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山
在西安火車站的小旅店住一夜,因為旅游車就停在對面的站場。清早起來,可以方便地坐上早班車。
沒想到只是晚了幾秒,只能眼睜睜看著車子在眼前開走。
去坐後面一輛,又沒想到旅游車一定要等到人滿才開,而這個季節去華山的人似乎不是太多。於是一等就等了一個半小時,西安到華山的車程也不過如此。
到達華山西門時,已經接近11點。
人在旅途,很多事情不能控制。我知道自己並非登山健將,所以才就近住宿,早早出門,為了獲取雙倍於網上指引的登山時間。
但我的時間對別人來說顯然從未重要過。一生最怕浪費時間,奈何一生都在浪費時間。
或許是一種宿命,或者是一種魔咒。
拒絕了山下老婆婆兜售的廉價雨衣。為了輕裝上陣我已經把部分行李寄存在西安火車站,小背包裡只剩下必不可少的物件。雨衣不占分量,但心理上也覺得是一種添加的負擔。
我要走的是傳統的登山路,不是索道,不是“智取華山一條路”的無關風景的艱險。是從玉泉院開始,一步步走上北峰。據說千百年來人們都這麼走,當中想必有很多文人騷客,一手執筆,一手仗劍,且行且吟。有關華山的詩文,所以才有與眾不同的俠氣。
我知道,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的風骨文人了。蠱惑的文字從來不曾絕跡,文字後面真正的靈魂,卻成了可笑的誤會。
玉泉院是一座比較大的道觀,紅柱青瓦的建築,假山松柏的小景,還有很多近代風雲人物撰寫的碑文石刻。若不趕時間,可以逗留久一點,因為這裡的特點基本上代表了華山人文一面的看點:道教文化重,碑文石刻多。而且此後一直到北峰,再也沒有大的景點。
其實也不是沒有,只是那些景點更像路標,並沒有特別之處。到了魚石就確認在路上,到了五裡關就知道走了5華裡,到了莎蘿坪就知道平地將結束,到了回心石就明白前路開始艱險,如此而已。但這樣也好,一路走下去,可以清晰計算自己的進度。
疲累時環顧四周,看不到青峰秀美,只是童山濯濯。裸露的山石也沒有獨特的造型,只是一味地大角度傾斜,冷冷地坦白著華山的山勢凶險。
有人說這條路集中了華山40%的精華,倒也可以理解,華山的精華原在一個險字。這一段路的風景就是純粹的險峻,不能賞玩,只能體驗。千尺幢、百尺峽,還有老君掛犁之前的那段長長階梯,幾乎直上直下,漫長而沒有盡頭。我只有低著頭抓著鐵索不停地爬,腿不能抖,心不能抖。知道前路漫漫,索性也不去看了。遙遠的希望,本來還不如沒有希望。
下午3點左右,終於走上北峰平台,向左再拐一小段路就上了北峰頂,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除了兩塊大石頭。一塊刻著金庸手書的“華山論劍”,一塊刻著他那幅著名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對面的山崖有一條長蛇般蜿蜒的小路,一個個人影螞蟻一般在上面蠕動著,望上去凶險無比。那就是“自古華山一條路”了,不管之前是坐索道還是走路,到了這裡只能徒步攀登,沿著這令人驚心動魄的羊腸小道,走向掩映在雲霧縹緲中的華山頂峰。
天氣本來很好,不冷也不曬,這時雲霧卻濃重起來,難怪北峰又叫雲台峰。雨終於下起來了,我不得不買了一件一次性雨衣,價錢是山下老婆婆出價的兩倍半。
披著雨衣,頂著凜冽的山風繼續上路,我有些遺憾自己的失算。
但原來失算的並不僅僅是天氣,前面還有更大的意外等著我。
那意外,將讓我簡單的華山之行變成一場難解的記憶。
2.意外
從山腳到北峰是30華裡,我走了4個小時。
