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密的第一篇獨旅游記--<敦煌行>

作者: fylfeimi

導讀敦 煌 行前言 九七年秋天,我身上粘貼著一段藕斷絲連的愛情,帶著整整三年的厚實回憶,擺出一副欲罷不能的姿態。總是憂傷著,以至於憂傷變成了那段時間的生活慣性。 這和我堅持快樂的本性完全相悖。我覺得我是被一種曾經美麗但是即將腐朽的東西深度困擾,於是生活很不晴朗,連一貫清晰的表情也是含混不明,病殃殃的沒有良好的方向。我想擺脫。 於是有了這次獨 ...

敦 煌 行前言

九七年秋天,我身上粘貼著一段藕斷絲連的愛情,帶著整整三年的厚實回憶,擺出一副欲罷不能的姿態。總是憂傷著,以至於憂傷變成了那段時間的生活慣性。

這和我堅持快樂的本性完全相悖。我覺得我是被一種曾經美麗但是即將腐朽的東西深度困擾,於是生活很不晴朗,連一貫清晰的表情也是含混不明,病殃殃的沒有良好的方向。我想擺脫。

於是有了這次獨旅。

那時候我還有很多那個年齡才會擁有的即真誠又輕盈的友情,一大幫很不錯的朋友。我們經常在一家廣告公司聚會,像是一個松散的沙龍。大家知道我出行有每天寫游記的習慣,就要求我每天都給他們寄過去。大家用玩笑的口吻說,這樣有兩個好處:一是知道我還活著;二是萬一死翹翹了,大家好去郵戳終結的地方給我收屍。

我應允了,每天都會寫一篇游記,然後第二天一早先找郵局寄出去。每到這個瞬間,我就覺得獨旅並不孤獨。

記得出發前,民族大學的一個朋友C,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她覺得一個人出行,應該把錢貼身放好才安全。她用一塊紅布,幫我在牛仔褲內側貼身縫制了一個小口袋,把錢幫我放好。縫口袋的時候C一直低垂著頭,大家就在一旁善意地起哄;看看C,我就記住了她羞怯的表情,因為很美麗。

回到北京,C把一摞信封還給我;我看見所有信封的封口,都是用剪刀整齊地剪開來的。C要回福建了,她請求我把原件送給她;C依舊低著頭說出來她的理由:她有一個弟弟,她想讓他能夠像我一樣,做個堅持快樂的人,像個男人的樣子。

C還遞給我一張磁盤,她已經把我的手稿,全部打字出來形成了電子文件。

我就毫不猶豫地把原件送給她了。

我很喜歡這次經歷和由此而衍生的內容,也很滿意自己選擇主動的方式去擺脫悲傷。對於我,這是獨旅的真正開端。

一個人走走,思維也更容易深沉,更容易沉澱。

從此我開始迷戀獨旅。

98.11.22夜

一車到山前必有路

前方的路斷了。

列車廣播員說前面塌方,路斷了。車停在陝西寶雞。前方就是甘肅,前方就是敦煌,前方就是我茫然無知地寄托給夢的地方。

我的夢想很微不足道:讓我看看廣闊的天,看看廣闊的地;讓我觸摸雄渾粗野的荒漠,讓我貼近平易靜默的生存。我想沾染一些大西北的大氣,回到自己狹小的城市生存空間。我想讓纏綿腐朽的一次愛情,變成種子。我想坦然承認,一次終結的愛情,是一次草木榮枯。

列車上好一陣躁動。只有我保持緘默,閃爍著一派生鐵的氣質。

什麼都要斷一次——我的體內掠過一絲宿命味的苦澀。車上的喧嘩,於我卻是一道寂靜的背景。我爬上我的鋪位,開始寫我的游記。

記得那一天朋友們聚會。

我和所有人一樣,讓臉上蕩漾著例行的微笑。忽然我被一種感覺牢牢俘獲了——我感到強烈的逼迫感,我覺得我的空間狹小的讓我幾近窒息。

抬起頭,眼前的面孔和記憶中的一張張臉同時變得遙遠而陌生。我孤獨,深深孤獨。最後我開始悲傷,因為我發現我一丁點輕盈的感覺都沒有。我居然帶著臃腫的情緒活了好長一段日子,僅僅是因為失戀。

那些東西根本不是我的,我在心底徒勞地做著自我掙扎。這一段時間我活得太非我。很多原本不是我的東西也能寄生在我身上,而且生長發育得挺好!因為我正在滋養著它們。我拿出時間,拿出思想,反復澆灌的不就是一次失戀的情緒嗎!

我想洗頭、洗澡、洗腦。我想呼吸一些沒有一點腐朽味道的空氣。我可能是病了,我要出去走走,潔淨自己,讓自己能夠大氣點。於是我決定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一個大氣的地方,去把那裡的大氣移植到自己身體裡面來。

是安安靜靜的,而不是孤孤獨獨的。

印度哲人奧修說:不享受生活就是罪孽。

三毛是個很享受生活的女人,她死於最後一段非本我的生活。

我的女朋友Y以前在莫名其妙地煩躁時會說:又犯病了,可能是太久沒有瘋,沒有出去走走。她說的走走其實是想用心去觸摸自然的自然和自己的自然。在自己的自然看不見的時候,不麻木的人總會有所反應。

