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島英魂
航海家麥哲倫原來是死在了菲律賓。
我為去菲律賓旅游查找相關資料時，才知道了歷史上這段悲劇故事：推動了人類文明進步的偉大先行者，竟然死在了首領拉普拉普帶領的菲律賓土著島民手中。故事的歷史悲劇性，不僅僅因為麥哲倫是位傑出的航海家，更重要的是，他的環球探索不幸中斷，而他本可以能做出更多的發現，他死的可惜。
如果退回到了青年時代，我可能會想當然說，殺死麥哲倫的是個罪人。記得那個時代喜愛俄國詩人普西金的作品，愛屋及烏，讀到了普西金死於與情敵的決鬥，立刻斷定他的情敵必是十惡不赦的歹徒。如今早已不再是青年，對公正逐漸有了不同的理解，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高於人類的平等與尊嚴。
菲律賓人對這段歷史毫不含糊。帕拉灣公主港旅店的女主人翻看我的旅游照片，在看到拉普拉普塑像的時候，伸出拇指：“這是我們的英雄！”
1521年3月16日黎明，麥哲倫在菲律賓東部的撒馬耳島登陸，這是歐洲人登陸菲律賓群島的首次記錄。登陸後，他立即宣布了西班牙對群島的主權。而後，麥哲倫及其隨行人員繼續向西探索，途中不遺余力勸說當地住民皈依天主教。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裡，麥哲倫的傳教工作獲得了很大的成功，許多土著首領們，同意放棄自身的宗教信仰，改信天主教。4月21日，麥哲倫在宿霧島上豎起了菲律賓的第一個大十字架。
宿霧島旁邊有個小小的馬克坦島，島上的住民首領拉普拉普成了例外，他拒絕接受麥哲倫的基督福音。麥哲倫不情願就此罷手，他決定實施炮艦外交，以炫耀武力迫使桀傲不遜的拉普拉普就範。4月27日那天，他把決定付諸實施。這位航海天才低估了拉普拉普的反抗意志，他帶領只有60人的隊伍，自宿霧島乘船出發，進軍馬克坦島。過度傲慢導致了判斷上的嚴重失誤，結果是給他自己的生命劃上了句號。
五百年過去了。宿霧島與馬克坦島變成了一橋之隔。2007年4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乘車從宿霧市過海，來到了馬克坦島。今天的馬克坦島已經變成了海濱旅游熱點，許多人來這裡休閑度假。島上最大的城鎮叫做拉普拉普，從鎮中心向東十幾公裡，有一座麥哲倫神壇公園。
遠離鬧市區，神壇公園內很安靜。公園對公眾免費，幾個老年工作人員閑坐在入口處聊天，很有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味道。離入口處不遠，建有一座麥哲倫的神壇。而神壇附近，同時建有一座拉普拉普雕像，以這兩個相鄰建築，紀念菲律賓歷史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
麥哲倫神壇呈四層寶塔形，底下三層是長方體，最頂層是椎形，椎頂一個圓球，我猜想可能像征麥哲倫一生的事業。神壇顯得很古老，設計莊重樸實。第三層塔身正面刻著麥哲倫的名字，其它部份再無文字。從神壇向南幾十米以外，是拉普拉普的石雕像，他站立在高高的岩石基座上，挺胸抬頭，目視遠方，左手持盾牌，右手持一柄大砍刀，上身赤裸，腰系短裙，很是英俊威武。
我圍著公園轉了兩圈，最後又回到了麥哲倫神壇前。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位航海家的名字，幾十年後，今天竟然站在了他生命終結倒下的地方。
在當年跟隨麥哲倫登陸馬克坦島的隊伍中，有一個名叫安東尼奧的自費隨船旅游者，他留下了馬克坦之戰僅有的一份目擊者記錄：
“清晨，由於水下岩石的障礙，船只無法更靠近岸邊。我們留下了11個人保衛船只，余下49個人跳入齊大腿深的海水，淌著海水走了足有兩箭地上了岸。島上的土著已經組織好了3個兵旅，總數超過1500人。見我們上岸，他們大聲叫喊著向我們發起進攻。我們的步槍手遠距離射擊了近半個小時，沒有能遏止住他們的攻勢。土著們認出了船長，一伙人朝他撲來，兩次打落了他的頭盔。一個人的竹矛刺在船長臉上，船長回手用標槍殺死了他，標槍抽不回來，留在了死者身上。船長拔佩劍，剛拔出一半，手臂被另一竹矛刺中，土著們一窩蜂擁上來，一個揮大砍刀的人砍傷了船長的左腿，船長面朝下撲倒在地，他們圍住船長，用竹矛，鐵矛，大砍刀，殺死了我們的鏡子，我們的光明，我們的安慰，我們的導師。船長搏鬥期間，許多次回過頭來，看我們是不是已回到船上。目睹船長死去，我們這些帶傷者退回船上，船只已然開始後撤出這片水域。”
航海家倒下了，飲恨馬島，血浸黃沙。
我無須在這裡詳細列舉麥哲倫對人類文明進步所做出的卓越貢獻。從地球形狀周長的確認，到國際日期變更線的建立，從南半球物種的發現，到神秘的麥哲倫星雲，你都會憶起這個偉大探索者的名字。
然而，這個名字所帶來的全部榮耀，都不可以壓倒一個簡單的道理：拉普拉普與他的戰士們，同樣擁有追求自由與理想的權力，生前還是身後，這個權力不可以因為他們不夠強大或者不是多數而被剝奪。這個簡單的道理，適用於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個體，而在全世界確立起這樣的法律與共識，是幾千年人類文明發展所取得的最了不起的成就。
自麥哲倫神壇向後走出不遠，有一幅氣勢宏大的長條形圖畫，畫面形像的繪出了當年發生在這裡的那場殊死的決鬥。在圖畫正前方，一塊題名“拉普拉普”的紀念石碑上刻寫了下面的話：
“在這裡，1521年4月21日，拉普拉普和他的戰士們擊退了西班牙入侵者，殺死了入侵者的領袖費爾蒂南德. 麥哲倫。從而，他成為第一個拒絕外國侵犯的菲律賓人。”
歷史的發展，記錄著她的驕傲她的輝煌，也記錄著她的諷刺她的悲哀。永不停息的時代巨輪，會碾碎夢想，也會開拓奇跡，會嘲弄愚昧，也會樹起豐碑。當時的參與者們，巨人還是侏儒，到頭來，歷史會做出結論。誰也沒有力量阻擋文明的腳步，最終都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麥哲倫在這裡浴血奮戰最後倒下時，他一定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的成功，幾百年風雲過後，菲律賓會是亞洲最大的天主教國家；他一定也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的失敗，幾百年風雲過後，殖民統治會成為永遠的過去，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去到一個地方，聲稱那裡的一切歸他所有。
拉普拉普或許背著殺害偉大探索先驅的惡名，但當菲律賓擺脫了西班牙人的控制，擺脫了日本人的控制，擺脫了美國人的控制，擺脫了所有外國勢力的控制，最終成為一個自豪的獨立國家的時候，菲律賓人所繼承的，又何嘗不是拉普拉普自由的精神。
全人類文明與道義的進步，全人類平等博愛理想的光環，才具有真正永久的價值，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馬克坦島上的兩個靈魂，都可以安息了。
(麥哲倫在宿霧立起的十字架)
(拉普拉普紀念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