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游記的都江堰行記

作者: 波希米亞人

導讀這只是在都江堰的流水賬,但是,回到上海,一天不把它記下來,一天便覺得不踏實。因此,只得每晚擠一點牙膏,把這些零散的記憶串起來。一 余震6月5日清晨,成都。迷迷糊糊地醒了,看看天色尚早,倒頭又眯了會兒。3個小時之後,人已在成灌高速,目的地都江堰。在一位川南某市官員拉的這支赴災區的隊伍裡,我屬於列席之編外人員。一行人等抵達之後,匆匆看過兩所� ...

這只是在都江堰的流水賬,但是,回到上海,一天不把它記下來,一天便覺得不踏實。因此,只得每晚擠一點牙膏,把這些零散的記憶串起來。一 余震6月5日清晨,成都。迷迷糊糊地醒了,看看天色尚早,倒頭又眯了會兒。3個小時之後,人已在成灌高速,目的地都江堰。在一位川南某市官員拉的這支赴災區的隊伍裡,我屬於列席之編外人員。一行人等抵達之後,匆匆看過兩所學校,然後和當地政府官員見面,過了中午,旋又返回成都,午飯。席間坐下來,話題自然談到了余震。有人說:今早5點多震了一次,被搖醒了。又有人說:剛剛中午就有一次,晃動也挺明顯的。兩次余震,在我其實沒有絲毫的感覺,硬要扯點關系,那只能說大清早咱也醒過。不過,對余震的討論,倒是“晃”醒了我自己的一點想法,像上午這樣走一遭,蜻蜓點水,和自己行前的期望相距太遠,——真希望多體會這座災後的城市,看來還得自行安排,再跑一次!二 平原6月6日,成灌公路。成灌高速往都江堰方向是就救災車輛專用通道,我乘的這車,只能走老的成灌公路。雖然路上的時間長了,但是,走這裡經過聚源。“聚源”這個地名,因為那所垮塌的中學,幾乎在一夜間舉國皆知。悲劇過去了近一個月,這裡的生活粗看已經恢復,公路上機動車、電動車、自行車來來往往,路邊的遮陽篷下,有肉攤、點心攤、水果攤等等。這場景,大致跟其它省市的小城鎮沒啥不一樣,唯一的區別,在於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該鎮的建築不少留有地震造成的傷痕。之所以用“仔細看”這個字眼,那是因為這裡的建築倒掉的很少,它們的損傷多在一些局部,並不影響其繼續“站”在那裡。這些房屋的相對完好,讓我忍不住想,假如聚源中學不跨塌,那這裡應該是個受災比較輕的地方。可惜,事實是不認“假如”的。鑒於此,為了那些逝去的生命,為了今後不再“假如”,我們的重建必須與問責同時提上議程!心裡想去一下聚源中學的,掂量再三,不忍打擾那些逝者,還是直接朝都江堰去了。進入都江堰市區,最直接的印像就是兩多:帳篷多,軍車多。不過,時間不容我在街頭太多逗留,因為,出發前就聯系了當地胥家鎮的工作人員吳女士,她等著跟我碰頭,帶我去一個村小——桂花小學。這是一所幸運的學校,地震只是破壞了它的圍牆和屋頂,在成都空軍幫忙修繕好之後,師生們剛剛開始復課。吳女士告訴我,我受上海宋慶齡基金會之托帶來的文具等,將發給這裡的孩子們。發放文具的環節我和吳女士事先商量過,我的想法是越簡潔越好,以不打擾他們為前提。實際的情形應該說都是從簡的,只不過鎮上出於好意,在學校打出了致謝的橫幅——這似乎令集合在操場上的孩子們有些拘謹。而我亦因此感到不安,唯有用自己傻愣愣的笑容對著他們,然後解釋說,我以前做小學生的時候,總盼望著有遠方的朋友可以聯系,現在,正好有機會來,所以想認識你們,跟大家做朋友。大概是我的模樣確實跟端起來的領導有區別,到開始發文具的時候,孩子們已經明顯輕松許多。村小就兩個班,東西發得很快,當人手一份,老師讓他們回教室的時候,孩子們呼啦一下散了,從我身旁跑過,臉上露出了活潑的或是羞澀的笑容。此刻,我的心頭也跟著輕快了很多。11點多,放學。因為今年比往常要熱,桂花小學和那些帳篷學校一樣,下午都不上課,中午放了,就等於端午假期開始。孩子們回去了,老師卻都在,沒走的意思,問過才知道,這兒的校舍等修好後,好幾位老師家庭被安置過來,部隊還特地挨著圍牆建了個簡易的灶棚,幾戶人家便在此開伙做飯。時近中午,各家“廚房”均開始忙活起來;我被大家留下來吃午飯,他們告訴我,都江堰的餐飲服務還沒恢復,跑出去沒地方吃。恭敬不如從命,而且這樣可以和老師們談談,聽他們講講學校恢復重建的話,最缺什麼,最需要什麼幫助。