在我心中,Y是個真實而自由的女孩,她很懂得怎樣生活。我曾一度這樣認為:我不可能再擁有那樣的生活,那樣的自然,那樣的愛。

這種想法給非我的東西提供了可以輕松進入我的孔隙。一方面是失去真愛的人在一段時間內難以堅強,另一方面是我太過充分地理解、投入和享受過這次愛情。

而今天,我持著自己特有的領悟力,要去重新自然地生活,干淨地生活,輕盈地生活。起碼,我不再想要笑的一味模糊,我要找回自己的陽光感。

我要放棄沉淪,重新去享受生活。——就以這次獨旅開始。

車又開動了,北上繞行。因為少停幾個站,可以直抵武威,反而更快。我那絲苦澀的宿命感登時豁然開朗!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你失去社會的位置,失去職業的位置,或是失去愛情的位置,但最終還會剩下——

一個大自然與你的位置。

97.9.18於69次車14車廂中鋪

二走進荒涼

列車駛出玉門。

窗外依然是連綿不斷的荒漠。傍晚的陽光紅彤彤的,整個原野飽含著懾人的寧靜。

幾乎沒有人煙。古代的詩人曾經說過:這是個春風不度的地方。

這時候的列車是很神奇的東西,你懷著或明或暗的夢想,封閉在蜿蜒曲折的時間一維中;外面是轉瞬即逝的山川,原野。它們在那裡已經靜默了千萬年,而且繼續靜默;你這樣飄掠過去,而且繼續飄掠。

偶爾看見一個灰點大小的牧人和一組白點大小的羊群,倏然便退出視野——轉瞬即逝的其實是一種固定了千百年的生生不息的生活方式。

孤傲的原野上站立著一個更孤傲的土丘。更孤傲的土丘上站立著一墩古老的烽火台。一條踩白了的小路延展著漂亮的曲線,從沒有原因的地方也也了了地觸碰到土丘之下。這就是荒涼大地上看不見人煙卻留下來的人和自然的對語。

這片荒原上,有許多素土夯實的斷壁殘垣。它們的主人,精疲力竭地抵抗過狂沙、干旱和孤獨後,帶著滄桑,趕著羊群,一聲和著淚的吆喝,懷揣著夢想遷屣而去。唯獨它們,用一天天剝落的身軀繼續抗擊著這大自然粗暴的物語;慢慢地它們本身也成了自然。

我在幻想:當跨越了幾度榮枯,主人踏著一路駝鈴重又看見它們,會不會有一捧春風可度之淚?

對於這次愛情,我也要一聲吆喝,絕塵而去了。我可以斷定的是,當我再次觸碰到終成種子的這次記憶時,我只要一個春風可度的微笑。

一望無際的荒涼就在眼前。

三順風車

從火車上走下來,是深夜十一點。經過五十個小時,近三千多公裡的旅程,我終於踏實地站立在甘肅柳園的站台上。心頭漾起一股帶有昂揚味道的興奮。

看樣子我需要在柳園住一宿——可我還是習慣性地問了一下小賣店的老板,有沒有去敦煌的車?現在!

答案是肯定沒有。

一個在小賣部打電話的女子忽然衝我說:“我現在有一輛去敦煌的車,我問問司機願不願意捎上你。”然後又很民主地補充說:“你也可以自己選擇走還是不走。”

我點點頭:“走!”——能夠到敦煌,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莫高窟了。住在柳園,估計明天中午才能到敦煌,豈不是白白浪費一個上午?

她一頭扎進黑夜,跟在她身後,我心裡忽然犯起嘀咕……

她走到一輛吉普車前,問司機可否帶我一道去敦煌。司機上上下下打量我的時候,我就緩緩地說到:我從北京來,一個人,想看看敦煌。

司機答應了。

那女子到車後座,手腳麻利地把先前她已經放好的行李聚攏,算是給我騰出來一個座位。她自己坐在司機副座上;我坐在第二排。

聊了會兒天,才知道柳園到敦煌有一百五十多公裡。

她笑著說:我可不像你們搞藝術搞攝影的;我看不懂莫高。我只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跑去莫高瞅瞅。溜跶溜跶,回來就不煩了。

拋開距離遠近,我想我們看莫高在情感上倒很有些相似之處。

繼而沉默了許久。我開始打心眼裡感激她。

吉普車顛簸的很厲害。

一輪明月掛在車窗的一邊,天上的星星很多,卻看不清楚。沒有樹。

即使坐在車上,視野依然開闊——車窗外沒有任何障目的東西。這是片城市裡不曾有過的天和地,它們純粹、干淨、自然、廣闊。

因為月亮的原因,天比地稍微亮一些。想起余秋雨的一句話,把這裡的天地寫得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只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做地。

只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做天。

一條沒多少彎的路,在沙漠上向前不斷延伸;兩邊廣渺的曠野在夜裡沒有任何變化。看著看著,我就覺得自己也干淨的像這塊天和地——干淨是我很喜歡的感覺。

就這樣在凌晨一點來到敦煌。

那女子問我:住什麼樣的賓館?

我答:便宜的,安全的。

吉普車在市區裡面轉了轉,把我丟在一家賓館門口。我剛拿下來自己的行李,吉普車就啟動了。我看見司機和她衝我簡單地揮揮手。

她沒有問我要錢。我大聲說:謝謝你們!——吉普車就已經消失在黑夜裡了。

敲了好半天門,才有人把我放進賓館。

還沒有到十一,所以這家賓館住的人很少。服務員告訴我:這一層樓就住了我一個!

