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麼唱給你聽——喀什喀什

作者: 八月的周日

導讀我這輩子干得最詭異的事兒,恐怕就是坐在人民廣場的水泥欄杆上抽煙了。下午五點鐘,喀什的陽光依然熾烈耀眼的讓我不知所措。 我的頭發還是濕的,用幾只小卡子亂七八糟的別著,帶著副紫色的大黑超,穿著條軍綠色的差不多有著一萬個兜的褲子,身後是一排高高的茂盛的躥天楊。 迎面沐浴在陽光下的,是我們敬愛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漢白玉的高大雕像,堅定地揮舞著 ...

我這輩子干得最詭異的事兒,恐怕就是坐在人民廣場的水泥欄杆上抽煙了。下午五點鐘,喀什的陽光依然熾烈耀眼的讓我不知所措。

我的頭發還是濕的,用幾只小卡子亂七八糟的別著,帶著副紫色的大黑超,穿著條軍綠色的差不多有著一萬個兜的褲子,身後是一排高高的茂盛的躥天楊。

迎面沐浴在陽光下的,是我們敬愛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漢白玉的高大雕像,堅定地揮舞著他的右臂。

所有經過我的人,都毫無顧忌的迎面、側面、回頭盯著我。

無數長袖長衫,帶著完全看不見面目的深色面紗的女人,走過去。

令人發指的眷戀瞬間湧上心頭。 這麼多天以來,我如同得了失憶症般的簡單和快樂著,

喀什,仿佛離整個世界都那麼遙遠,這種遙遠讓我期待已久心曠神怡,

我最喜歡的事就是這麼坐在街邊,看著時間的河流靜靜流過。


喀什的老城有好幾片。

雖然大多數人都會直奔那片叫作高台民居的地方去,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艾提尕爾身後的那一片。

我喜歡漫無目的的在那些黃土的高牆之間的小巷子裡亂走。

我喜歡看路上遇到的每一個女人。

除了一些看身材明顯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那些女人們都穿著極其艷麗的長裙,就算是最最傳統的黑色長袍,上面都繡滿了金燦燦的花邊。

她們還同樣喜愛金燦燦的高跟鞋和華麗的手提包。

只有面容隱藏在深深的面紗背後不肯示人。

這並不是一個把自己禁錮得木訥而對生活麻木了的群體。

她們對美追求的那麼淋漓盡致。

我覺得越來越離不開我的墨鏡。

因為感覺到那些面紗後面深邃的眼睛在望著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裸體一樣的無處藏身。 我喜歡看那些在老城裡悠閑的做事的男人們。

一個小伙子在陽光的曝曬下,坐在自己的小鋪子門口,埋頭雕著一把銅壺上的花紋——信手拈來的花紋,不用圖樣,不用打底稿。

我幾乎趴到他的手邊去看,他抬頭看著我笑,嘰裡咕嚕地說了句話,我聽得懂的,就是“巴達木花”。

嗯,他是說,他雕的,是巴達木花的圖案吧。

巴達木花,在喀什無所不在——在紗巾上、衣服花邊裡、地毯上、銅壺上……甚至男人們隨身佩戴的小刀的刀柄上。

鐵匠鋪門口的兩個老人,有條不紊的熟練的給一匹棕色的瘦馬換馬掌,我蹲在路邊看得津津有味,看見那匹馬不時的搖頭擺尾的低聲鳴叫,我大驚小怪的嚷道:它都疼啦!

也不知鐵匠鋪裡那些人有沒有聽懂,總之他們全體哈哈的笑起來。

一個穿著藍襯衫圍裙上沾滿了面粉的男孩子正從囊坑裡往外揀烤好了的馕,我過去問,我能不能買一個?他笑著點頭,我遞過去錢,猶猶豫豫的不知能不能自己拿,他又笑,指指剛出爐的那一摞噴香的冒著熱氣的馕,不說話。

