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南京索菲亞銀河酒店。
百無聊賴。
明天可以偷得浮生半日,卻還未想好去何處打發,甚是痛苦。
以至於無法入眠。
掛在對面格牆上的超大屏幕液晶電視,外國的中國的頻道轉了一遍又一遍。
央視十台,百家講壇,一張白白面孔略微發胖的中年男正在縱論詩仙。
這倒是提醒了我,距離這六朝古都一個小時車程的安徽省馬鞍山市當塗縣大青山下,安睡著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
突如其來的憑吊的想法,竟然讓我開始有些許的激動。
(一)
南京新站是標准的現代,馬鞍山站則是經典地陳舊。
從馬站到當塗的小巴晃晃悠悠地走了半個多小時。
當塗的街頭我沒有買到我要的午餐,我知道這百分之百地是由於我可被指責的挑剔。
通往青山的路正在修,的士一度在中途滯留了半個小時。
一路顛簸,一路風塵,三十八度的炎炎烈日,正午一點的時光,我終於到了。
(二)
或許是天氣過於炎熱,或許是來的客人過於稀少,售票處值班的中年女子似乎也進入了夢鄉,以至我買票的舉動竟然多少讓我帶有了些負罪感。
進門去,兩旁的若干雕刻,記述了詩人一生的主要事跡。
再向裡去,則是一池荷花。
塘畔是詩人的經典塑像,和我們在大多數書籍媒體上所看到的無甚差別。
從雕像處再向裡走,是座凋敝的祠堂。
繞過祠堂,就可見詩人的墓地了。
(三)
簡單的墳塋,上面青青的芳草。
正前方的墓碑上刻著“唐名賢李太白之墓”。
原來如此。
(四)
去年去河南洛陽白居易墓前,看到的則是另外一番景像,白香山畢竟做到了太子少傅,墓旁是歷代紀念的石碑,甚或有後來者海外白氏的後代們所立。
想形之下,李墓則是孤單寥落,讓人禁不住心生悲情。
太白的後人,有記錄可考的不過兩代而已,大多貧困普通,乏善可陳。
聽在這裡工作的人說,現在每年清明的時候,會有不少的人前來,每天大概能有幾百人,其余的時間人就不多了,約幾十人。
聽說如此,我心已慰。
在那裡滯留了一個小時,沒有見到第二個游客。
(五)
我們的這位謫仙人,年少時聰穎好學,壯年時杖劍出游,走遍了盛唐的江山如畫,也曾經一時間名動京師,卻終於是郁郁而終。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千古之下,仍令英雄嘆。
他的理想,不過是那個強盛時代的知識分子都會有的濟世兼國的胸懷而已,達則兼濟天下,我們尊敬的至聖先師,不是也一生奔走於權貴之間麼。
然而他畢竟不是普通的文人,他的才華令他不屑於走普通的仕途,他的高傲讓他無法容納於體制。
千年一日,類似的悲劇不斷上演,哀卻莫大於李太白。
時至今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仍舊是國人的經典理想。
而總有懷才不遇或是走錯路者,眼看朝如青絲暮成雪,卻只能一句天生我材而自遣。
(六)
這大不如意成就了李白,也讓我們幸運地讀到了中華帝國最鼎盛時候的面貌。
時至今日,我們仍舊會讀著那朗朗上口的詩句去望廬山,登蜀道,游三峽,賞金陵,時至今日,無論是在紐約,在東京,在巴黎,還是在雪梨的唐人街,我們看到床前明月光,便會念起那遙遠的故鄉…
我們的詩人,他至於終了也沒有明白官場的道理。
我們的詩人,他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如何經營財富。
他懷著樸素的理念,希望終有一天,可以“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然而最終不得不發出“欲度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感嘆。
我們很清楚,他的悲劇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甚至是從血液裡就注定了的,試看歷代的高官要員,有幾個是這樣的性格這樣的才華呢
但是我們仍舊心甘情願地感嘆著他的感嘆,一千年後,依然痴心。
我們也並不痛苦於他未遂平生之志,試問千年之上下,又有幾個人的詩文能夠在世界各地每日被人誦讀呢
這是多麼地幸福
我們甚至不去計較他沒有盡享哀榮,我們寧願相信那墓室早已空空,天上有一顆星星長年地閃爍,人間不過留下青蓮而已。
(七)
在那個下午的時候,獨自一人坐在墓前,靜靜地。
在那樣的一個時候,我竟然是全世界距離這最偉大詩人最近的人呵。
那樣地守望了二十分鐘,想著幼年時背誦那些千古名句的場景,我突然覺得幸福。
大青山在一旁靜默著,年復一年,它看慣了來往的人們。
它大概在笑我的粗心:來祭酒仙,為何兩手空空?
但願太白不會怪罪於我。
(八)
好在我們並非無可紀念。
某年某月的十八日,詩人給我們留下了十六個字:
山高水長
物像萬千
非有老筆
清壯何窮
這樣的字跡代代流傳,直到張伯駒先生把它轉送給毛澤東。老人家遵守了中央的紀律,忍痛割愛,將其又贈給了故宮博物院。
這大概是太白傳世的唯一真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