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出你的牛舌或空空蕩蕩

作者: 商益棠

導讀《亮出你的牛舌或空空蕩蕩》 (一) 我之所以從來不甚推薦來日本旅游,原因很簡單。如果你也像我現在這樣驅車在扶桑國奔走八九個小時,再對比一下祖國的驅車經歷,風景優劣立判。日本實在太整潔而單調了,整潔單調到了殘忍的地步。 八九個小時的車程,沿途所見居然沒有任何變化,毫無在祖國大地驅車時那種移步換景的欣喜與振奮。不僅如此,跑了這麼遠的路 ...

《亮出你的牛舌或空空蕩蕩》



(一)

我之所以從來不甚推薦來日本旅游,原因很簡單。如果你也像我現在這樣驅車在扶桑國奔走八九個小時,再對比一下祖國的驅車經歷,風景優劣立判。日本實在太整潔而單調了,整潔單調到了殘忍的地步。

八九個小時的車程,沿途所見居然沒有任何變化,毫無在祖國大地驅車時那種移步換景的欣喜與振奮。不僅如此,跑了這麼遠的路,卻連餐館、超市、百貨店甚至廁所都幾乎一模一樣,我很仇恨這些遍地開花的全國連鎖店,它們抹殺了各個地方獨特的個性與風格,把一切變成井井有條卻毫無嚼頭。

在這樣如同工業流水線上批量生產出來的毫無刺激感的風景中奔走,我乏味得幾乎撐不起自己沉重的眼皮,忍不住哀鳴:哪怕像美國洲際公路那樣時不時有個穿著簡單的辣妹舉只可愛的大拇指搭順風車也好啊。

如果不是助手席上琉璃子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敢肯定早就一頭拐進休息區昏昏睡去了。我還敢肯定,不同民族的距離感一定有它的歷史積澱。

這次我宣布要開車去仙台辦事,會社的同事們整個的集體無意識,把嘴巴變成一個個誇張的圓筒,能塞進一打高爾夫球,盯著我的眼神如同邂逅火星人。

我明白,對所有的小日本來說,開上三個小時的車已經是極限運動了,獨自開車八九個小時,那豈不跟神州七號計劃一樣偉大得無可比擬?

唯獨師尊以金剛不壞之身,經常與我驅車在險峻崎嶇的險路,一走就是大半天。師尊表現出優秀的整合能力:“讓他去吧,對他來說這不過小菜一碟。對了,齊藤你不是說老母親病危,想趕回仙台見最後一面嗎?正好給你夫妻配備個二手的私人司機。”

為了避開高峰期,我決定半夜動身。我具備成為驢子的天賦異秉,那就是,我隨時都可以睡,也隨時都可以不睡;可以三天三夜不睡,也可以連睡三天三夜。這些都不是“白發三千丈”的誇張,而是有歷次實戰經歷的數字支撐。

為了今天的遠征,我昨晚不到八點就睡得跟豬似的。睡眠很差的齊藤就不中用了,哈欠連天地把妻子琉璃子塞進前排助手席,借口說是讓愛妻陪我聊天,以防我半路打瞌睡,其實他是要霸占整個車後座,放倒身體准備補覺。

臨睡前,他不忘睡眼惺忪地警告妻子:“你今天不要再拿歷史問題來刺激你身邊的這位青年共產黨員,我們的小命可捏在人家手上呢。”

因為日本的共產黨員大多是老態龍鐘的富家翁,所以對青年共產黨員一詞,琉璃子噗哧笑了,她是中學歷史教師,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不囂張的女權主義者,是很有主見善解人意的氣質型女人。據說最初她和齊藤的認識很瓊瑤,瓊瑤到她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起。她每次見到我都會拿些敏感的歷史問題來進行一番激烈的唇槍舌劍。我承認,有時候是我故意發難故意情緒激昂。

在海外呆久了,或許都有我這樣的通病:和同胞在一起時,可以罵得比誰都凶,與“非我族類”的異邦人在一起,絲毫也容不得他們歪曲歧視中國。倒不是我要標榜自己是多麼愛國多麼憤青,而是我早看穿小日本的心理:如果你跟著一起罵自己的祖國,那其實會被小日本從骨子裡瞧不起的。你連祖國母親都不愛,他能相信你品行端正人格高尚嗎?

被丈夫警告過的琉璃子果然不再就“伍子胥鞭屍案”“白川江戰役”之類的進行旁征博引,伴隨後座的齊藤鳴蟬般枯燥的鼾聲,她也看出我對沿途風光的倦意,就故作輕松地說:“齊藤去海外出差時也玩得挺不錯的吧?”