從北峰到金鎖關是7華裡,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再走4個小時。
這一段路,人仿佛踩在山巔,四周峭崖兀立,細雨空蒙中群峰幽幽,孤高冷峻。華山的險峻終於化身成美麗的風景,山外雲天,動人心魄。
碰到的人越來越少,多數是下山的。我和他們反向而行,不時看看霧靄中峭拔的山峰,越來越覺得華山之險不過是視覺上的驚悸。只要沒有恐高症,華山其實也沒有傳說中的驚險。
我的恐高症總在安逸時發作,又在無望時消失。沒有規律,全憑感覺。這一次我感覺到它消失了,所以我上了華山。
無望有時也是好的,可以催生不顧一切的勇氣,以及超脫恐懼的空白。
空白令人麻木。我的體力正在消減,連帶判斷力也在下降。但我並沒意識到。
否則就不會那麼輕慢,小看了華山的凶險。而任何輕慢,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塊石頭在五雲峰和金鎖關之間。魔鬼叫我心生輕慢,無端端地忽然想繞過去看看石頭後面是什麼,又無端端地忽然想給自己留個影。
身邊沒有人,只有自拍了。
把相機放在欄杆上,為了讓鏡頭稍稍仰起來,就在相機底下墊了個小軟包。
設定好了,跑到幾米開外站定,對著黑洞般的鏡頭,擠出勉強的笑容。
紅光一閃一閃,快門就要按動。忽然,相機像一個受傷的人,趔趄著仰頭倒了下去!
我衝上去,卻還是沒有接住。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相機從容地在我指間掠過,鏡頭朝天,一級一級地跌了下去。那姿態,仿佛一個凌空墜崖的生靈。
我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措。
原來欄杆外就是萬丈深淵,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根本沒有去留意。
欄杆下方一米遠是一棵樹,樹的下方幾米遠是一塊桌面大小的草坪,再往下就看不到了,完全垂直的角度。相機顯然已經墜落無邊深淵,因為一點碰撞的聲音都沒聽到。
理智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就當買個教訓了,天色已黑,不能再逗留。
理智又說,趕緊決定接下來怎麼處理,能夠彌補就彌補,不能彌補就馬上忘記。
理智的頭頭是道卻敵不過情感的一味固執。
我越過欄杆,站在大樹旁邊不足一平方米的地上往下望,草坪上看不到相機。
有一點衝動,想再攀到下面的草坪去看看,但終於抗住了心魔的誘惑。手腳都在發顫,提醒我若再不自量力,大約下一個瞬間我就將追隨相機而去。
我翻回欄杆,給弟弟打電話,告訴他相機掉下山崖去了。
弟弟說,相機掉了就掉了吧,人沒事就好。
我說,說定了,我回去賠給你。
弟弟說,回來再說吧,玩開心點。
我知道弟弟一定會那麼說的,家人總用這樣的方式給我安慰,輕描淡寫,舉重若輕。
大約也只能如此。遠隔千山萬水,我的旅途還得自己走下去。
爬上中峰,看見一座道觀。一位道士走出來,我問他哪裡是中峰飯店。
道士神秘地把我叫到一邊。他說這就是中峰飯店,已經租給旅游公司作為游客住宿點。按照規定一個床位150元。但他們私下留了兩間沒有外租,其中一間現在住著一個本地女孩,如果我願意,交40元就可以和女孩一起住。雖然那間房有五張床,但他保證不會再有人來。
人的思維很奇怪,相機沒有掉下去之前,我會斷然拒絕這個古怪的建議。但現在我忽然決定冒一次險,因為沒有了相機,整個計劃就得改變,錢也變得格外重要起來。
這個時候,已是晚上7點。
3.月夜
一個小房間,擺了五張鐵架床。一個長發遮臉的女孩,背對著我躺在對面的床上。
