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漫記(一):沙漠飆車

作者: 書山府尹

導讀一。沙漠飆車 “你有什麼禮物給我嗎?”坐在桌子後面海關檢查站的青年軍官問我,他說話時沒有抬頭,繼續翻看我的護照。 到達西部非洲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邊境官員公開索物,出入境時頭回遇到這樣的事情。 “很抱歉,我沒有帶禮物。” 軍官把護照本合上,輕輕推到我的面前。他抬起頭來,目光中滿是期待:“小小的禮物,什麼都可以。” 我略微遲疑了一� ...

一。沙漠飆車

“你有什麼禮物給我嗎?”坐在桌子後面海關檢查站的青年軍官問我,他說話時沒有抬頭,繼續翻看我的護照。

到達西部非洲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邊境官員公開索物,出入境時頭回遇到這樣的事情。

“很抱歉,我沒有帶禮物。”

軍官把護照本合上,輕輕推到我的面前。他抬起頭來,目光中滿是期待:“小小的禮物,什麼都可以。”

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對不起,我確實什麼也沒有。”

軍官失望的揮揮手,我收起護照,道了一聲謝,轉身離開。

我與法國人奧利威爾合租的汽車停在公路旁,司機坐在車裡面沒有出來。半小時前離開摩洛哥控制下的西撒哈拉邊檢站後,我們的汽車向南開上了四公裡長的“國際地段”,一片沒有公路不見人煙據說埋有許多尚未引爆地雷的荒漠。沿著彎彎曲曲的舊車痕跡小心翼翼穿過了危險區,我們終於站在了西部非洲的起點。

海關檢查站向前再走幾百米才是申請辦理入境簽證的邊界管理處。進入汽車前,我又回頭望了一眼孤零零設在路邊的簡陋的檢查站。沒有其他出入境人員,門口兩名身著橄欖色軍裝的軍官正在聊天。檢查站旁邊旗柱上高高飄揚著一面國旗,綠色國旗中央,黃色月牙托起一顆星星,人人熟悉的圖案。

2006年12月2日,我進入了毛裡塔尼亞伊斯蘭共和國。

簽證辦理的很順利,我們繼續沿沙漠公路向南奔馳,今天的終點是毛裡塔尼亞北部的努瓦迪布。我默默想著下一步行程,奧利威爾坐在我右邊,聚精會神注視著車窗外,似乎生怕遺漏掉什麼。這是他第一次來非洲,第一次見到大沙漠,一切都非常新奇。

從地域劃分上,毛裡塔尼亞在北非阿拉伯國家與撒哈拉以南黑非洲國家之間,全國總面積103萬平方公裡,人口250萬。人口比例中大約60%是阿拉伯摩爾人,40%是黑人。由於曾經是法國殖民地,大多數人能講法語,很少有人講英語。包括全國幾座最大城市在內,國土總面積中的75%位於撒哈拉西部的全沙漠地帶。毛裡塔尼亞是穆斯林國家,全國99%的居民信仰伊斯蘭教。我是幾天前在西撒哈拉首府達卡拉的撒哈拉旅店裡遇到了奧利威爾,他是位法國建築工程師,在巴黎工作。從達卡拉到毛裡塔尼亞邊界再繼續到努瓦迪布全程距離大約500公裡,我們找不到通往邊界的公共交通工具,最後決定分攤費用合雇一輛出租車。除了路線上有些差別,我們在毛裡塔尼亞的旅游重點基本相同。

下午六點鐘到達了九萬人口的努瓦迪布,毛裡塔尼亞全國第二大城市。市區基本上就是兩條南北方向並行的街道,其中一條是主干道,另一條在城市南端與主干道會合。這是一座典型的沙漠城市。已是黃昏,站在主干道邊,從北面摩洛哥開過來滿載貨物的長途卡車自眼前駛過,沙塵滾滾。