這是個友好的充滿笑容的民族。

我無論做什麼,收到最多的都是他們迎面的笑容。

我舉著一枚碩大的馕,邊走邊啃,惹得小巷子裡的小孩子都跟著我看。

我知道我的吃法不對,馕是要掰成一塊塊的吃,而不能像我這樣餓死鬼一樣的沿邊就咬的。

我喜歡看那些可愛的、漂亮的如天使般的孩子們。

離奧依塔克不遠的一個村口,我們的車出了點小故障,在余哥一腦門官司的處理問題的時候,我們就百無聊賴的在村裡四處亂逛。

幾個小男孩圍著我們看熱鬧。

其中只有一個黃頭發的男孩會說漢語。

他把他的自行車給我們騎,帶我參觀他們的家,還帶我爬上房看他們的曬台。

他一遍遍不厭其煩的教我們說當地的語言“你好”“謝謝”“再見”,聽著我們蹩腳的聲調,偷偷摸摸的吃吃笑著。

還說,要回家幫我們去拿葡萄。

妠妠喜歡得不得了,從背囊裡拿出了兩件T-shirt,讓這個孩子挑一件送給他。

男孩猶豫了一下,指著其中一件白色的,上面繡了條粉紅色小魚的。

這件不覺得太女孩子了嗎?妠妠問。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把它送給我的妹妹,她九歲……行不行? 那個小姑娘漂亮得驚為天人,穿著一條深藍色鑲著金色花邊的長衫,頭上戴著玫瑰紅色鑲著同樣金色花邊的小方帽,安靜的靠在自家門口微笑的看著我,也看著我周圍那群就像沒盥洗干淨的小天使般的更小的男孩子們笑,笑容如玫瑰花般沁人心脾。

我很猶豫,這樣安靜的女孩子,我走過去,就破壞了她周圍的氣場了。

可我很想拍到她,就走過去遞了幾塊糖給她。

她依舊安靜的笑,隨手把糖放進衣袋:嗯,留給弟弟。 這裡的孩子,大多都有一大群兄弟姐妹,

很多人家的門上貼著低保戶的小牌子,

很多孩子根本上不起正規的教漢語的學校,

他們吃到塊廉價的水果糖,就開心得像我們小時候過年似的。

可即便是這樣,我走過那麼多條小巷子,卻沒見到一個主動攔著我問我要錢的孩子,

我有意留意了一下,發給他們的糖,他們都是只留一塊,然後就和周圍的孩子們分掉了。

這樣可愛的有著透明的心靈的孩子,是誰在什麼樣的將來會教給他們仇恨呢?

不敢想。

在動物巴扎的入口,我用一塊長長的黑色頭巾把自己的頭和臉包得嚴嚴實實,

怎麼包,也能一眼看出是個外星人。

一進門就看見樹下有個小攤,桌子上堆著高高一堆細細的草末似的綠綠的東西。

余哥從攤上拎起一張窄窄的紙,猶豫的看著我說:嘗嘗不?讓老板幫你卷一顆。

哦……原來是煙葉……

我橫了他一眼,劈手搶過那張煙紙,呮吃哢嚓的卷了一筒煙葉,撕掉前面的紙捻叼在嘴裡——我是胡同串子我怕誰?打小就拿數學作業紙給我們鄰居老太太卷過大炮,哼哼……

余哥趕緊給我點上——那個賣莫合煙的維族男子好奇又小心的不停用眼睛瞥我,一邊哇啦哇啦的和余哥說了一長串維語,

然後兩人就一塊兒看著我嘿嘿的笑。

——你們說我什麼呢?

——他問我,這姑娘是哪兒來的,厲害得很。

我笑得亂七八糟的對那個驚奇的男子說:Pakistan! 動物巴扎是個神奇的地方。

據說有很多老外會不遠萬裡專門打“飛的”來看。

這裡也絕對是男人的世界,無論買賣,交易的雙方都是男子。

偶爾見到的女人,也都緊緊地跟在丈夫身邊。

所有的動物——最多的是各種羊,還有駱駝奶牛——一股腦的扎堆拴在一片露天的大空場裡,空場的四周有賣面食的小鋪子,賣西瓜的水果攤……小孩子在暴土揚塵的羊群裡鑽來鑽去的玩耍,做生意的大人則站在一邊熟練的摸看著牲口談著價錢。

一個面色被曬得黝黑的老人,白胡子,頭上戴著小白帽,穿著件深棕色的長袍,手裡牽著兩只棕色的綿羊正眯著眼站在太陽底下。

妹妹悄沒聲的過去,想和老人照相,說不明白,伸手就去抓拴羊的繩子,

等我們其他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一只脫了韁的綿羊飛快地朝柵欄後面跑過去了,老人手裡牽著剩下的那只,左右為難的看著自己的綿羊瞬間混進了塵土飛揚的牲口群中,

妹妹也亂了陣腳,慌亂的拽過老人手裡的繩子大聲嚷著:我幫你看著,你快去!——根本忘了人家一個字都聽不懂。

還好老人立刻松手掉頭跑了過去……

我們心神不安的站在陽光下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那個老人背著手佝僂著身子慢慢踱過來……

他的手裡,居然什麼都沒牽!