沒有條件洗澡,就洗洗臉。寫完今天的游記,鎖好門。拿個盆子放在門口,再拿了一個啤酒瓶倒放在盆子裡;應該安全了。

枕著一把藏刀入睡了。

97.9.19於敦煌郵局招待所

四莫高窟

(一)

走近莫高,在三危山對面的山腳下,立著一棟現代建築。

它是日本前首相竹下登捐建的莫高窟博物館,以覆土建築這種很謙遜的形式對望著莫高窟。因為莫高有很多洞窟已不能再經受游人帶入的潮濕與喧嘩,以及不守規矩的人的閃光燈。

日本人把珍貴的壁畫花巨資拷貝,放在由它們設計的,由它們捐資的博物館裡面。很多洞窟並沒有開放,所以在沒有想出好辦法保護那些一息尚存的洞窟壁畫前,朝聖者只可以在這裡看看復制品。

莫高窟的牌樓一側有一面功德牆,上面懸掛著為莫高窟捐錢的人們的大幅照片。除了香港的邵逸夫先生外,幾乎就全是日本人了。我看到這裡面有日本畫家平山郁夫。我准備再看下去時,發現和我一起抬頭看這面牆的,還有一大群日本游客。我被他們圍合了。

我默默地走開,感到一絲不著邊際而又無處著力的莫名其妙的無奈。

這是個旅游淡季,似乎今天來看敦煌的日本人比中國人還多。

在可以參觀的莫高洞窟中,有許多不惜巨資的日本人的捐贈。大多是一流的保護措施;也有耗資上億日元的壁畫拷貝件,拷貝那些清末年間被歐美混蛋們用特殊膠水盜走的壁畫。拷貝件就放在光禿禿的傷疤旁,刺激著我的眼睛。

除了測試潮濕度和聲波的儀器外,玻璃護罩是為了阻止從清代乾隆年間一直簽到今天的,壁畫上的“x x x到此一游”字句的繼續泛濫。

這讓我想起一篇文章:有一個中國游客,在蘇州看見一個日本人把煙灰彈在一個隨身攜帶的鐵盒裡面,然後放入自己的口袋。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無法想像一個曾經到別的國家揮舞刺刀的民族,是怎樣完成這樣的文明過渡。我只知道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民族。”

我不喜歡日本人,甚至一例固執地反感。但是眼前的景像,把“日本”這個名詞不厭其煩地給我重復了很多遍。

我看不到這些日本游人比我多懂多少莫高,可是很分明地,他們比很多中國游客都顯得更加懂得尊敬莫高。他們排著隊,腳步輕慢,神情凝重,偶爾才會輕聲低語地感嘆幾句——和我的同胞們處處形成了一目了然的鮮明對比。

這種對比讓我難以完全以一種朝聖藝術的心態觀看莫高。

比較刺激的是:日本人捐建的博物館入口對面,就是那個道士王圓篆的圓寂塔。幾座道士塔裡面,這個王八蛋的塔居然個頭最大。

(二)

莫高窟的外形在六十年代被蹩腳地保護過,和大同的雲崗石窟相比,它難以讓我不停地按下快門。

中國的文物保護方法很可笑:用現代的建築材料仿古,而且要求仿的盡可能惟妙惟肖。結果是一眼看過去,分不清什麼是古建什麼是後天修繕的部分。我覺得西方的古建保護手法比較合理:就用素混凝土修繕,什麼地方需要就補什麼地方;一眼看過去,混凝土是今天的混凝土,古建是古建。

看樣子只好把相機收起來,看看洞窟裡面能否讓我激動起來?他們說,莫高是吞吐著中國一段榮耀和恥辱的莫高;莫高的壁畫與雕塑會像當年樂樽和尚看見的金光閃閃的佛光一樣奇瑰。

果然,當我跟著導游走入第一個洞窟時,在徹底沉默的外表下,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不用寫莫高的壁畫,莫高的歷史,以及莫高的歷史性延續。雖然余秋雨是個很誇張的文人,並且越來越墮落,但是《文化苦旅》中這個家伙所寫有關敦煌的文章,確實不錯。是莫高真正具備的重量,才使得他這一次的誇張不怎麼顯得酸腐。

看完莫高窟後,我偷偷溜進去,想要更近地拍一點莫高的外形,結果馬上被一聲斷喝轟趕出來。如今莫高已被嚴格管理,凡進入莫高,一律不許拍照。

又是一聲斷喝,是轟趕一個妄圖拍照的美國鬼佬。

我哈哈大笑。鬼佬衝我聳聳肩膀做個鬼臉。

看來,王道士的行徑不可能再現莫高了,好!

(三)

莫高窟一千多年始終不斷地豐滿著自己的內存。

從樂樽和尚看見三危山上金光閃閃的佛光,立誓鑿出的第一個石窟後,跨過北魏、隋、唐、宋、元、明、清、民國這麼漫長的時空。雖然我對於雕塑沒有什麼高明的鑒賞力,卻可以清晰地把盛唐時候的雕塑從其他朝代中分辨出來。

盛唐時期,中國是浪漫的,大氣的,從容的。

莫高窟裡面有不少凡人的雕像,他們是一些捐建莫高的人。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雕像很小,微不足道;到了腐朽的明清時期,他們居然厚著臉皮和佛祖比肩。這個現像余秋雨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在大同華嚴寺,古建的形式雄渾大度,氣宇軒昂。僅從屋脊就可以看出端倪:唐代的屋脊是平直的線條,直截了當,干淨利索。到了明清時期,屋脊變成誇張的曲線,華麗是華麗了,卻總是大氣不足。明清的匠人把唐宋直截了當的大氣變成了繁復柔膩的精致,就好像一個女人,越是不自信自己的臉蛋,越是要濃妝的;越是不自信自己的氣質,越是要滿身的珠光寶氣一樣。

敦煌的雕塑也有這樣的感覺:

清代的雕塑,除了造像的主題,服飾也塑造的非常繁復;恨不能把所有的造型細節都一一交待出來,反而讓人丟失了觀賞的主題。反觀唐代雄渾大氣的雕塑,線條間接明快,毫不瑣碎,絕對從容自信。於是,清代的雕塑被盛唐時期的雕塑比壓得委委縮縮,低聲下氣。