第二天,我和奧利威爾決定繼續同行。我們計劃乘坐下午兩點的鐵礦石運輸列車前往東部小鎮首姆,從那裡再設法搭車去另一個城市阿塔,從阿塔雇導游深入撒哈拉沙漠。鐵礦石運輸列車是從努瓦迪布到首姆唯一的交通工具,行車十二個小時。列車總長2500米,據說是世界最長的記錄。只有一節客車車廂是頭等席,如果爬到礦石車上算是經濟席,免費乘車。

鐵礦石出口是毛裡塔尼亞的主要經濟支柱,可以想見這條全長674公裡的單線鐵路的重要性。對鐵礦區沙漠居民來說,這輛運輸列車是他們通向外部世界的唯一途徑。

下午一點,我們來到了距市中心幾公裡的火車站。全國第二大城市的火車站,只是沙漠中一座灰白色的混凝土平房,左側是小小的售票室,右側靠牆擺著幾張長木椅,是露天候車區。沒有月台,正前方幾十米外就是那條著名的沙漠鐵路線。

候車區中已經聚集了三教九流幾十個人。奧利威爾很快與一個穿長袍的當地人用法語聊的熱火朝天,我聽不懂法文,在長椅上找個位置坐下來。旁邊是一對阿拉伯夫婦,妻子懷中抱著一個漂亮的嬰兒,與他們打招呼,發現丈夫能講過得去的英文,他是位中學物理教師。

已經三點了,還不見火車的蹤影。我指指腕上的手表,不耐煩的攤開雙手,“火車怎麼還不來?”。中學教師搖搖頭,發車時間說是兩點,火車真正什麼時間進站可不一定,等著就是了,必要著急,急也沒有用處。“In Ch Allah”, 他最後加上了一句。

“In Ch Allah”,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阿拉伯句子。奧利威爾後來告訴我,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句日常用語,意思是“取決於安拉(阿拉伯語上帝)的願望。”嚴格說來,穆斯林在口頭上文字上表達某種願望或者未來某種可能性的時候,在陳述中都應當強調這句話,英文報刊一般把它翻譯成“God Willing"。這個句子使用的非常廣泛,超出了阿拉伯語言區,甚至超出了穆斯林世界。

順便澄清一個概念,伊斯蘭是一個宗教的名稱,它的信仰者被稱為穆斯林。

四點鐘左右,遠方傳來汽笛聲,等車的人送行的人各色服裝各式各樣的人拖著行李推著車子抱著嬰兒扛著貨物紛紛穿過沙地,擁到鐵路線旁邊。幾分鐘後,攜著揚起的飛沙自西向東開過來的鐵礦石運輸列車從面前隆隆駛過。我和奧利威爾站在人群後面,望著不見頭尾似乎永遠走不完的無數節鐵礦石車皮,驚嘆著它的氣勢。

等來了最後面的旅客車廂,列車顫動了幾下,終於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一擁而上,擠在車廂門口,車廂門很高,越擁擠越上不去,亂成一團。我們搞不懂為什麼要爭搶著上車,可又不敢落後,拖著背包也在車門下擠來擠去,最後是已經上了車的奧利威爾的候車談友又回到門口,伸手把我們的背包先後提上去,我們隨人流爬上了車。

車廂內靠一側隔成十幾個單間,另外一側是長長的走廊。每個單間內對面兩排座椅一共六個位置,座椅上方設有行李架。我們在靠車門口第一個單間內找到了空座位。我把背包托到頭頂行李架上放好,低頭看看,長硬木椅子上鋪著破爛的海綿座墊,黑乎乎黃色海綿露在外面,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看不出座墊外罩本來的顏色,估計自打光榮服役後還沒有和洗衣機見過面。我在面向車行方向的空位上坐下來。列車重新啟動,不大情願的抽觸了幾下,終於鼓足力氣拖著乘客礦石貨物繼續向茫茫撒哈拉深處駛去。

我們是整個列車上唯一的兩名外國游客。物以稀為貴,開車後不到一個小時,奧利威爾就成了車上的交際明星,幾個人聚在我們單間門口與他用法語聊天。我當然也夠明星條件,只是不能開口交流,錯過了好機會。我走到列車中段,站在過道上看著窗外。這一帶的沙漠是金黃色的,夕陽斜照下,反射著柔和的光線。

