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哪個城市可以有這樣的榮耀？每一次渾濁的潮水的湧入，每一聲無名海鳥的啼叫，每一根衰朽木樁的斷裂，都被無數的文字和音符描繪著。。。每一條古老的橋梁，每一座斑駁的牆壁，每一道殘缺的台階，都被無數的鏡頭和眼球注視著。。。門德爾松走了。他用曼妙的和旋表達了貢都拉小船在水面蕩漾時波光粼粼的傷感。喬治。桑來了。她歌詠著：“那些清晨和傍晚，天氣晴和時多麼寧靜，暴風雨過後又閃爍著陰沉的回光。”朱自清走了。他幸福地回憶起：“運河上的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有著非常漂亮的十字花形廊柱總督宮，“在陽光裡鮮明得像少女一般”。”“海水那麼綠那麼釅”。歌德來了。他感慨著：“這裡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協調一致的人類力量創作出的一部偉大和令人尊敬的作品。”而在威尼斯留下纏綿的羅曼史的英國詩人拜倫，發出由衷的贊嘆：“她的容貌像一個夢，她的歷史像一段傳奇。”聖馬可廣場上空飄落的鴿群、FLORIAN咖啡館的精致與矜持、海岸旁巍然屹立聖馬可鐘樓的偉岸、聖馬可大教堂的風格和奢靡、裡亞爾托橋兩側的商業的繁華、眾多的離島上熱賣的玻璃飾品和化裝假面的精美。。。。。。每時每刻，都被來自世界各地的年均1500萬的游客們用充滿激情的各種語言各種文字反復表述、反復吟詠。在這樣全球性、高品質、大批量、長時期的譽美與傾慕之後，為這位高貴的“亞得裡亞女王”獻上一點有分量的文字，的確是一件強人所難的苦差使。水城威尼斯，建於公元5世紀、面積只有7.9平方公裡，卻有著120座各式各樣的教堂，64座修道院，40多座宮殿，一條長４公裡、寬30～60米的主運河與177條支流將全城的118個宛若明珠的小島串連在一起。主城建於離岸4公裡的海邊淺水灘上，平均水深1．5米。它建築在最不可能建造城市的地方——水上。蜿蜒的水巷，流動的清波，她就好像一個漂浮在碧波上浪漫的夢，詩情畫意久久揮之不去。在這個神話般的城市裡，達官顯貴、才子佳人如過江之鯽般來來去去。可是，有多少人認真思考過，這座浸泡在亞得裡亞海灘塗上的水城，經久不衰的魅力究竟何在？她橫行歐亞500年的根基又是什麼？當地的導游告訴我們，水城威尼斯建築的秘訣，是先在水底下的泥上打下大木樁，密集的一個挨一個，這就是地基。打牢了，鋪上石板，然後在上面蓋房子，所以，人稱威尼斯城上面是石頭，下面是森林。當年為建造威尼斯，意大利北部的阿爾卑斯山森林幾乎全被砍光了。這樣的房子，不用擔心水下的木樁腐爛，因為完全與氧氣隔絕，它們越變越硬，歷久彌堅。有人因此說，1500多年以來，就是這些木樁在承載著這個城市的繁華和喧囂，承載著它的歷史與文明。其實，與其關注這數以百萬計不朽的木頭，倒不如關注那些有能力砍伐、運輸、固定這木頭的能工巧匠們；關注那些敢於在起伏不定的海浪和長滿茅草的沙灘之間重新開始的移民們的勇氣、毅力、智慧、創新精神；關注移民們更加出色的後繼者，他們高舉起“海權城邦、商業導向、金融杠杆、民主制衡”的旗幟，在中世紀的黑暗中，推動了威尼斯號大船的遠航。他們和那些不朽的木頭一起，注定不會被世界上有智慧的人們遺忘！比起“歐洲最美麗的客廳”之類陰柔的恭維，其實，更能代表威尼斯城市精神的就是那只高聳在聖馬可廣場入口處圓柱上的長著飛翼的雄獅，是那些陽剛之氣十足，高掛著飛獅旗幟，在藍色地中海上乘風破浪的艦隊和商船！