古代中國總是自稱“大唐”、“大宋”、“大明”、“大清”;可是從感覺上真正可以理直氣壯地如此稱謂的,就只有“大唐”了。“大唐”是中國古代最自信、最大度、最開放、最從容不迫的時代了。只有在大唐,才可以孕育出來這樣一個被稱作“詩仙”的詩人——李白。

從城市角度上看,唐的城市是不夠浪漫的。我記得古建書上說過,唐時的都市街道,只有豪門和寺廟才可以直接面向大街設出入大門;其余的人們只可以把門開向大街裡面的小胡同裡。也就是說,唐時的大街上幾乎全是高牆和槐樹,沒有生機和熱鬧可言,被史書稱之為“槐牙”街道。——這一現像只有到了宋代才得以改觀。

就在這樣的大街上溜達,李白居然還可以浪漫的足夠充分,不得不說明大唐的大氣已經根本不用考慮細枝末節了。

回北京,一定要重新好好聽一聽唐朝樂隊的那首“金甲批鱗向日開”的《夢回唐朝》。

信手塗鴉了幾句詩:

恨不能把神韻拓展到一米八

執一把唐朝樂隊的重金屬吉它

信步踱回遙遠的開元盛世

邀請李白一起泡泡酒吧

97.9.20於敦煌郵局招待所

五鳴沙山、月牙泉

(一)

遠遠地看到鳴沙山,就被沙山山脊的那根圓滑的曲線迷住了。

敦煌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它的風似乎是可以吐出蠶絲的;它吹出了比絲綢還柔美的曲線。

曲線上面是湛藍湛藍的天,天下面是金黃金黃的沙。沙山又被曲線分割成明暗的兩面,一面是暗赭,一面是金黃。曲線就從天際延伸到我的腳下,柔緩地邀請我順沿著它的肌理攀登。沒有人會拒絕它的誘惑。

這是真正的只有沙的沙漠:簡單到了一種震撼人的美麗。

(若干年後,我有一個朋友設計競標敦煌舞劇院;我對他說,一定要用曲線造型。因為莫高舉世聞名的飛天是飄逸的,所有的衣褶和飄帶都是流暢的曲線;因為張大千從這裡的壁畫中抽走了一些曲線的精髓,終成一代宗師;最重要的是,鳴沙山上面的那根曲線,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

前兩條朋友都想到了,但是他沒有去過敦煌,所以死活想像不出鳴沙山的這根曲線,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建築界有一種造型設計手法,稱之為“色情曲線”;於是我回答:就是最美的人體曲線的感覺。

當我看到他最後的方案時,禁不住大笑。他確實找到了一根非常流暢非常優美非常誘人的曲線:一根女人體的腰際、臀部的綜合曲線。——可是在我眼裡面,這根曲線依然比不上鳴沙山的那根因風因沙的大自然的曲線。)

踩著這根曲線爬山,我找到了一個孩子般快樂興奮的感覺。

攀登沙山非常辛苦,很多雄心勃勃的能量都被軟綿綿的沙化解了。好像說踩著別人踩出的腳印走最省力,可我寧願自己踩一串自己的腳印。——這是人的本能。這個感覺很舒服。因為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丟失的愛情不可能以從頭再來的姿勢重新踏著過去的腳印行進。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去踩出屬於自己的新的腳印吧!

你若看見遠處的腳印一直連到自己的腳底下,會像我一樣,滿沙山上奔跑!我奔跑,奔跑。

一直走到人煙罕至的荒原,走到四周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人。看著眼前的腳印,看著我踩著一根由自己的腳印組成的曲線,我的雙眼溫濕了。我很想牽著這根曲線,一直走,一直向前走天盡頭。

我拍下了鳴沙山畫出的我的腳印,我走的像是一根心情曲線。鳴沙山是公允的,一夜的朔風,任何人的腳印也會被擦掉,它又會干干淨淨地回復到簡單。

其實這就是我們的記憶所達不到的水准:我們只是存入,只是記載,卻很少丟棄。我們隨著年歲的增長,越來越難以做到干干淨淨的簡單。太多的腳印在我們的腦海裡面留了下來,我們不由自主地變得臃腫,變得沉重。

我是來找朔風的,我要刪去臃腫的東西,讓自己再度簡單,讓自己像一張白紙,讓自己輕盈。讓後來的我的愛情,可以依舊純潔地在一張白紙上踩出腳印。

(二)

月牙湖很清潔,也很神奇。

以它兩邊沙山的體量,一次很小的沙暴就可以埋沒它;它居然躺在那兒,安安靜靜地不以為然地存在著。這也許就是佛教所言的造化吧!

從月牙湖畔的尼姑庵中傳出的陣陣鐘聲,伴隨著月牙湖的裊裊波紋,居然可以繚繞上千年。我覺得,美麗的月牙湖,和尼姑庵是很好的契合。如果換成寺廟,總是硬了許多。

這是這片廣渺的天地荒漠之中,我看見的唯一一泓淨水。

由於人們過度掠取地下水,月牙湖的水位正在以每年10釐米的速度下降。以這樣的速度,月牙湖不用二十年就會干涸。

我記得在蘇州有個酷愛旅游的鬼佬,迷惑地問我:威尼斯呢?蘇州不是你們東方的威尼斯嗎?