最後一縷陽光從背後透過車窗,列車內安靜下來。車廂過道裡聚集了十幾個人,鋪上隨身攜帶的毯子,開始面向東方跪地禱告,單間內的人也都對著東方,念誦著他們一生中重復無數次的伊斯蘭最高的信仰,這應當是他們每天五次禱告中的第四次。

穆斯林禱告時必須面對聖城麥加的方向。地域不同,面對的方向自然也不同,西非國家中的穆斯林禱告時要面對東方。

伊斯蘭教是世界幾大宗教信仰中最年輕的一個。公元610年,居住在麥加城(現在沙特阿拉伯境內)當時四十歲的穆罕默德接受到上帝的啟示,不久,他開始向大眾傳播上帝的信息,編輯了古蘭經,創立了伊斯蘭教,確立了穆斯林在一生中應當信守的伊斯蘭五大支柱:1) 安拉是唯一的真神,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先知,2) 每天五次禱告,星期五午間禱告尤為重要, 3) 幫助窮苦的人,4) 齋月期間戒食戒欲,5) 有條件者去麥加城朝聖。

本想看沙漠日落,結果發現太陽落在列車後面,我回到單間坐下來。奧利威爾站在過道上,正在與一個穿綠色阿拉伯長袍的人深談,看上去像是遇到了一個知音。

突然間,列車體開始劇烈的大幅度橫向擺動,發出卡喳卡喳震耳的噪音,乘坐火車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怪現像。男女老少也隨著節奏左右晃動,像是突然迷上了集體搖擺舞。截止我們下車前,瞬間的劇烈振蕩至少又爆發了五六次,最長的一次持續了不下五分鐘。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車體會橫向振蕩,似乎也沒有人想知道。說不定是這輛長途列車安排的特殊服務項目,每隔段時間晃一晃,幫助乘客們消化食物,活動筋骨,增進友誼。

經過一段時間行車,互相熟悉了,各個單間裡不時傳來笑聲喧鬧聲。我們單間內的六個人相對比較安靜,奧利威爾還在過道與綠袍客聊天,靠窗的兩個人取出來自帶的餅干糖果,分給大家。天逐漸暗下來,列車內沒有任何照明裝置,車廂裡黑乎乎一片。

八點鐘左右,列車到了一站停下來,努瓦迪布候車時遇到的那家人下了車,我與他們揮手道別。順便想去站台買點小食品,到門口一看,哪來站台,除了遍野黃沙,什麼也沒有。列車要停一段時間,許多乘客下了車,各自在沙地上開辟個位置,潔身,禱告,或者躺下看一看天上缺了哪顆星星。一輛吉普車不知從哪開過來,載上剛下車的那家人,消失在沙漠深處。

火車再次啟動。我和奧利威爾打開上午在城裡買的金槍魚罐頭與美味的法國長面包,草草用過了晚餐。奧利威爾很快不見了,被綠袍客拐到哪個單間裡聊天。我打著電筒,沿著過道從一端到另一端巡查黑暗中乘客們都在做什麼。

鄰居單間裡面的人在聚精會神玩撲克牌,旁邊一個人打著手電給他們照明,看布局,像是我們玩的對主一類的牌戲。下一個單間內氣氛熱烈,人們在大聲爭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重大問題。窗戶上方吊著一個塑料礦泉水瓶,被哪位天才改制成了一盞油燈。

再往前一個單間吸引了我,地板上竟然點著一只小汽爐,一個女人在燒茶。見我探頭張望,她身邊一個男人招呼我:“進來進來,坐下喝杯茶。”我繞進去在對面幾個男人中間擠了個位置坐下來。叫住我的人叫哈桑,英文講的不錯。