日語很講究以心傳心的曖昧,我自然明白此處所指的“玩”,屬於哪一類性質。不過我當然只能裝糊塗。

把裝傻和真傻有機結合起來,算是把男人做到了一個境界:“每趟他都帶著一兩撥客戶,忙得一塌糊塗,哪有空游山玩水?”

“我比你年長你也蒙,以前齊藤就從台灣帶回說不清楚的病來,還說是酒店不干淨。最近我替他收拾行李,還發現用剩的套子。”

我頓時睡意全無,捏方向盤的手心開始微微冒汗。男人歲數大了有時候跟孩子一樣可愛,這齊藤也真是的,肯一擲千金泡台灣媽咪,卻舍不得那幾塊錢扔掉用剩的套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沒有對他進行嚴刑拷打?”輪到我故作輕松,我覺得需要把所有的腦細胞召集到一起,開一個擴大常委會。

“對於婚姻,我不想像個蹩腳的醫生,因為沒有辦法治好病人的疾病,於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已經死亡。我們早過了雞鳴狗跳的年齡,感情都長了厚厚一層繭了,既然還想把日子過下去,何必去捅破這層紙。其實齊藤他也心知肚明我有所察覺,慢慢地他肯定也就收心了。”

“你說這話聽起來像老太婆。”我居心險惡地落井下石,其實是不相信琉璃子有那麼大肚能容。

或者說是因為文化差異,我覺得琉璃子的寬宏大量不可思議,便繼續施展日式幽默挑撥離間,“不如找一頂最綠最綠的帽子,比韭菜還綠的帽子,一把扣到齊藤的頭上去。”

這話很有效地減輕了話題的沉重,琉璃子果然笑逐顏開:“你倒挺會哄我開心的。可惜女人就像是水果,季節就是一切,過了季的水果,就是再怎樣打折,也畢竟是過了季,左一道傷疤,右一道蔫紋,市場價值一瀉千裡。”

琉璃子矛頭轉向我,“倒是你,一出道就跟著師尊他們久涉花叢,喜歡你的一定多得數不過來吧。”

“我是個自戀狂,所以喜歡不上別人。”我不想回答愛惜羽毛之類的,那聽起來太矯情。我更不想讓她看出其實我也為自己的陽春白雪而害羞。又或許都不是,動心總是那樣簡單的一件事,好像邁出大門時,被陽光擊中的那一點眩暈,但是說到愛,就如同在陽光底下的長途跋涉,卻是力不足,心也不足。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再過幾年呢,宛如好衣服舍不得穿,鎖在箱裡,過一兩年忽然發現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只有自悵自悔的份了。”琉璃子和我比賽著惡毒。

“真金不怕火煉。你們都不相信我能做得到。”

“不錯,真金不怕火煉,但不煉倒也更好。一般人太脆弱了,是純金是包金還是鍍金,若一一全靠火煉來考驗真假和純度,好像有點殘忍。沒有火煉,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會更多。”

我很奇怪琉璃子的思想,追問道:“那漂亮的人中,豈不是羼了假的?”

“羼了假也沒大關系。很多人沒有碰到火煉,他會漂亮下去,就算是鍍金的,雖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金粉世界裡,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慢慢弄假成真的。”

“這好像總有點不對勁。”我聽得油門都松開了。

“一般人太脆弱,是禁不住火煉的。所以火煉之下,立即就原形畢現,一點殘余的金色都沒有了,這就是說,他們變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對任何漂亮的事都不肯去做,連弄假去做都不肯了。”

我不禁嘆道:“看來不管是不是真金,還是不煉比較仁慈。”

“你不要哀嘆,能做到不用火煉,這已是最理想的,這只有在無災無難的太平歲月裡才容易出現。宋朝養了幾百年的士,只出了一個文天祥;明朝養了幾百年的士,只出了一個史可法,其他大多是異族統治下的投降漢,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又在哪兒?”

琉璃子見車速突然上竄,猛然想起丈夫的夢前箴言,覺察到我臉色有異,趕緊跳開歷史,接著說道:“夫妻又何嘗不是如此?通常的情形總是“貧賤夫妻百日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七年之癢”…都是各種火煉的爐子。在火煉之余固然我們得到一二金童玉女,但得到了更多的是大批褪色的真實的謊言,這真太難看了。”

車窗外突然下起過路的驟雨。碩大而晶瑩的雨滴砸在前擋風玻璃上,看起來不像是雨滴,卻像一只只渾身透明的昆蟲砸在玻璃上,透明的內髒七零八落地飛濺而去。日本的空氣真是干淨,我不得不佩服。