德國人埃米爾。路德維希寫道：“由於目光盯著海洋，節儉的威尼斯商人唯一奢侈大方的方面是海軍，以及想給到來的陌生人留下深刻印像的建築。他們的三千艘船只完美無缺地配備好由公民組成的船員，這些公民背後有著千百年歷史的技能為支撐。”考慮到16世紀前，這個城市在人口高峰時也不過10萬人左右的規模，細心的讀者一定會推算出海員（也是潛在的海軍）占總人口比例之高！一個全民皆兵，全體國民時刻准備搏擊狂風駭浪的國家，應該有著怎樣堅強的意志和團結一致不屈不撓的心態！他原本不該是一位淺斟低唱的芊芊玉女，而是志存高遠的赳赳武夫！如果說，威尼斯的魅力之一是它不可思議地建築在最不可能建造城市的地方。那麼，威尼斯的魅力之二，就是這座區區10萬人口的城市共和國竟然在長達500年時間內雄踞世界的中心，成為中世紀全球最富裕、最強盛、最美麗的城市。感謝那些後來的史家們，透過他們飽含敬意的文字，我們可以拼湊出500--1000年前，也是威尼斯國力最強時的大致圖景。“在中世紀後期，一切都彙聚於威尼斯，又從那裡向四周傳播開來。”（費爾南·布羅代爾）還記得在開往威尼斯主島的游船上，當我說出，15世紀的威尼斯在世界上的地位就相當今天的紐約時，身旁一位來自倫敦的中國女留學生的吃驚神態。黃仁宇在《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中提到威尼斯的財富時說：“15世紀初年她的財政收入，已超過每年150萬金達卡（ducats，每達卡含純金3．55格蘭姆，近於1／8盎司）之數。以現代的價值計，約近於美金8500萬元。當時中國的人口，為威尼斯的500倍到1000倍之間。明朝人所謂“天下稅糧二千七百余石”，雖然無法折成今日的價格，也和150萬金達卡處於一個相類似的範疇之內。”也就是說，一個人口以10萬計的城市，其財力以可以與萬裡之外的人口為5000萬計、占當時世界GDP總量第一的中國相提並論！為什麼是威尼斯？在這一切背後隱藏了怎樣的“達芬奇密碼”？聖馬可銀行等世界第一批銀行誕生在威尼斯熱那亞等城市。銀行一詞出自意大利語“banco",意思是一條長凳。當時人們把本幣放在上面,然後兌換回較少的外幣。 1262年，將未來收入提前變現的證券化技術最早出現在的威尼斯，後在西歐國家逐漸發展。還在宋朝抵抗蒙古軍隊的時候，銀行業已經在威尼斯的商業發展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彙票、提貨單和信用證已發展成熟，被廣泛運用。銀行家、大公司、保險業主、大商人不斷積累大宗財富，小匠主、作坊主、貨棧主、船長和小貴族們積累著小財富。不同階層的財富又互相轉化成各種投資。投資、放帳、借錢、人股、招股、抵押貸款、賒帳、協作契約等十分普遍，全體居民都給商人貸款，各種金融活動深人社會每一個角落。只有後來的荷蘭和英國才可相比。1474年3 月19日，威尼斯共和國頒布了世界第一部專利法《發明人法》，該法令是現代專利法的基本典範和代表，伽利略就曾在威尼斯取得了他的揚水灌溉機械的專利權。而英國引人專利制度的時間是1674年，恰好是在200 年以後。被認為是資本主義最重要基礎的復式借貸記帳法，是由威尼斯的會計師巴卻裡創造出來，這個偉大的創新被馬克思譽為“人類智慧的花朵”，1581年通過的一項法律，正式批准成立威尼斯會計師協會，這也是一項世界最早記錄，這個最早的民間社會中介組織的產生，其意義怎麼估量也不為過。威尼斯領歐洲風氣之先，古典資本主義幾乎所有範疇都有威尼斯的影子。 