我們嚇壞了,這時看見老人身邊一個小伙子正呵呵的樂著牽著老人的綿羊一起走過來。

謝天謝地!

余哥趕忙上去替我們道歉,又是嘰裡呱啦地說了一通,然後他笑得東倒西歪的回來給我們翻譯——

那個老人說:我以為她要買羊,原來她要照相,害得我的羊跑了,我這麼大年紀還去追羊……

怎麼說的這麼押韻啊~~~

余哥接著幸災樂禍的說:我們這邊的人老實,不然回來就愣說羊丟了,你就得給老頭當兒媳婦去了……

旁邊幾個蹲在陰涼地兒吃西瓜的男子也跟著我們嘻嘻哈哈的樂。 從動物巴扎回來的時候,看到路邊一排排簇新的樓房,卻顯得空落落的很蕭條,

余哥說,那是當地政府為老城裡的居民蓋的新樓,可是大部分人根本不願搬出去,依舊住在原來的老房子裡。

他們寧肯忍受用水不便,私搭亂引的電線的火災隱患,難以改善的衛生條件等等所有問題,也不想改變自己的生活。

可這些看起來仿佛中世紀留下來的老城,還能繼續留多久呢? 艾提尕爾清真寺門口的那幾條街,已經被我來來回回的逛了個遍。

偶爾能在街上遇到乞丐。

沒有內地常見的那種抱著你的腿不放的小孩子,都是些年紀很大很大的老人。

他們不拎著小罐滿街走,也不會把手伸到人們的臉上,就那麼靜靜地坐在路邊。女人都戴著厚厚的深色面紗完全遮住了臉。

我想給他們照相,又怕招來側目,就站在一邊等待著。

讓我吃驚的是,很多很多路過的人——尤其是年輕的男子,都會掏出錢來給他們,而且絕不是幾分幾毛的鋼蹦。很多人,都是特意拿出錢包來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手裡的相機很無聊。

我把五塊錢放進他面前的小盒子裡,默默地走開了。

陽光在毛主席揮舞的手臂下投了深深的陰影,

我隨手拿了個小本,零七八碎地記錄著路上的感受,

有個很年輕的男孩走過去,又扔下同伴,好奇的跑回來朝我的本上看了一眼,

我坐的這片欄杆已經不在楊樹的樹蔭下了,可我懶得站起來挪地兒。 最後的夜晚降臨時,我在步行街旁邊的一個小酒吧遇到了幾個剛剛來到喀什的游客。

她們還保持著初來乍到的興奮,坐在一起各自奮力的見縫插針的講述著自己的行程,——那個珠海來的姑娘,居然背著套功夫茶具旅行的!

這恐怕是喀什唯一的一個酒吧了吧,廳裡的一切陳設,包括昏黃漫射的燈光和暗紅色的牆壁,都不斷地提醒我不得不想起我即將回去的地方。

我的失憶症正在被如痼疾般的記憶深淵逐漸淹沒,

我的沉默讓這嬉鬧的空氣裡偶爾飄浮著那麼點尷尬和局促,

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喀什,在最初的計劃中,只不過是我能輕易離開的距離最遠的地方而已,

我沒想到,這裡會令我如此繾綣,

以至毫無理由的傷感……

有些地方適合相濡以沫,有些地方,只能夠相忘於江湖…… 唯有能相忘於江湖的,才是愛情! 在《橄欖樹》被齊豫一夜唱紅很多年之後,三毛回憶起寫那首詞的經歷時說:“其實那首歌中有兩句不是我寫的,好像是流浪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什麼的……如果流浪只是為了看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罷。”

如果旅行只是為了逃離自己,那就不必去旅行也罷。

是啊,

那個讓三毛的漂泊無依的內心最終有所歸屬的,應該,就是我的新疆吧。



精選遊記: 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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