飲茶是西非地區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每天從早到晚,不知道要喝多少次。制作茶水的過程是一套繁瑣儀式,由女主人負責。茶水的原料是某種茶葉,新鮮的薄荷葉,再加入成噸的白糖。制作中,半成品在一套茶具幾個茶壺中倒來倒去,完工後,把茶壺中的茶水從至少一尺高的位置注入小小的茶杯,據說水流自上而下在空氣中停留越久,茶的風味越佳。我此前飲過幾次,每次感覺大致沒什麼區別,甜絕對不含糊,用我們的話形容是殺了賣糖的,薄荷味兒也重,就是怎麼喝也不像茶水。

“你品一品,這可是中國的綠茶。”哈桑把一撮茶葉放在手心裡給我看,我很內行的低頭認真鑒別,隨後點點頭,其實我根本看不懂是什麼茶。女人是哈桑的妻子,她高舉起茶壺,澆了一杯茶。

我下令舌頭周圍最精銳的味蕾,在口裡的甜水中緊急搜索綠茶去向,結果還是下落不明。

“好茶!好茶!”我伸出大拇指,連聲贊嘆。哈桑也高興地伸出拇指,在他看來,中國人說是好茶,自然錯不了,他有個能干的好妻子。

哈桑給我添了一杯新茶,他妻子又遞過來一塊點心。派一個人出去,不知在哪個角落把奧利威爾也挖掘出來,加上另外一個訪客,六個人的座位擠了九個人,吃著喝著鬧著笑著。可氣的是,沒過幾分鐘,聊天的熱度一高,完全變成了法語,我又成了局外人。混了一會兒,走出來繼續巡查。

另外還有兩個單間內的乘客也在飲茶,長途旅行,不少人居然攜帶全套制茶設備。

毛裡塔尼亞是一個實行伊斯蘭法的國家,很難見到酒類飲料。另一方面,它夾在兩大美食國家摩洛哥與塞內加爾之間,同時又受到法國烹調技術的影響,食物相當可口。說到茶飲料,其實大部分西非地區都飲薄荷甜茶,與我們的欣賞角度不同而已。

車廂的另一端與鐵礦貨車連接,過道門鎖著,頂頭單間裡也坐滿了人。不同的是,單間內沒有油燈也沒有喧鬧,屬於車上的文明階層。靠窗口一架磁帶錄音機放著阿拉伯流行曲,聽起來很像是印度風格,歌星拖著調子嗚呀呀嗚呀呀,唱得有氣無力,搞不清是歌星沒吃飽還是電池缺電,聽眾們閉著眼打瞌睡。

午夜過後,整個車廂逐漸安靜下來。

這時我才發現為什麼擁擠上車後這第一個單間中會有空座位,原來是這個單間的門不見了,正對著的過道車窗也關不上,沙漠中夜間氣溫很低,嚴重問題。我找出比較保暖的衣服,穿好後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希望能睡一會兒。朦朧過去不久,列車又爆發了劇烈振蕩。擺動了一陣,停下後想再睡,又有些人上廁所,在我單間門前排成了隊。可惜了那麼好的茶水,白白給搖晃掉了。終於重新合上眼,睡了有兩個小時,最後還是給凍醒了。寒風挾著細小的沙礫從車窗吹進來,打在臉上,徹骨生寒。索性不睡了,走到列車中段,至少那裡的車窗完好。有幾個人也沒睡,站在過道窗前。

起風了,撒哈拉大沙漠的風。慘淡月光下,大地籠罩在沙霧之中,樸朔迷離。這裡大片大片區段的沙子是白色的,更增添了窗外世界鬼域般的感覺。透過沙塵,遠方依稀是聯綿不斷的沙丘,偶而會閃過游牧人家孤單單的帳篷,幾株沙漠小槐樹在風中顫抖。

列車使我覺得安全。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寒意減退了,心中卻隱約一種莫名的傷感。

清晨四點鐘剛過,列車到達了首姆站。我和奧利威爾之外,有兩個當地人也在這一站下車。列車丟下我們,停了片刻,繼續向東方駛去。聽著逐漸消逝的隆隆聲,心想此生可能不會再與它相遇了,覺得像是告別了一個朋友。



(努瓦迪布火車站--世界上最長列車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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