來一聲醍醐灌頂之音:右邊那條路!再回首只見雲中的熱心阿姨不僅扶上馬,還要送一程,她向四人緩緩招手,頗有當年觀音姐姐送別師徒四人西天取經之意。師徒四人於是緩緩前行,前頭探路的是白面大禿驢兼白面大師兄,後頭緊挨著泡泡小姐,只聽得她喃喃自語——春天裡我要在地裡種下一個美女,秋天哩我要收獲四個美女,一個給大師兄、一個給師弟,我自己留兩個,一個都不留給那白面大禿驢……後面兩個邊笑邊走,前面的白面兀自用一根樹丫探路,渾然不覺。

小路豁然開朗,行到一處野竹林。又是扭來扭去的拍照,拍拍小姐的相機昨晚就沒了電,今天她於是愛上了掌櫃的相機。此處竹子甚是茂盛,一節一節的拔著,眾人於是紛紛慶幸沒被張藝謀看上,否則這裡就多了一塊牌子:發哥飛天處。再行則有兩塊石頭,一是“說劍”一是“聽泉”,有點意思。劍池並不大,山泉清冽,半山腰有個亭子看二疊瀑布,角上有兩個布衣布鞋的香港女子坐住了捧本英文原版來看,耳中是不絕的水聲四起,倒也顯得這夏天格外寧靜了。眾人一歇簇擁著看彩虹,一歇坐著點根煙——景點的煙總是最好的,空氣好麼。

原路回得去,白面來時用過那根樹丫還在,院子裡的熱心阿姨卻不見了芳影。眾人心中大喜,洗手洗腳發動車子打算離開之時,觀音姐姐從前面閃出,再次大力推薦管區內的鳳祥山莊。眾人再次信口雌黃說等下再來,心下不安,雖然省了老童預備給的那二十元問路費,卻並沒有因此快樂。又去一個叫怪石角的地方看了看,甚至沒進的門去。景區圖上還頗留著些未去的景點,留待下次探訪。

從後山下的路果然快了30分鐘,去德清的路邊居然有個瓜攤,老童一見大喜,於是眾人提了把水果刀下車吃瓜,因為沒有冰過那瓜甜也不是怎麼太甜,但是卻非常新鮮,而且便宜到只有三塊多一個。德清城裡的樓高且干淨,大街上卻渺無人煙,一片锃亮。在一處山味魚館坐下打個尖,主人把簡單的草魚做到細嫩滑順,用綠豆芽大小的黃豆芽配了,照例吃到有人拍肚皮。

回城的路上本是個叫下渚湖的濕地,掌櫃的在路上就把一段《游下渚湖》詩讀來誘惑:春渚連天闊,東風夾岸香。飛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長。遠岫分蒼翠,微波映渺茫。此身萍梗爾,泊處即吾鄉。待眾人打馬飛到之時,卻發現並無傳說中分波斬流在蘆葦叢中出沒的一葉扁舟,只有幾條大船懶懶躺在水邊,人沒得一個,野鴨沒得一只。頓時興味索然,只有泡泡還意興闌珊想去看看,卻迫於多數壓力作罷。路上白面小朋友再次憨憨睡著,若開了窗子那鼾聲用來當車喇叭正好,甚是環保。

回程的附加景點就從濕地改為南潯,雖然沒去傳說中的小蓮莊一覽,卻在水邊的茶桌子前喝了一道白片,另加怎麼也喝不醉的家釀米酒。掌櫃的那個偶像,當年是這麼著書寫小蓮莊的:

◆斷章

——在南潯小蓮莊與友人談古典美學

曲徑通幽,通往光陰至深處:七八杆疏竹,三兩點寒星

一汪積水和一折潮濕的台階,一只焚香的手

從更遠的地方伸過來:他是一個雅潔的鄉紳

還是一位悲傷女流?當一只手在黑暗中緩緩展開

你也同樣無法看清:那是詩歌裡的斷章,還是一方空有淚痕的繡帕

需要一對警醒的獅子永遠鎮住那些作惡的人

哪怕時間毀壞,100年後你依然吃驚,但是它麻木了

這惡人的死對頭,在古典美學裡已變得嬉皮笑臉

需要繁縟的藻井,如果你的心越來越簡單

生活會有足夠的誇飾使你保持適度的平衡

當香樟和絲柏在白天恰好遮住了你的眼睛

芭蕉和藤蘿會在夜晚纏住你的心,當瓊花開

菡萏空敗,如果疊石成山,寒蛩也會認出去年的雲煙

呵呵,我如果做了富人,最雅的心願是在門楣上雕出那漁樵耕讀

仿佛我的化身,如果做了官,放下笏板,要在那退修小榭沉睡一晚

如果如花美眷,我要那月色下的長廊一曲再曲,一折再折,直至她們彼此遮住

有的喜,有的悲,有的恨,有的怨,有的去投井,有的去沉河

紗窗影淡,殘雪飛檐,如果此時在粉牆下嘆息的人名叫陸游

他的表妹卻已在牆頭的那壁哭斷了腸子,如果他是張君瑞

彈琴西廂,崔小姐卻在1000裡的長亭外,或者他是柳夢梅

魂魄相哀,冰心可鑒,然而杜麗娘再也無法醒來

友人啊,如果,如果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那個人

就是我自己,我會聽到誰的哭泣?這古典的小園

寂寂的領地,時間會有適度的喧嘩,同時會有相應的隱秘

在這寂寂的領地,喧嘩和隱秘如雙生太極,相生相滅。你眼中所見不過是南潯,不過是烏鎮,不過是雨夏,不過是雪冬,不過是風聲,不過是雁啼,不過是花開了,不過是花落了,不過是一輩子,也不過是那一瞬間。

唯有莫干山,三十六變後,倒是生出些許味道,想在炎夏外的某個季節,約上合適的人再來走走。所謂最後愛的人,永遠是那個最平淡的,沒有什麼跌宕的情節,但是只有他會陪你度過一生。

——2007/6/2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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