邊吃邊聊,說到了震後這麼多天,地方政府工作人員高強度的辛勞,這時,吳女士深有感觸,她的原話我無法復制,但大意如是:“地震之後,最開始非常投入,這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但是時間這麼久了,心裡也挺復雜的,要堅持,心裡要克服很多東西……我女兒、我老公和我,現在是分在3個地方,唉,沒辦法……”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我留意到,她的手機屏上,是女兒的照片。我了解道,震災使得胥家鎮有了4個孤兒,是她,一直沒有停止過給予這些孩子們照應,但是,她的無私投入,並不意味著她就不是一個凡人,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丈夫的妻子,她有牽掛小家的權利。飯桌上這短短的一小會兒,發乎自然的真情流露,遠比標語和口號更能直指人心。離開桂花村小的時候,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真是一個很秀氣的地方。校門外,是一條引水渠,分流過來的岷江水,流得嘩嘩的,滋潤著大片的稻田,剛插完的秧苗綠油油的,生機盎然,一派平原風光。穿過田間,走進一戶院門,震壞的兩層小樓旁邊,搭著一頂帳篷,一家三口走出來跟我打招呼。我說:“你們家秧都插完了?”男主人熱得光著膀子,衝著我回答:“是呀,這兩天剛弄完。”吳女士在一邊補充:“鎮上跟大家都說了,生產自救,現在最要緊就是插好秧。”確實,地種下了,秋天糧食就不愁了。走的時候,男主人送到門口,一直在說“謝謝”。這既令我慚愧,也讓我暗自發願——不管事情大小,應該為他們做點什麼。三 山區去龍池是我臨時的決定。頭一天跟當地官員見面時,都江堰市委書記介紹說該市的兩個山區鄉,受災情況比平原更甚。最簡單的比較是:平原的房屋有四分之一左右尚可維修恢復,而山區的房屋幾乎全部需要重建。具體到龍池鄉,這裡跟外界的交通中斷了3天,當地村鎮干部冒死翻過塌方的大山,才得以送信給市裡。見面會結束,我特意查閱了四川省地圖,龍池和汶川地震的震中映秀鎮幾乎就一山之隔,應同屬龍門山地質帶。當即,心裡很衝動:我要去!穿過都江堰市區,往西北不遠,漸漸就開始盤山轉了。走了一會兒,司機提醒我說這裡是二王廟,車速也放慢了一些。我能看到的,僅僅是靠路邊被掀開的屋脊,以及拉的警戒線。想必,裡面的古建已經開始在清理、維修了吧。可能,冥冥之中李冰父子一直在庇佑著這方水土,不然,為什麼他們的合祀之所都被震垮,而澤及整個成都平原的都江堰工程卻基本未受損壞呢?進山一開始,路面情況尚好,不過路兩邊受損的房屋在提醒我們,若干天之前這裡曾有過怎樣的地動山搖。繼續往前,路上的塌坡、積石感覺多了起來,又轉了若干道彎,紫坪鋪大壩便赫然在目了。這次強震令全四川一度很擔心紫坪鋪水庫,因為這裡離成都才不到50公裡。而事實上,此處的安全性確是受到了影響:大壩局部出現一定沉降,發電機組最初幾日全部停機。盡管目前實施了泄洪,降低上游庫區水位,已經排除了險情,但是,壩頂上忙碌的人群、車輛,以及往大壩上游不遠、沿著公路成排停著的數十輛軍車,依然說明了一點:對這個大壩,後續依然有很多工作要做。紫坪鋪大壩四周的山體,可以看到很多滑坡崩塌的地方,那是大山被撕裂的一道道傷口。包括前方的公路上,依然橫著很多滾落的巨石,幾乎占了一半的路面。空氣裡能感覺到彌漫的塵土,視線裡的景像全都是灰蒙蒙的,正如我的心情。紫坪鋪水庫從2001年修建時起,便一直爭議不斷。盡管它戴著“西部大開發十大工程之一”的高帽,但是批評者強調的是,這個工程的選址在地質斷裂帶上,它猶如端在成都頭上的一個大水盆,一不小心便將成為隱患。這場大地震,讓我第一次了解到,岷江上游的干流包括紫坪鋪在內,竟然已經開發了10座水庫。而地震給水庫造成的一系列揪心情狀,讓我們意識到,當初反方的意見絕非空穴來風,而且,更尖銳的疑問是:這一次,我們為水庫排了險,但是,下一次呢,人真有能力永遠保證下一次有驚無險麼?這些年來,對怒江是否進行水電開發也是爭執不下,如今岷江水系的代價,可作明鑒了吧?繼續前行,到了在市區就早有耳聞的龍池隧道。隧道長1公裡左右,裡面一片昏暗,好幾處地方搭著腳手架,有工人在修補頂上被震出來的裂縫。司機開著車燈,小心翼翼地通過。