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最大的夢想是做第一個駕駛無動力帆船環繞地球航海的中國人。為此我受盡了朋友們的譏諷和嘲笑。我的一幫哥兒們還特地拉我乘小船出海釣魚,幸災樂禍地看我在舊金山灣區的小小風浪中暈的死去活來,從此我的夢想落為了他們的笑柄。盡管如此,我卻始終痴心不改,暗暗地在心裡用文火烹煮著自己決心和計劃。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偶爾在《參考消息》的邊角上看到一條報道,說有一個台灣人正駕駛著一艘帆船在太平洋上航行,他的目標是環繞地球一周。這個消息頓時像一瓢涼水,將我的夢想澆成了一縷青煙。從此之後,這個可惡的台灣人就成了我心目中的仇人。
兩個星期以前,我的一位朋友給我打電話,說他要幫一位台灣的航海家在大陸出版一本描寫他環球航行的書,並約他來上海面談。我的朋友大概認為我也是屬於這種另類人物,因此特地約我一起和這個英雄見面。我的朋友在電話裡告訴我:“他叫劉寧生”。這下我終於知道我仇人的姓名了,如果時光倒退兩百年,也許我會磨亮我的配劍,並且為他准備一副白手套。
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在開玩笑。其實即便有過這種想法,在我看到劉寧生本人以後,我也實在會恨不起來。我和他握手的一一剎那,甚至還冒出了一絲妒忌,我對他的第一眼印像竟然是:這家伙真像個男人。
劉寧生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高,盡管眼角已有皺紋,頭發也已花白,但腰杆挺直,動作協調,身上沒有一點贅肉。和許多靠跑步機,健身器或室內游泳池鍛練出來的精壯中年人不同,長期的戶外運動,使他看上去十分自然健康。甚至我覺得,在他身上,似乎還可以聞到海風般淡淡地鹹味。這正是人們常常可以在當今流行的時裝雜志上見到的俊朗形像。據說當年他在基隆藝專讀書時有不少女生為他傾倒,我深信此言不謬。
劉寧生自然不是靠時裝雜志出名的。相反,他四十歲以前的經歷充滿了坎坷。他曾和別人合伙經營,做了二十多年不成功的外銷生意,最後在台幣升值後逐漸瓦解。後來他又冒險前往菲律賓,花了兩年時間,忍受著蛇蟲叮咬、匪警敲詐,在那個荒蠻之地搜尋和采掘用做盆景材料的水芫花、臭娘子,然後用船運回台灣銷售,但他的船卻在台風中沉沒,終令他血本無歸。由於他固執地不肯留在美國,他的婚姻破裂,家庭離異。因此,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劉寧生在四十歲以前都不是一位成功人士。
一九九零年,不惑之年的劉寧生出乎意料地向他的朋友們宣布:他要離開身邊的現實社會,駕駛帆船去航海。當時我也正在開始我的律師生涯。我們的共同之處是,我們都已經人到中年了。這正是男人們背負責任,追逐利祿,渴望功名的黃金時代。在我們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裡,中年是一道坎,如果你到四十歲還不會在酒桌上觴來觚往,還不想留在辦公室加班加點,還不能去歌廳酒吧裡抓住青春的尾巴,那你真是屬於那些被主流社會拋棄了的人,你看不到你的前途,你就算是徹底完蛋了。而如果你在這時候突然對別人說:“我要去航海”。大家一定都會認為你是在痴人說夢。當時,一文不名,對航海一竅不通的劉寧生就是這樣一個人。
劉寧生已經將他在大海中的故事寫成了一本書,不管內容如何,這本書證明,十年後的今天,劉寧生終於實現了他的帆船夢,完成了他的環球航海計劃。雖然在此期間,我也終於熬成了一個各方面還算不錯的中年律師。但在當他和我相互握手致意時,我在剎那間突然覺得,自己過去十年似乎是白活了。
劉寧生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天。知道他經歷的人都對他欽佩有加,一些辦公室裡的女孩子更是覺得他“酷斃了”。今天,人們正在用越來越多地時尚包裝我們這個如萬花筒一般的城市,因此我相信,只要劉寧生再多呆幾天,他的成就,他的經歷,他的形像,甚至他過去的落魄和潦倒都很可能會被那些運作熟練的媒體包裝成燦爛的文化符號,讓那些白領大眾感動的落淚。
但真正的劉寧生和人們心目中的形像相去甚遠,這也是讓我十分詫異的地方。原以為,像劉寧生這種敢把自己下半生拿出來豪賭的人一定是那種睨視芸芸眾生,舉手投足中充滿堅毅、果敢、甚至有些霸氣的英雄豪傑。但很奇怪,劉寧生卻很像是一位好好先生。他的性格溫和內向,不善於交際,也不習慣各種應酬。如果不知道他的經歷,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家民辦小學裡的體育教師。他總是擔心會給別人帶來麻煩,因此常常聽到他在道歉。他也從不堅持自己今天要做些什麼,一切取決於對方是否方便。如果他圍起裙布下廚房,那一定是一個好老公。這樣的人怎麼會去航海?
航海是什麼?不是少男少女春游,也不是俱樂部野營,更不是如今漸漸時髦起來的所謂探險旅游。說來慚愧,我以前也玩過摩托,玩過漂流,玩過各種旁門左道的探險,我的故事多多少少也可以上得了旅行雜志了,然而和劉寧生的航海比起來,我只能算得上是半個票友。劉寧生再怎麼不像英雄,但如果他將航海當成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並且可以為此舍棄一切,那不要說是我,任何人都玩不過他。劉寧生正是這麼干的。
劉寧生航海,是為了圓他的夢。那個夢最初是他父親將他馱在脖子上,在海邊散步,給他講海盜故事的時候無意中帶給他的。他有幸在基隆海邊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潛水、游泳、沙灘和大海不斷滋養了他的夢想。他後來又斷斷續續花了近半個世紀編織這個夢,直到這個夢越來越真實。他成年以後的坎坷經歷,特別是他在菲律賓的失敗,最後催生了他的計劃。終於,他的夢在一九九零年破繭而出,成了在大海之上飛翔的白帆。他的夢終於變成了他的命。
我問劉寧生,你現在海也航了,名也出了,今後還想干什麼?劉寧生說自己還想干兩件事。一件事是籌集資金,打造一條中國古代帆船,征募一批志願者,在2006年紀念鄭和航海五百年時從大陸出發,穿越太平洋,繞過好望角,抵達美洲大陸。他希望像海爾達爾用竹筏漂流證明南美土著人曾經到達過波利尼西亞一樣,也用這次遠征幫助史學界證實關於中國人曾經早於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的設想。另一件事情是用他的帆船幫助青少年學習海洋知識,了解海洋對於人類生活的影響。
劉寧生啊劉寧生,我是如此地尊敬你,又是如此地嫉恨你,因為我知道,我這輩子就是他媽的光著腳也趕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