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沙粒

作者: 11839033

導讀從欽州到北海的路上,落過一場陣雨。雨過之後,我才發覺車窗外移動的景致是濕淋淋的了,遠處雜散田間的村莊和樹木,飄蕩起沁脾的清涼和蔥翠。當時,我正在尋思一個隱秘的事件,所以,錯過了欣賞夏天的海濱驟雨。我沒有到過北海,腦子裡卻縈繞著有關北海的遙遠記憶,正是感覺中那種若即若離的親切與模糊,讓我神思恍惚。在北京的北海泛過舟(那其實夠不上“海� ...

從欽州到北海的路上,落過一場陣雨。雨過之後,我才發覺車窗外移動的景致是濕淋淋的了,遠處雜散田間的村莊和樹木,飄蕩起沁脾的清涼和蔥翠。當時,我正在尋思一個隱秘的事件,所以,錯過了欣賞夏天的海濱驟雨。我沒有到過北海,腦子裡卻縈繞著有關北海的遙遠記憶,正是感覺中那種若即若離的親切與模糊,讓我神思恍惚。在北京的北海泛過舟(那其實夠不上“海”的資格),也曾游歷過由海南往東至北漫長的海岸,但都不是盤居於我記憶中的這種感覺,不親切,也不遙遠。那個悠遠的記憶,仿佛一粒古老的種子,我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播下的了。而此刻初次前往的廣西北海,怎麼會讓我感受到奇怪的激動,如同故地重訪?北海毗鄰海南。我認為它應該叫南海,海南則應當稱海北。“北海”兩字,對我籠上了一層神秘。

待到我一腳踩進北海的沙灘,放眼遠望,心中想著的,依然是記憶裡的那個海。然後,才被強烈的海風吹醒。不留間歇的勁風,從翻騰的浪濤上刮過來,呼嘯著似乎竭力要推阻我深入沙灘。來自浩瀚大海的風。被海風不息激蕩的北部灣的海岸。天空是陰沉的,但沒有烏雲。遼闊的海域,聚集著隱約的沉悶轟響,好像蹩足了勁力一樣,雖然不能真切地聽到,卻可以由煙濤的搖晃去屏息感覺。奔騰的排浪,在深藍的海面上,以山巒的形狀滾滾而來,挾起瞬息變幻的雪白浪花,湍急地由遠及近,衝向沙灘,甩出一片褪去色彩的濁水後,漸漸平靜地消失。海灘經受一陣陣劇烈的衝刷,干干淨淨,留下一地潮濕。

大海釋放的野性,讓在這個場景裡活動的人們,輕松而放肆。穿泳裝的男人女人,蛻去平日的驕貴衿持,享受著肉體被海水與風沐浴的隱秘裸歡。藏在起伏的海浪,時隱時現浮沉的人們,像一叢波動的飄萍,也像一群尚未學會鳧泳的水鳥,不時濺起幾聲受驚然而是歡快的尖叫。踩著淺水來來往往的人群,閑散而凌亂。聚焦到某些人,則令人似乎能從迎面走來的優雅步姿中,聞得到略帶鹹味的輕靈香艷。動蕩的軀體,和因受到海的震撼而安份的心緒。

我一步一步走在中國最好的沙灘上。粉一樣細柔,銀一樣瑩白,如灑上一層淡淡月色。幾乎不忍心踏皺沙灘的潔淨平滑。兩個少女坐在沙上,以漂亮的誘人姿態,抓舉起一把接一把的沙子,從指縫間漏下來,落到圓潤裸露的大腿和肩臂上,像是想掩埋住她們苗條的如玉之身。憐惜之念在心頭閃了一下。兩個男孩站在一個窪坑中,專注地往更深處挖著沙井。他們將掘起的沙,圍堆水井四周,壘出如同戰壕的陣形。蹲於外側的中年婦女和老媼,顯然是孩子的母親和祖母,起勁地幫助築造一條長城似的沙丘。

海水與沙灘相連處,潮水不斷地漫上來。又不停地降落撤退。我佇立著,凝眸遠方的海面。突然,腦海裡跳出一行詩:我愁思而寂寞地坐在灰黯的海濱。

那粒古老的記憶種子,倏忽找到了久覓不得的由來。海涅的詩。我想起了他在德國北部海上寫的《北海集》。1825年的德國北海濱,一個陌生的詩人坐在它的沙灘,用纖細的蘆管在沙粒上寫著:“阿格涅思,我愛你”。可是,海浪泛濫而來,把他甜蜜而憂傷的自白衝掉了。十三歲少年的我,聽著茅屋外風雪的呼嘯,在一盞玻璃油燈下第一次讀詩,第一次讀詩中的海——當我還沒有看到海的時候,已被海涅的詩感動得在心中汪洋了一個幻想之海。

那覆蓋過冬天白雪的茅屋,早已沒有了。我走進了聽不見鳥語的城市,帶走了寫在牆上被家鄉的陽光照過的幼稚情詩和童話。但我心裡還留著泥牆外風雪激蕩的聲響。時間埋葬了所有昨日的晝夜,它們或許存在於未來。我的願望,仍始終與那個外國古人給予我的情愫一樣善良:我們會消失,但被心靈珍藏起來的世間萬物,將安然無恙。然而,在寂寞的旅途上,未來的萬物果真會無恙?過去的沙粒可以開出花朵來,而花朵會凋謝。

此刻,北海在我夢幻般的眼睛裡,與當年海涅看到的海,也許是同樣的景觀。遠處的海濤被勁風鼓動著,洶湧澎湃,浪上的風嘯中有笑聲,有低語,有嘆息,也有嗚咽。其間還有催眠曲似的隱隱歌聲,好像消逝已久的古老傳說。

一片海,一片沙灘。

隔了遙遠的時空,海涅空茫面對著詠嘆的海,真切地在我心裡動蕩了。其實,動蕩的不是海浪,是那經受著時間衝刷的憂傷的愛情詩句。它們是生命裡過濾出的沙粒吧。

一陣潮水退下時,海灘上留下無數微細的圓洞。我懷疑是海水滲漏的痕跡。仔細觀察,發覺沙洞旁邊蠕動不可勝數的小螃蟹,如小小的蜘蛛,嬌嫩得可憐兮兮。它們極其敏感,稍許的動靜,便驚恐地迅捷地逃進洞裡,讓人無法輕易抓住。遍地的小海蟹,令我不敢貿然邁出腳步。目光轉向海岸的一處,一個偌大的避風港內,停泊數以千計的大小漁船,大約在等待維修或出海。有一些擱上沙灘的,滿是殘痕傷痍的景像,它們恐怕是永遠不會去海上了——它們曾是乘風破浪的。

又及:北海回來後,我重新讀了海涅的北海詩。經過許多年,一粒記憶的沙,得著了偶然的機緣,也會像古蓮那樣,開出奇異的花來。海是要用心去讀的,難怪我每次看海,就覺得被霧氣籠罩的海濱,徘徊著繆斯女神的影子。


精選遊記: 北海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