我也躺在床上,蓋了兩床被子,依然瑟瑟發抖。九月的華山,日夜溫差如此巨大。
這是農歷八月十八的夜晚。我本來希望在華山峰頂看月亮。
卻沒想到會瑟縮在小道觀裡,看著天花板上低垂的燈泡發呆,如此詭異。
是我要求女孩晚上不要關燈的,為了安全。不過我很快發現這並不是黑店。門外陸續有旅游者過來詢問住宿,包括兩個背包的老外。這簡陋的道觀,看來確實就是所謂中峰飯店。
這一間留著沒有外租的,其實是道士居所的裡間。門沒有鎖,只能掩著。外間就是廚房,還有道士自己住的小隔間。這條件也許比出租的還好,至少我看到了牆上的插座。
相機墜崖之前,原本是打算拍攝最後一張的。電池已經告急了,我還想著山上的住宿傳說很簡陋,恐怕不會有插座,應該想法請服務員幫幫忙。
現在幾乎就等於住進了服務員的房間,但相機卻已經不在了。
忽然想起電視劇的老土橋段,正准備下決心表白,機會就在眼前永遠消失。
慢動作墜落的相機,姿態很有些悲愴,空空的鏡頭如瀕死的眼神。
裡面有100多張照片,很多是自拍。這一段艱難的上山紀錄,再也不會存在。
相機是弟弟的,每次出游都向他借,而每次都會出一些意外,直到這次,徹底無法挽回。或者也是是冥冥中的注定吧,但仍然有說不出的自責。
努力去想如何亡羊補牢。一路上山並未見有相機出租,道士也說山上沒有。快照倒是有的,若不是那塊大石頭下寫著“仙掌崖”的快照招牌,我也不會忽然想在那裡照相。相機失去了,看來不得不光顧快照點,但山上也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有照相的,即使有,幾十元一張的價格,我又能照幾張呢?沒想到會出這樣的意外,我並沒有多帶錢,總共也就一千多,總得保證下山後的行程。
思緒紛雜。明明很累,卻無法成眠。一邊理性地前望,如何用有限的錢“高度概括”地拍幾張代表性景點快照,一邊感性地回想,幻覺中,失去的相機有如一個真實的生命。
對面的女孩也在輾轉反側,不時吸著鼻子,似乎感冒了。她一定也是滿腹心事。雖然她說她是本地人,上山兩天了,但看她的樣子顯然不像來旅游的。時令不過初秋,她卻奇怪地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睡覺時也不脫下,上面還加了一層被子。
她說她和道士不相識,但道士不時拿著手機進進出出,叫她聽電話。從對話的內容看來,他們似乎在尋找一個人。
我聽著女孩一遍遍說電話,忽然想起來,手機是可以拍照的!
仿佛暗夜裡一道明亮的光劃過,這念頭讓我激動起來。一直不用手機拍照,所以根本忘了這種功能。但我的手機確實應該能拍照的,雖然只是30萬像素,但也聊勝於無!
窗外有腳步聲,應該是早起的旅游者。他們在互相呼喚,出來看星星啊。
有星星,應該是晴天。心情一下子柳暗花明,像一朵雲一樣緩緩升起來。
起床,打開外間的門。漆黑的天幕上有一輪明月,鑲嵌在樹枝的斑駁影像間。
這是華山的中峰,玉女峰。中秋後的圓月,很大,很亮。
女孩也起來了,她隔著道士的臥室門向他告別:師父我走了,謝謝你啊。
師父叮囑她一定要直接回家,回家後記得打電話。女孩一邊答應,一邊偷偷抹著眼淚。
我想起夜裡的抽泣,原來不是感冒。女孩曾經悄聲問我,師父收我多少錢。又自言自語,這師父是好人。
我看出來這裡有故事,這位道士似乎是在幫她找人,但她現在放棄尋找的念頭了。
女孩裝著沒聽見我的探問,帶著一臉的悵惘離去。卻留給我一個直覺,這師父是好人。
天蒙蒙亮,我也要出發了。請好心的師父照看行李,我准備到華山最險的地方去。
4.暴走
離開玉女宮,走上幾分鐘就可以到引鳳亭。我就在那裡看了日出。
初秋的華山清晨,帶著幾許清冷。紅紅的太陽噴薄而出時,四周響起一片歡呼。