順著燈光,能看到隧道裡原本雙向的兩車道之間,也裂開了口子,大的足可以卡住車輪,並且,兩跟車道已經不在水平線上,一邊比另一邊高出了十幾公分。車子快開到隧道的那一頭,前面一片亮光,我們這才松了口氣。不過,更有挑戰性的路段還在後頭。出了隧道,原來的公路已被滑坡體徹底封死,後來搶修的便道是又陡又窄的“之”字形,等司機右拐左拐地開到下面,我聞到一股剎車片的焦味,司機放松下來,感慨道:“這要是開的越野車就好了。”不管怎樣,我總算來到了龍池鎮上。當地的抗震救災臨時指揮部設在一處河灘上,在碎石子台基上搭起來的若干帳篷裡,我找到了鎮上的雷主任,請他帶我看看學校。帳篷小學下午不上課,不過校長在,姓肖,大家坐在一起聊了聊。關於學校重建,他給了一個自己估計的數字,若要達到抗8級地震的標准,包括教學、辦公、住宿用房在內的硬件,建一所學校需要4、5百萬。早些年,企業花個50萬便可以冠名一所鄉村小學,如果現在重建的投入真的攀升至此,諸多有心的企業是否可以拋開冠名方面“獨占花魁”的虛榮,幾家合力,共同完成一所學校重建的義舉呢?攀談結束,在學校所在的東岳村轉了轉。村裡在分發物資,若干袋大米,卸在地上,幾位村民正准備扛走。他們告訴我,現在安置在外面住帳篷,吃飯都是幾家人合在一塊兒。他們的“廚房”,即是在露天的棚子下,壘磚石為灶,上頭一口大鐵鍋而已。雷主任說,龍池是景區,旅游本來搞得不錯,地震這一下,讓大家的生活倒退了10年。正欲離開,忽然看到一個小寶寶,大人抱在懷裡,問了才7個月大。這小家伙的出現,讓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1976年:那一年我1歲多點,在地震棚裡呆了也有好幾個月時間,——當時具體的情形都是父母後來描述的,不過在這一刻,面對這個小人兒,我卻如同經歷了一次場景再現!忍不住去給她拍了張照片,小家伙對著我的鏡頭,表情挺嚴肅的;不過當我快走那會兒,她對我笑了,一只小手握著我的一跟手指頭,不肯放開。天上開始落雨點,旁邊的大人說:“謝謝叔叔來。下雨了,讓叔叔走了。”其他幾位村民也提醒,早點走吧,省得雨大了,路上可能又塌方什麼的。離開龍池不久,雨便停了。但是他們催我回去的善意,讓我心懷感激。四 都江堰回程的路,等於把沿途的場面又復習了一遍。到了二王廟附近,我請司機停了一會兒。從下車的這裡,正好可以俯瞰整個都江堰水利工程。湍急的岷江水,劈山而出,在魚嘴這裡分成兩股,浩浩蕩蕩,流入外江和內江。這奔騰激越的景像,讓我這個立在山坡上的渺小個體,靜默了很久。1999年經都江堰去九寨溝,近在咫尺,卻沒去看一看這項歷久不衰的工程,當時心裡想,書上看過不少關於它的敘述了,不去也罷。如今,當它完整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自己當初年少混沌,尚未能理解它的偉大。而我現在的認知是,咱們老祖宗所創造的燦爛文明,就兩樣是真正澤及後人的:一個是大運河,另一個就是都江堰!“水旱從人,不知飢饉”的四川天府,全仗著有了這個道法自然的傑作,或者說,全仗著兩千多年前,李冰父子和當地人民一心要修好都江堰的堅韌與執著。我向來不相信“人定勝天”這樣的胡話,通常這是人欲望過度膨脹之後的囈語。然而,我能確信的是,傳承了蜀地先人們興修都江堰的這股辣乎乎的韌勁,在地震震垮的廢墟上,我們照樣可以憑雙手撐起頭上的這片天!——在這個意義上,我願意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個川人。都江堰的人們如今有個3年之期,他們說用3年時間,要把都江堰恢復到比地震之前更漂亮。我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到時,我將攜我的家人,一同去體證都江堰涅磐後的往生。



(都江堰市的路牌——汶川方向)



(胥家鎮——水田裡已經插好了秧)



(紫坪鋪水庫附近的道路)



(龍池東岳村的小娃娃——她讓我想像出了1976年在防震棚裡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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