我無言以對,看看蘇州城縱橫交錯的臭水溝,如今竟然再也找不到一條活著的魚。河道上飄浮的全是白色的一次性餐盒和其它隨意傾倒的垃圾。不止一次地看見老鼠在水面上躥來躥去,估計它們連腳都不會被水打濕。

記得在雲南麗江,一位仙風道骨的納西族老翁邊看我畫速寫邊告訴我:早先的麗江,有巧奪天工的排水系統。入夜,有專司其職的人在古城邊的溪流下游關閘蓄水,讓溪水漸漸漫上街道尺余;然後進出水平衡,絕不會淹過任何一家的門檻。天剛擦擦亮便提閘放水,於是全古城一天的污垢便蕩然無存;加上麗江古城的路面中央均為五彩石鋪砌,蕩滌之後,太陽一照,五彩繽紛,清亮爽目......

這個高明的排水系統最後的結局是在文革時期被徹底破壞了,如今怎麼也恢復不了!

人們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破壞著。讓人心疼不已!

難以面對,二十年後有人這樣問我:“你拍攝的沙漠中那個美麗的湖泊呢?這裡分明是一片荒漠呀!”

(三)

鳴沙山山腳下,有一大群駱駝。不斷有人坐乘駱駝繞山緩行而上。

下得山來,耳朵裡便充滿了駝鈴聲。

我忍不住要坐一次——天色暗了,而且我也實在太累了。騎上駱駝,它才在主人的吆喝聲中穩穩當當地站起來。

我騎的是駝隊中的頭駝,很高大,駝峰也比別的駱駝都高。因為要搶生意,主人讓它奔跑起來,居然很快!駱駝跑動時,揚起一陣沙塵,奏起緊促的駝鈴聲。我才發現,即使是穿仔褲,也不能夠騎多久。

不知不覺夕陽已與駝峰同高。我騎著頭駝,走在駝隊的首位,很高興地唱起了《夢駝鈴》。駱駝行走時,頭似乎沒動,而我卻高高揚起了頭。

97.9.21於敦煌郵局招待所

六嘉峪關

每次外游,我都是屬於那種不折不扣地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家伙。雖然下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雖然我已經積累了數度疲倦,我還是租乘了一輛摩托,戴上頭盔,以第一時間觸摸到黃昏時候的嘉峪關。

人很少。記得去杭州靈隱寺,所看的只身濟濟的人頭,什麼意境也談不上了。在蘇州,是傍晚踏訪的寒山寺,人已散去,卻真正擁有了一次心靈的對語。於是獨旅的時候,我經常願意選擇淡季出動。

大漠中的嘉峪關,包含了氣吞萬裡的金戈鐵馬,卻默默無語,像一位深諳劍道的俠客。當我拍下第一排垛口時,我寧靜的心開始鏗然作響。

嘉峪關的主體是磚土,是一例的夯土牆;它的身體因為不斷的剝落、坍塌而顯得斑斑駁駁,還有著深深的裂縫;與它連體的長城甚至只是一面土牆,但它才是飽含了烽火硝煙,浸透了大漠風沙的關隘,它才是長城!——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將不會再去八達嶺了。

我被這夯實的黃顏色迷倒了。

繞著嘉峪關的牆腳,繞著關上的步道,我緩緩地制造著一個造訪者輕輕的腳步聲。嘉峪關已和沙漠一體,它們敞著相同的顏色,披著一樣的沙子。它理所當然地成為長城的一個傲岸的端點,流淌著大漠的氣質,繼而凌駕了整片沙漠,成為大漠之魂。

長城入海口的山海關,氣勢磅礡,卻滿含著炫耀之色,並且還被現代人洗掉了歷史的纖塵,塗抹裝飾成嶄新的“古跡”。由它交代了長城的末稍。看到嘉峪關,我才知道山海關真的有些像是一個大的招風的聾子的耳朵了。

一派靜默之中,你可以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嘉峪關飽含的那些桑田滄海級的故事。大漠的朔風風干了多少年男兒漢的征夫之淚,卻在一瞬間把我的眼淚吹落了。我感動了,我看見了長城一端氣宇軒昂的大手筆。

看看嘉峪關門洞的鋪磚,你能從它凹陷的印痕中聽見轆轆車轍之聲,叮鐺駝鈴之響;你能從它磨光的踏面上看見,踢平的馬蹄鐵,走爛的征夫靴。你看得見,是因為歷史的印痕最直截了當地鋪陳在面前。

嘉峪關裸露著歷史,我裸露著心靈。

我盤坐在門洞鋪地的中央,像老僧入定,我在傾聽大漠的朔風聲中,伴著暮色,與嘉峪關融為一體了。

那夯土的長城延伸出特殊的詞彙,替換了我對於長城的概念。

長城是頭重腳輕的長城。

嘉峪關外一射之地,立著一塊關杯。關杯外面,是一馬平川的大漠黃沙。

如果始皇帝站在這裡,手扶關杯,遙望夕陽,應該可以和整個嘉峪關取得一個均衡的構圖了吧!當然,這需要一個2000多年的時空取景框。

幕色蒼茫之中,我一個人走出了嘉峪關。

97.9.22於嘉峪關某賓館

七天下第一墩

(一)

清晨起來,第一件事情便是找一輛車去拍嘉峪關的全景。

只可惜沒有足夠的長焦,也沒有雲。只有半缺的月亮,孤獨而脆弱地掛在藍天上。

司機說再往前有一個土墩,相傳是秦始皇築長城的第一掊土,第一個城垛,號稱“天下第一墩”。只是路難走,要附加30元車費。

除了搭乘了一次便車,車費已經困擾我好幾次了。一咬牙,由它去!我要去看看長城的盡頭。

其實沒有路,也沒有人去。荒原上幾條灰白的車轍交織在一起就是路,車顛簸得很厲害。

在敦煌時,我看見了玉門關和陽關的照片,我馬上決定去玉門關。雖然“西出陽關的無故人”的詩句毫不遜色於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那塊巨大的夯土墩太絕了,簡直就是一座只可以陳列在大漠之中的被風沙壓縮了幾千年的傲岸的城池。只可惜有150公裡的荒原之路,需要找一個越野車;我問了很多司機,400元是最低的價錢。這個價錢我實在難以成行,我傷心到現在。