用手機拍下來。像素太低,照片就退化成色塊的模糊堆疊,像一幅油畫。
這效果也不錯。原來換一個角度,總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意外。
到東峰頂看日出,感覺或許更加壯闊。東峰又叫朝陽峰,迎迓太陽應該很熱情。只是到東峰去要先爬上雲梯,動身晚了,就會錯過日出時間。
雲梯並不長,但直上直下也很費勁,不過再費勁也不該爬不動的,我卻抓著鐵索直晃蕩,腿像灌了鉛一樣難以抬起來。體力的透支顯然超出了我的想像,但是我還有未完的路程。
華山最險的兩個景點之一,鷂子翻身,就在東峰旁邊。光是從山上俯瞰已經很驚險,深谷中聳起一座小山包,狹窄的小路沿著峰脊蜿蜒至一座兀立峰巔之上的小亭子。那就是下棋亭,鷂子翻身的盡頭。到了那裡就無路可走,還得原路返回。
但這能看見的部分並不是最險的。最險的是從入口開始沿山壁下行的一段。已經不止90度了,整座山崖都向內凹。系著安全索下行,每一步探出去,人都是懸在半空中的,因為根本看不到下面,鑿在峭壁上用以落腳的一個個小坑,只能用腳來試探。坑與坑之間的距離,對我這個小個子來說也太遠了點。
匍匐在山壁上,從遠處看也許很像蝙蝠俠,但我終於知道有多驚險了。若不是有一位身手矯健的小伙子一直護送指引著我,說不定哪一腳踩空了我就會掛在懸崖上。
之所以有這麼一位“保鏢”,是因為我交了錢拍照片。沒想到這攝像師很敬業,果真一路隨行,更沒想到我因此有了一個意外收獲。
在下棋亭一邊休息一邊挑選照片。照片都很好,可惜太貴,不能都要。我又開始懷念那失去的相機。沒想到小伙子人很好,主動幫我出謀劃策。山上本來沒有相機出租,但他可以聯系老板,租一部數碼相機給我。山上沒有電腦,時間和金錢又不允許我把照片全打印出來帶走,但他可以提供一個允許我帶走的卡。租了相機還得滿山游走,游走後時間和體力都不允許再回到東峰還相機,但他可以聯系其他朋友,盡量讓我在下山途中交還相機。
經過討價還價,租一部數碼相機,買一張卡,再挑選四張鷂子翻身的照片,400元成交。身上的錢幾乎就去掉一半了,卻覺得很值得,畢竟我的手機也拍不了幾張照片。
小伙子挺厚道,原本說好給我的214M的卡壞了,只有128M和512M的卡是好的,他就把512M的卡給了我。租相機前我已經先行交了50元拍照費,後來這費用又重復算在400元裡面,當我想起來時,已經離開東峰很遠,快到南天門了。不可能回去,只好抱著碰運氣的心理打電話交涉,小伙子居然也答應在我還相機時讓他的朋友把錢退給我。
以為從此一帆風順,沒想到很快又出問題。在長空棧道,相機伸出的鏡頭縮不回來,快門也按不下去。我很郁悶,難道弄壞了?難道我還要賠償?就算我可以卑鄙地一走了之不還相機,但至少也是白出了400元,什麼照片都拍不了,也不可能再有閑錢去拍快照。
那時已經走下長空棧道,只好再爬上來,時間和體力都不允許走回東峰解決,只能就近請工作人員看看。結論讓我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電池沒電。換了電池就好了,雖然山上的電池很貴,雖然我被告知即使是新電池,在這款相機裡也不能用多久。
買了新電池換上,重回長空棧道。為了避免工作人員再次收費,我不得不請他幫我拍張快照。這位小伙子可就沒有東峰那位那麼好脾氣了,不但一張快照30元毫無商量,而且只是極敷衍地跟了一小段,隨便拍了一張,效果極差,還不如我自己拍的。
長空棧道和鷂子翻身並稱華山最險的兩個景點。和鷂子翻身比起來,這裡的攀爬並沒那麼費力,但對心理考驗卻極大。先是一段豎直向下的鐵梯,再是一段緊貼在懸崖峭壁上的木板。戴著安全索,人就像一只壁虎貼著山崖徐徐平移。四周視野極壯闊,空谷浩蕩,山巒聳峙,但腳下就是萬丈深淵,人的感覺是完全凌空,有恐高症的人絕對走不了。