威尼斯人的所有資本主義經驗、經歷、創新、制度，後來均被後人效法、發揚光大。威尼斯源源不斷地提供給現代社會的遺產，遠多於國人津津樂道的“四大發明”之類技術層面的東西。與其滿足於陶醉在“中國的指南針拉開了世界舞台的大幕”之類的大話空話，不如冷靜地思考一下以下事實。在希腊羅馬文明及其後繼者現代西方文明生成過程中，東方文明、亞東方文明都曾給予積極的養分和支持，但是，這些養分和支持的提供者本身在諸種文明間漫長的馬拉松賽跑中無一例外，均被遠遠超越。這個人均財富為當時法國的兩百余倍的小國或稱城市共和國，鼎盛時期其艦隊控制了亞得裡亞海、東地中海的廣大水域和陸上領土，威懾君士坦丁堡；威尼斯攻占了塞浦路斯島，深入黑海北岸甚至裡海沿岸；同匈牙利作戰兩百余年，同奧斯曼土耳其作戰三百余年，為打敗土耳其甚至遠同波斯結盟。其龐大的商船隊遠航大西洋北海，歐洲許多顯赫的君主都離不開它們的無遠弗屆的服務。連莎士比亞也湊趣寫下《威尼斯商人》，以顯示當時歐洲人對威尼斯亮得耀眼的財富的復雜心理。從今天的觀念看，這恰恰是對長袖善舞聚天下財富的威尼斯人的肯定和贊許！ 當時處在歐洲封建統治邊緣地帶的意大利諸城邦中，威尼斯和熱那亞名聲最大，財富最多。兩城有相似之處：都位於北意大利；都依托亞平寧山脈和阿爾卑斯山脈的T形交彙側旁------一東，一西；都有地中海的一個大支灣作海運輻射——威尼斯有亞得裡亞海，熱那亞有第勒尼安海：都有歐洲龐大內陸商貿網對內輻射——威尼斯有奧地利和德國，熱那亞有瑞士和法國。比較起來，威尼斯強項更多一些，優勢更大一點。威尼斯的政治結構十分獨特：它一開始就是一個商人國家，像一個金字塔，由一個總督、選舉人團、元老院及大議會組成的金字塔。總督的權力受選舉人團的監督，選舉人團是20人組成的顧問班子；元老院相當於上議院，是個立法機關，由246名成員組成，決定行政財經立法和戰爭和平問題；大議會相當於下議院，由世襲貴族組成，由它選舉總督、選舉人團和元老院。埃米爾。路德維希寫道：“為制衡三個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的成員企圖將元首職位互相傳授，一個市政會議和某種有著兩個首腦的執政府建立起來了。真正掌握統治權的商業公侯成功地既削弱了元首的獨裁，又削弱了選舉產生的市政會議的獨裁。”後來的學者們認為，威尼斯、佛羅倫薩城市共和國付諸實施的平民統治原則中，最顯著的便是所有的政治機關應由選舉產生，而且只能在嚴格限定的期間內執政。1355年，當一個元首法利耶企圖發動政變實現君主美夢時，他被當眾斬首，余黨被絞死。。。。請讀者原諒我。筆者實在無力在一篇短文中詳盡地分析威尼斯在16世紀大航海時代前保持長時間世界領先地位的原因，在本文結束時，我願意向關注這一話題的朋友推薦----- 新加坡的資深外交家許通美教授以《新加坡：21世紀的新威尼斯》為題總結的古代威尼斯給新加坡的五道啟示。這些話既可以看作對新加坡人的啟示，也可以作為對古代威尼斯成功經驗的概括和總結。它們是：
●舉國團結的重要性；
●良好政府所扮演的關鍵角色；
●一個國家的命運最終有賴於其人民和其領袖的素質這個事實；
●在海上並由此引伸出在空中和在網際網絡上自由通行的價值；
●保持國際貿易與金融中心的卓越地位是絕對必要的。
(大運河上的貢都拉小船)
(《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古希腊最輝煌的雕塑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