我傷心地看著眼前的這條路,30元我可以買的到的路。

那就是一個孤傲的土墩,結實而蒼老;像一個固執而緘默的遲暮英雄,用漸漸充滿了皺紋的表情,頂天立地地站立在天涯;而且腰杆一挺就是兩千多年。

它是長城的龍頭老大,是大秦帝國西部疆域的第一個哨兵。以它為端頭,長城斷斷續續地一直延續到東部入海口。萬裡長城有無數個烽火台,有無數個垛口,無數個關隘,無一不在它的帶領之下延展著長城。

只到今天它依然雄渾有力,連著它的滿身的裂縫。

只要它不倒,萬裡長城就永遠不倒。

這裡的長城只有一片高高低低、斷斷續續的夯土牆了;退後幾步,一個助跑就可以攀越而過。向東有兩個斷開的豁口:一個是今天跑著汽車的古老的絲綢之路,一個今天跑著火車的鐵路干線。

“天下第一墩”的孤獨與蒼老是一種很悲愴的美。抬眼一望,那輪脆弱的殘缺的月亮正在土墩之上,仿佛還是兩千年前的月亮,始皇帝抬眼望過的月亮。

(二)

司機說更好看的是嘉峪關西北邊的懸壁長城。

受這“天下第一墩”的影響,又實實不能忍受沒有買下的玉門關,我咬了第二次牙,去!

它應該飽含了風沙,浸透了烽火;它的身軀,應該有炮擊後的坍塌,應該刻藏了刀劈劍砍的痕跡;而它歷盡滄桑,應該還是可以讓我看到它的偉岸吧!

我登上了懸壁長城。

我憤怒了!他們把兩千年前的原始工程用八七年的磚土嚴絲合縫地封實了,他們不讓我看歷史,他們把老長城埋起來,辛辛苦苦地修建了一個標准的新的“長城”。他們滿臉得意地收取著門票;我靠!10塊錢的門票就讓我看看10年前他們自己田頭上的土!

再過兩千年,我也不會來看它!

(三)

我第三次的咬牙,是去看看嘉峪關市郊那座一千七百年前的魏晉古墓。

沙漠上隆起的很多大大小小的沙丘,是一千余座古墓。如今僅僅開掘了其中的十幾座,由於沒有上佳的保護方法,只能開放這一座魏晉墓。

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導游小姐依然很敬業地做著詳細的講解。

魏晉墓居然全是用青磚壘砌而成,沒有任何粘合劑——不管是拱頂,還是墓門,墓壁;而它的拱頂,計算非常准確,用幾個大小相含的等腰三角形,四面交合在頂部的一塊藻井磚上,不大不小,嚴絲合縫。不僅僅造型漂亮,同時與力學原理高度吻合。

早在幾百年前,高明的盜墓人就已經光顧過它。他們挖掘了一條最佳捷徑,並通過計算把地道的另一端極其准確地開挖到主墓室,節省了盜墓的工程量;而且從墓門拱券的上方開口,絲毫不影響墓葬磚壘結構,以防墓室坍塌。幾百年前有這樣的才能,拿走墓室裡面所有的金銀珠寶,也無不可——只是那些震驚當今中外學術界的磚壁畫,他們一丁點也不稀罕。算是為後人們留下了一筆生動的藝術財產。

那些磚壁畫,反映的是當時貴族們的生活起居,以及社交祭祀等活動,場景栩栩如生;線條簡潔明快,柔和流暢。色彩原本是斑斕繁多的,由於擱置了上千年,顏料緩慢氧化後只余下紅黑白三種顏色了。

有意思的是,有一副記載貴族聚餐的磚壁畫,清晰地畫出了好幾竄羊肉串。算是學術界承認的羊肉串的最早記載和起源了。

遺憾的是,無論我怎麼懇求,微笑著的導游小姐終不許我拍照。

看著羊肉串,我發現我餓了。我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餐了。

(四)

我第四次咬牙,是吃下眼前這盤味道絕美的西北風味大盤雞!

八兼 程

天又黑了。

明天清晨列車才能到達蘭州,下午晚些時候我才能趕到西寧。雖然星夜兼程頗有些辛苦,我還是希望在明天晚上能夠就宿在青海塔爾寺。

下午四點從嘉峪關上車,無疑我必須坐臥鋪。我的盤纏已用去了一半,我沒想到這裡的交通如此昂貴。那輛出租車帶著我遍觀了嘉峪關的古跡,在送我去火車站的時候,司機放了一段秦腔,自然很好聽。他來了興致,揮動著一只手,隨著大聲哼唱起來。他完全有理由去慶祝一下,因為他可以拿走我120元的車費——這簡直就像在北京打的一樣。這裡的油田不解決當地少數民族的就業問題,把漢族人從大老遠請來掌管,這裡的漢人,工資水平比北京人還高;所以出租車並不便宜。

秦腔好聽極了,司機唱的可著實不敢恭維!我悻悻地想。

我想起臨行前,L苦勸我再帶多些錢。L拿出1000元讓我帶著,我拒絕了;後來勉強拿了一點。這裡的景觀太具誘惑力,和我的個性與心境很融合,即使再多帶些銀兩,我也會用光的。我只能由衷地感激L:她借給我的四百元錢,現在份量沉甸甸的;是她臨別前的關切與細膩,讓我得以完成夢的下集。

我要去看看塔爾寺,聽說它很大。

我要去看看青海湖,聽說它更大。

還要感激C,她很大方地幫我縫好貼身的錢袋。

那天我覺得她笑得可好看了!