長空棧道的盡頭並沒什麼特別,一個山洞小廟,一棵蒼老的掛在懸崖外的松樹,還有一個“思過崖”的木牌子。我不知道令狐衝關禁閉的思過崖是不是就是這裡,但長空棧道的險峻與絕美,很當得起思過崖的地位。人到了這裡就沒有出路,必須原路返回。回程時又有小小的意料不到,我忽然兩腿發軟,隨之而來,就是心裡莫名生出的下墜的恐懼。
最後幾乎是一步一挪,不停地給自己心理暗示才走了回來。原來並不是自以為適應了華山之險,恐高症就不發作的。體能的透支,一樣可以帶動心理的脆弱。
體力不足動作慢,加上相機的波折,結果浪費了太多時間,離開長空棧道時已經是上午11點。好在華山最險的兩個地方都已體驗過,接下來應該可以雲淡風清,從容一點了。
先到華山最高的南峰去。南峰又叫落雁峰,海拔2154.9米。四周層巒疊嶂,群峰低頭,確實很有氣勢。西峰又叫蓮花峰,沒有南峰高,但看起來也很險,山脊上一條小路一直通向峰頂。這裡的景點很多,最著名的當屬傳說中沉香劈山救母的那塊大石頭,巍巍然懸懸欲墜。
華山氣像站就在西峰。在這高險之處觀風測雲,想來也要很有一些毅力。
從南峰到西峰,華山逐漸顯露出超出我意料的秀美一面。一路上林木蔥蘢,綠陰環繞。還有不怕人的小松鼠,活潑地在山道上竄來竄去。初秋時分了,一些樹葉已經變色,紅彤彤的如雲霞爛漫。也有金黃的落葉鋪在山路上,給冷面的華山平添了幾分溫柔。
快到金鎖關時,相機電池果然又沒電了,幸好頂峰的行程已基本完成。再往上走一小段,就回到中峰,取回放在房間裡原封不動的行李,我向那位師父道個別,開始下山。
在金鎖關還想買電池,但舊電池又鬼使神差地有電了,就沒有買。不買也對,因為很快就到了約好交還相機的五雲峰飯店,在此期間沒什麼好拍,除了那個傷心的仙掌崖。
幫我拍照的路人說,笑一笑。我說笑不出來,昨天相機在這丟了。
祥林嫂一般,一路上把這故事說了很多次。聽到的人都說,人沒事就好。
我想他們只能這麼說吧。很有智慧的一句話,也是阻止祥林嫂嘮叨的有效方法。不過還比不上華山的挑夫有智慧,那些挑夫會隨時隨地唱起歌來,流行的小調,即興哼的詞,什麼朋友你慢慢走啊,上了華山是緣分,平平安安把家返,聽起來溫馨又幽默。
自古華山一條路,其實並不完全准確,至少有飛魚嶺復道一直伴行。離開五雲峰,我從飛魚嶺復道下山。這條路看起來沒那麼險,但風景也少了很多,全是蓊密的樹林,看不到華山的雄姿。這樣也好,一來樹陰下沒那麼曬,二來看不到風景也就不用老想拍照。現在我只有手機可以用了,拍照效果差,空間也很有限,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努力刪除空間。
依然有風景絕美處,還是不得已花錢拍了幾張快照。這次華山之行的圖片,最終將由相機、快照、手機作品拼湊而成,聯系著一段波折記憶。而其中最樸素也最自虐的一段,由山腳步行上山,將不留下任何佐證的線索。
人生也常常是這樣的吧,一種詭異的宿命。沒有任何證明,只有自己知道。
北峰依然雲霧籠罩,我從這裡坐索道下山。玻璃窗外一座座孤峰兀立,讓人膽戰心驚。看來華山索道的角度極陡,上下落差很大,因為我居然耳鳴了。索道運行時間也遠比想像的短,一會兒就到了山腳。原來華山的險,只要細心體會,坐索道也能感覺出來。
這一天花費的時間遠超預算,到達山下已是傍晚5點。最後一班旅游車差了幾分鐘沒趕上,我只好坐當地的大巴。那車要到兩個地方停靠,一停就不緊不慢地等上半個多小時才出發。一番折騰之後,終於回到西安火車站,已是夜色沉沉。
火車站周圍的城牆燈火璀璨,雖然是新砌的城牆,也很有古韻。
多年前來過西安,知道這城市古色古香的魅力。但這次我並不打算舊地重游。
