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邊:平常的一天

作者: 沙雲

導讀一個平常的日子,去了一個平常的景點。天下景點無數。與其說是給游客消遣,不如說是給導游予工作和收入的機會來得貼切。所以,下車之後,隨著導游走向崖上,僅是順從而已。踏上懸崖,面向大海。那一刻,眼睛和心境一起豁然開朗。大海,並不溫柔,浩浩瀚瀚,翻卷著波濤,在天地間來回;大海,也不張揚,不發怒的時候,幾乎是靜靜地,窮盡在天際,窮盡出我們的� ...

一個平常的日子,去了一個平常的景點。天下景點無數。與其說是給游客消遣,不如說是給導游予工作和收入的機會來得貼切。所以,下車之後,隨著導游走向崖上,僅是順從而已。踏上懸崖,面向大海。那一刻,眼睛和心境一起豁然開朗。大海,並不溫柔,浩浩瀚瀚,翻卷著波濤,在天地間來回;大海,也不張揚,不發怒的時候,幾乎是靜靜地,窮盡在天際,窮盡出我們的視野。根本無須駕一葉扁舟,站在崖邊,就會真真切切感受渺滄海之一粟的意境。自我之渺小,人生之須臾——每個人站在海邊,都會馬上明白這個真諦。只有在碰到礁石時,大海才拍碎了浪,發出氣勢澎湃的聲響,卷起高高的雪白的浪花。浪花只存在一瞬間,很快便灑落在礁石上,回歸到大海裡,和它的兄弟姐妹一起,再一次,靜靜地擁向天邊。就在這一瞬間,就在這無數的一瞬間,就在這無數的重復的一瞬間,堅硬的礁石在柔軟的浪花裡,扭曲成S狀。這樣的礁石,如果能搬動,擱在哪個藝術博物館,都是最奪目出彩的鎮館之作。大海慷慨地給予人類許多許多,其中就有它的創造力。

知道這裡是萬歲崖和自殺崖。崖直落數十公尺,下面是湛藍的海水、潔白的浪花和很藝術的礁石。造化模糊了人們的思維和是非。我微微俯下身子,看著溫順而美麗的大海,揣摩不出,那些縱身一跳的日本兵,是愚昧、蒼涼,抑或是為美殉情的浪漫。心裡想,這些小日本自殺也挺會找地方。抗戰期間,我們也有八女投江,也有狼牙山五壯士。八女投在冰涼的松花江裡,壯士跳到荊棘叢生的狼牙山,那是何等的悲壯,那需要何等的勇氣。除了大海的震撼,一切都很平常。人不多,卻不荒涼。當年跳海跳崖的是戰士。無論操縱指揮他們的誰,無論他們投身的戰爭正義邪惡,他們臨終前想著的,許都是為國捐軀慷慨赴難吧。不去打擾那些無辜的野鬼孤魂,看海,拍海,盡量多地帶回些大海的記憶。這是很平常的一天。

鏡頭前不時有東西飄過。很奇怪,風平浪靜的時候不該有異物四起啊。放下相機,看到是幾個女孩在往海裡撒花瓣。隨即又聞到酒香。循味望去,這才發現,和我們一樣黃皮膚黑頭發的游客,有不少是日本人。那些日本人,男女老少,都拿著盛有食物和酒的一次性杯盤往崖邊走,然後往海裡灑食品。嚴肅,虔誠。他們是在祭奠他們的先烈。那酒,是米酒,飄著熟悉的香味,類似——或就是我們這裡的糯米釀成的酒釀,再釀成的老白酒。那飯,和著醬油,呈褐色,有點像粽子。那是我們老祖宗的傳承。那人,有老有少。老的,似是跳海人的兄弟好友。少的,是我們眼中最不懂事、最讓人操心、最顛覆傳統的一代——八0後。老的,少的,都一樣認真,一樣自覺,一樣地仿佛在干著一件需要全身心付出的重大事業。有些八0後,頭上纏著我們深惡痛絕的太陽旗,卻是一臉的莊重。我注意了一下,附近有一輛食品車,不知是隨團跟來的,還是一直停在這裡的。在車旁不停操作的是個年輕人,頭上就扎著太陽旗,像是個義工。祭奠完後,那些人到觀音塑像——那尊塑像是(不知政府或是社會團體)為保佑海中的靈魂特意建造的——手扶著蓮花座,低頭,默思,有的則嘴中念念有詞。這個過程不短,後面的人井然地排隊等著。隊伍中照例是男女老少都有。這並不是特殊的紀念日。只是平常的一天。也就是說,這裡,天天如此!海裡的那些,並不是野鬼孤魂。半個多世紀了,至今有人想著他們,念著他們。置身在這熱鬧的環境,看著人們凝重的表情,卻,感到心酸。想起八路軍老戰士賣花度余生,想起志願軍戰士拿著當年發的“最可愛的人”的茶缸乞討,想起野戰醫院的墓地裡有名有姓卻孤伶伶佇了幾十年的墓碑。這些都是媒體報道過的。墓碑的故事,前些日子中央電視台有過播報。那片墓地留存年月,比起抗戰來,短多了,是和平年代的一些戰事造成的。野戰醫院的重傷員去世之後,就埋在附近的這片土地裡。長眠在這裡的人,都是有名有姓,有案可稽的。因為種種原因——或許也包括官僚主義或不作為的原因——沒有通知家屬。後來野戰醫院遷走了(或是不辦了,我看電視總有一沓沒一沓的看不全),這片遷不走的墓地就再也沒人管。最後,是一位好心的民警一個一個地為他們找到家屬。其中,有一個墓碑上的人還活著,也就是說,另有一人成了和平年代的“無名英雄”。

想到了很多。念想中的人,與我無關,與任何活著的人無關,靜靜地孤獨地,化作一抔土。這些孤獨的魂中,包括我那個八一三後棄學從軍從此一去不歸的親舅舅。我從來沒有為他灑一杯薄酒,因為從記事起,我們就被教育要移風易俗,要破舊立新,要做個革命者就必須摒棄封建迷信。還想到活著的。年底了,系統裡一貫有傳統搞個聯誼慰問一下退休校長。開個會講講時事形勢,聚個餐發點小禮品,這樣的活動,撐破天也就花費四五萬元。今年起,搞改革了,中小幼教分別聯誼,今年中教,明年小教,後年幼教。也就是說校長們三年才能聚會一次。大家都勤政廉政倒也是好事,但這四五萬元,也就是局長每年出國旅游少帶一個侍從就可以省下的錢。人一走,茶就涼,哪還有酒。

再也沒有心情,早早回到車上。車旁恰好有幾個日本女人走過,無聊中朝她們捏了一張。陽光很強,陰影便也很深,那些日本人行走在黑白之間。也許,我們無須埋怨日本人的黑,也不必太憤怒他們時時標榜自己的白。而多一點發現,那黑白之間的細節。同時,反省自己。



(塞班自殺崖,一個平常的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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