記得列車從北京離開一天一夜後,廣播上放了一首歌,是大家聚會時C經常會唱起的孟庭葦的歌:

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溫!

我馬上想起了C,順手摸了摸那個口袋。

出發之前,朋友們在一個餐廳給我餞行。吃到一半的時候,得知消息的Y也來了。於是氣氛憂郁沉默起來。

朋友們要求我每天都給他們把游記寄過去。大家用玩笑的話說,這樣有兩個巨大的好處,一是知道我還活著;二是萬一死翹翹了,大家好去郵戳終結的地方給我收屍。

我大笑,我說其實沒有如此沉重;但還是答應了。於是每一個人都和我單獨干了一杯酒壯行,喝完了自己就暈乎乎的了。

時間差不多的時候,我站起來和大家拱手告別。Y走過來,伸出雙手,給了我一個擁抱,我看見她流淚了。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不去行嗎?”我堅決地搖搖頭。

大家一一和我擁抱。被朋友們搞的真有一點“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了。

大家的擁抱都很溫暖。

Y是第一個擁抱我的,無聲中有一些溫潤的東西傳遞到我的體腔。

我愛你們!

97.9.23夜於206次列車上

九 到達湟中

(一)

清晨,我到達蘭州。

馬上買去西寧的第一時間的火車票。看看發車時間,我在蘭州尚有三個小時時間。我馬上決定去看看黃河,看看黃河第一橋。

是座鐵橋。黃河雖然水流湍急,卻很窄。沒有感覺,倒覺得肚子實在是餓了!這時候才發現蘭州的小吃忒棒了,也很便宜。一元錢買了一個荷葉包,吃的津津有味;五元錢一大碗蘭州牛肉拉面,算是混了個肚兒圓。再想嘗嘗其它誘人的美味,也只能用眼睛“吃”了。

蘭州晨練的人很多,形式也多得讓人驚奇。商場前邊居然還有不少趣味運動會;很多小姑娘在一起練廣播體操,似乎是要參加什麼比賽。

低頭看看自己那雙擺出一副要走遍天下模樣的軍靴——夏天它跟著我下四川、走峨嵋、游三峽、登張家界;冬天跟著我走雲南、游洱海、玩漓江;去年十一的時候還走了山西,看了壺口瀑布、漂流了黃河。現在它又沾滿了鳴沙山的沙礫,嘉峪關的黃土。

找個地方讓人給擦擦——我要精神抖擻地去塔爾寺!

(二)

從西寧的出站口走到小廣場,好幾個人搭訕問我去不去格爾木,或者去不去拉薩!實在難以抗拒誘惑,我向司機們打聽去拉薩的路線和價錢。

臥鋪車,去拉薩要280元;大約有一千多公裡,星夜兼程,取道唐古拉山口,44個小時可以到達拉薩。

我馬上暈了!錢不夠,時間也不夠,可我很想去,太想去了!

不遠了,西藏;不遠了,拉薩!

我曾和Y觸摸到青藏高原的南部邊緣;而今我一個人又走到了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只要不到300元,我就可以去拉薩,去看看布達拉、看看雪山、看看喇嘛廟、看看藏紅花......

那是我以後獨旅的必行之路。我不會走成都,更不會坐飛機。我就走定這條青藏公路了!

我一個人。

西寧和蘭州最大的區別,就是撲面而來的濃郁的民族氣息。

車站橋頭,一位老喇嘛坐在花池邊兒極其投入地打著盹兒;橋邊一位回民媽媽帶著七、八歲的小兒子一起叫賣烤魚,小家伙的帽子織得很精致很漂亮。街上時常可見藏民:路邊一位藏民婦女,抱著一個嬰兒,她的小帽像一個色彩斑斕的小帳篷,漂亮極了;兩個年輕的藏胞,邊走邊大聲地聊天,腰下掛著藏刀;一個衣著很復雜的女藏民帶著四、五歲的兒子,小家伙的皮膚是很典型的高原式,紅樸樸臉蛋看上去非常健康可愛,他注視著我,眼神很驚人——可惜我來不及取像機他就被媽媽抱走了。

坐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五、六個老回回聚在一堆兒聊天;他們緩重而慈祥,每個人胸前都有一捧長髯。我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當中誰是阿訇,我覺得他們的氣質與外形,都可以是阿訇。

我很注意這些藏民的眼睛。也許他們不比那些文化水平較低的漢人多知道些什麼,可他們的眼神很精神,不麻木。這也許就是信仰的力量。它是發自人類靈魂深處的或深沉領悟或淺顯執著的思考。

我們還在信仰些什麼呢?

沒有精神的生命是不能打動人的。

(三)

一口氣坐上去塔爾寺的最後一輛小巴士。

車上有四個藏胞,加上我,只有這五個人去塔爾寺。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靜旅;我迷上了這種一個人的浪跡。在嘉峪關、在天下第一墩、在魏晉古墓、都只有我一個人,任曠野的陽光扯著我或長或短的影子。可以安安靜靜地掏出心來與它們細細對語;可以近似地在古與今的時空中穿梭;可以最大限度地放逐自己的歡悲。而且一個人,也可以最大限度地自由安排自己,所以動作奇速,旅行節奏緊湊合理。

每天晚上在宿地、或旅游之閑、舟車之上,我都在寫;沒有人打擾。我可以做深沉的思考。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經過二十六個小時的馬不停蹄,我終於到了湟中,我終於到了看見了西北最大的藏傳佛教喇嘛廟——塔爾寺。

(四)

剛看了它幾眼,我便興奮得難以自抑!雖然我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塔爾寺的全景照片,它還是比我想像的大得多。

它馬上燃燒起我的激情,它太美了!我沒法用語言寫清我剛觸摸到它時,我的感慨與激動;我只知道我實在難以像身邊的喇嘛們那樣肅穆安然。

先住下來!