這一次,我專為華山而來。
一次只做一件事,專心地,安靜地。在這浮華世代,似乎只有這樣鑽牛角尖才心安了。
這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行將結束的旅途,還將發生一件意外。
5.歸程
為了有盡可能多的休息時間,我決定住進機場大巴乘坐點對面的那家小旅社。
上華山前寄存的行李還在數百米外的火車站站場,辦完入住手續,我先去取行李。
不知道這一路在哪裡被那年輕人盯上的,幸好他下手不早。我已經站在旅社的台階上了,忽然感覺有點異樣,回身一看,一個年輕人手上拿著的手機,分明就是我的。
再看腰間的小掛包,拉鏈已經被拉開。
我的反應已經不算快,這時才趕緊伸手把手機拿回來。年輕人反應更慢,從我回頭開始就一直楞著,很順從地,一點沒有反抗地,讓我拿回了手機。
想來是新手吧,但我還是怕了起來,萬一他反應過來窮凶極惡怎麼辦?
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會說。只能罵一句,太過分了!就趕緊跑上樓。
居然在旅社門口遇竊!向旅社老板投訴,回復卻是不痛不癢:新疆小偷,沒辦法。
忽然覺得很沒安全感,無奈已經交了訂金。就算不要那錢馬上走人,我也付不起另外的旅店住宿。
那一夜特別小心翼翼,就連沐浴都帶著隨身的小包。睡覺時更是覺得那包包怎麼藏都不放心,盡管是一個人住,盡管那門鎖看起來很智能。
我想我已經杯弓蛇影。手機若丟了,裡面的相片也會沒有了,那麼辛苦盤算,莫非最後還是注定要失去的麼?
原來華山之險,不知不覺就這樣險到心裡去了。
第二天起來,發現路面是濕的,顯然西安下過雨了。穿著長袖衣,感覺也不會熱。
這雨下得很是時候,已經不妨礙行程。
沒有再橫生波折。傍晚時分,飛機到達廣州。我先去弟弟那裡,說明相機的事。
家裡人並不追究細節,媽媽只在乎我有沒有事。她擔心我受傷了卻不告訴她,只說相機出事。但弟弟不讓她給我打電話,說怕擾亂我的心神。
我想,還是弟弟知道我有多沒心沒肺。我瞞不了太多事情,只要有人問起,有人說起。
快人快語的弟妹說,她那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相機一起掉下華山去了,醒來又不敢跟媽媽說。結果那天傍晚,就接到了我的電話,告知相機墜下山崖。
現在我回來了,憋不住的弟妹總算可以說出她那靈異的夢。我的祥林嫂傾吐欲也被她帶了出來,本來不想告訴家人我曾經攀下欄杆試圖找相機,但現在索性把攀欄杆、住道觀、租相機,以及差點丟手機的系列故事,一股腦說了出來。
就像無數次的意料之中,媽媽眉頭緊皺,最後只蹦出一句話:不要一個人啊。
一直沉默的爸爸也插嘴了:最好不要一個人。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原來這麼累,連臉部肌肉都僵住了。
我絕沒有為了逞能故意一個人上華山的意思,但我想不要一個人就能不要一個人麼?一個人一個世界。我的世界別人大約不會喜歡,更不會有加入的興趣。
總有些題是無解的,所以故事講完了,大家也就只有沉默了。
華山歸來後好幾天,兩條腿依然疼痛不已,走起路來有如僵直的木棍。一周以後,膝蓋依然偶有響動,伴著輕微的酸疼。
總有代價的,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華山之巔雲霧蕩漾,山風輕揚,那裡沒有華麗的風景,只有無盡的空曠、高遠和冷峻。可是我很真實地體驗過,那個世界,沒有矯飾,沒有幻想。
(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