我就求宿在塔爾寺。我陽台的對面就是塔爾寺的山門廣場,就是塔爾寺的如意八塔,它們端莊、穩重、美麗。對面就是塔爾寺曬大佛的山坡。一抹晚霞輕輕地飄掠過天空,整個廣場閃爍著淡淡的暖色。

塔爾寺居然有招待僧俗的飯館。藏傳佛教的佛爺爺們,好像並不在意芸芸眾生在它的眼皮底下葷素並進。一進飯館,撲鼻而來的是極濃郁的羊肉味兒,很刺激——我差一點兒又退出來!可最終我還是硬著頭皮坐了下來,我決定吃一頓真正的西部高原晚餐。

飯館裡有幾個喇嘛在進餐,他們不停看著的我這個“異類”的前面,首先上了一小瓶高原青稞酒。我還要了手抓羊肉、牛肉包子、羊雜碎湯。吃了幾口才發覺羊肉味兒太衝,幾乎受不了;極其油膩的羊雜碎湯和包子都吃不下幾口。我的想要擺平它們的豪情壯志馬上被嘲笑了。

我不服,我非要把它們放到我的胃裡面不可!

我喝酒!有了酒,味兒就淡了些。我一鼓作氣吃下了三分之二,眼看著肉們漸少漸少......忽然一個飽嗝差點沒讓我當場倒地!

味兒!味兒太重了!這個飽嗝讓我感覺自己幾乎就是一頭從不洗澡的羊!!

我終於還是吃光了它們,足足喝下半斤青稞酒!

喇嘛們還在看著我這個很能裝食物的“異類”,不知道他們是覺得羨慕,還是好笑?

(五)

天黑了,我在塔爾寺裡散步,消消食兒。

我馬上又興奮起來。塔爾寺征服了我的感覺......

一群六、七歲的小喇嘛正在打鬧,它們扯著我的衣服,我跟著他們回到住宿之處。順便看了一眼小賣店,裡面賣一些佛事法器,以即很多藏族的民族工藝品。

我看中的兩樣東西:一樣四千元,一樣六千元。店主——也是一位喇嘛——告訴我說,這些東西都是純手工制作,賣掉一樣就少一樣,以後就沒有了。

我最喜歡的是一個木制的馬鞍,上面鑲嵌了一些漂亮的飾物,可開價是一萬元。

我根本買不起。我只能買幾樣小小的藏族飾物、三把藏刀、三包藏紅花。

晚上去寺廟招待所的管理處登記,發現整頁紙只有我一個人是漢族人;其余都是喇嘛或者藏民。我的名字上面,是一個來自拉薩的女藏胞,她的名字叫“卓瑪”;名字下面,是另一個“卓瑪”——卓瑪是個很宗教的名字,意思是“仙女”。在藏族家庭裡面,阿媽叫卓瑪,女兒叫卓瑪,女兒的女兒還叫卓瑪。——這裡面體現了藏傳佛教的輪回觀念。

院子裡面都是嘰哩咕嘟的藏語對話,聽得出來,朝拜塔爾寺的藏民們都很興奮;因為這裡是他們的聖地、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心靈、是他們自己。

他們有精神,有信仰。

入夜這裡很冷。我在床上鋪墊了厚厚的毛毯,然後鑽進我從未見過的又厚又重的被子,才漸漸暖和過來。

97.9.24夜於塔爾寺

十 塔爾寺

清晨,塔爾寺就已經有了來來往往的人了。

有藏傳佛教中的黃派僧侶。他們裸露著胳膊,緩緩地向做法事的殿堂走過去。

有來自蒙古的高級僧侶。他們衣著極其講究,色彩也非常艷麗;一見到型制輝宏的大體量的塔爾寺,禁不住嘖嘖稱贊。他們滿臉慈祥與莊重,雙手合十,讓同行的僧侶給他們留下一張張可資紀念的照片。

有從西藏、青海各個地方來塔爾寺朝拜的人們。他們攜帶著用以供奉寺廟靈物的酥油、哈達,滿臉崇敬之情。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用頭觸碰塔爾寺如意八塔的圍杆上所有的藏式雕刻,一步一叩首地走進廟堂。我看見,用以磕長頭的木板上,深深印刻了兩個腳印,兩個長長的凹槽……

還有人是從山下以磕長頭的方式,一步一步用身體“量”上山門,量到如意八塔才站起來,有的則是從自己家裡面就開始“量”起了。他們胃著厚厚的皮衣,戴著厚厚的皮手套;皮衣和手套早已經磨破了;他們的手掌和膝蓋早已經長上了厚厚的老繭。

看著他們的執著與虔誠,我不禁肅然起敬。

一路跟隨著這些人們,游完了塔爾寺。

(雖然我是學建築的,也還是難以詳細描述藏式廟宇的具體型制、總體布局以及平面構成、造型規則、細部特點。我打算回北京以後查閱一些資料,結合自己的所見,看看可否另行成文。)

97.9.25夜於塔爾寺

(26號返回西寧,我已經沒有錢買臥鋪票了。

回到北京,口袋裡面就只剩下60塊錢。)

從此,我讓一段憂傷休止了。我跟隨著大西北的大氣,找回了自己一貫陽光感的微笑。

敦煌之行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獨旅;從此迷戀上了獨旅。


精選遊記: 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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