干淨的驟雨為車內人的冥思苦想敲打著加油的鼓點。“所以你拒絕和普通日本女人一樣做個專職家庭主婦,原來是想逃避居家的火煉。”我做恍然大悟狀。

“家庭主婦沒什麼不好呀。白天健健身,晚上發發嗲,多好啊。”琉璃子嬉笑道,“不過就我而言,還是想活得自我一點。受了那麼多教育,再去當家庭主婦,多虧啊,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再說了,想靠男人,男人也靠不住啊,我反正是不會去做家庭主婦的。”

身後的齊藤鼾聲依舊,卻多了少許微微的顫音……

(二)

房門被顫抖著的手拉開半扇,狹長的細長方形中探出半張老頭子的臉。

“日安,老爹!”齊藤的問候聲,就好像是扮演一位近距離住著每周末煲好一鍋湯端著走過來湯還溫熱適口的孝順兒子。琉璃子也模仿丈夫的語調開朗地打招呼,但演技明顯不如齊藤。

狹長的細長方形中,老人像被判官筆點了穴,連睫毛都凝固不眨。

“是我呀,老爹。你連兒子都忘了?”老人松開下巴,沒戴假牙床的口腔像條陰暗的煤礦道,空空蕩蕩的,表情疑似驚愕。

“我不是電話裡說了盡快趕回來嗎?”齊藤略顯尷尬。

“噢,你是說了。”老人遲疑地點頭,“不過好像每次通電話你都這麼說。小孩放暑假了一定回來,盂蘭盆節一定回來,正月一定回來等等,我還以為這次也和以往一樣說說而已。”老人的話帶著無數的麥芒,連我也無法幸免,頓覺如芒在背,好像時間被點了穴。

幸好老人轉向琉璃子,禮數周到地問起孫子近況。

“他們調皮得像猴子,本來很想一起帶回來的,不過學校請假不太好。他們都很想念爺爺奶奶,還從相冊裡選了自己最滿意的相片,說是一定要捎給爺爺奶奶的。”琉璃子很徒勞地在LV挎包裡翻找著這時候才想到按倫理本該帶來卻實際上沒帶來的相片,然後裝著很不經意地問道:“對了爸爸,媽媽怎麼樣了?”自信過渡得還算水到渠成。

老人回答時卻轉向齊藤,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地說:“你老娘很好啊。”

琉璃子翻找相片的手很突兀地停頓了,齊藤則表情錯愕地尖聲道:“很好?!你不是說醫院都發了病危通知了嗎?開什麼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老人皺了下眉頭,“當時幾乎快不行了。”

“你是說,母親又恢復過來了?我們以為她肯定…”齊藤依然錯愕地浮現出不該在這種場合出現的奇妙微笑。

“你老娘恢復了,現在她的房間裡。”老人對齊藤的錯愕反應冷淡。

齊藤的錯愕大概源於一直只考慮能否趕上見老母親最後一面,這時他終於會過意來,略帶羞愧地補救地說:“太好了,對吧老爹?太好了。”

“不過要先有心理准備。”老人七十六歲的臉上疲勞與老態又濃厚了一層,“你老娘恢復得很好,不過比三年前你們見到時老人痴呆嚴重了許多。”

望著老父親晦暗的臉上透出的無奈與悲哀,齊藤找回了冷靜與親情。不言而喻,能見到恢復過來的母親,當然比臨終告別的最後一面要令人振奮的。齊藤調勻呼吸,換了副恰到好處的笑容,自信准備充分了,便拉開母親的推拉門。

房內光線很暗,能聞到強烈的異臭。“我來拉開窗簾吧。”齊藤先走到窗戶旁,伸手准備拉開吸滿灰塵的看不出是什麼材質的窗簾。

“你老娘視力已很弱了,拜托你只開一些窗簾。”老人回答道。

窗簾約開了四分一,暗房中百無聊賴地呆坐著的年邁老嫗,像怕羞的孩子,背著臉躲閃著突然射進來的光線。荷爾蒙異常加上極端的運動不足,臃腫肥胖的肉體,從椅子上滿溢了出來,仿佛要滴到地下。她的臉色就像是塗抹了厚厚的一層發酵粉,隨時都在空虛地發酵著,眼看著越來越膨脹。

“母親,好久不見!”齊藤竭力露出牙齒的雪白,“窗戶也為你打開了些,冷不冷?房間內也該常換換空氣才行,烤秋刀魚的味道還一直留著呢。”

“可是我很久很久都沒吃到烤秋刀魚了。”老嫗很不服氣地辯解道。我很驚訝她突然見到好久不見的獨生兒子,居然一點也沒有驚訝的表情。

“那,可能是去年吃的烤秋刀魚吧。”齊藤盡量營造寬松氣氛。窗外吹進仙台早秋的風,比東京蕭瑟多了。

“我去年甚至前年也沒吃烤秋刀魚。”老嫗依然不服氣。

“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烤秋刀魚味?”齊藤帶些困惑地問。

“是三年前的,我記得呢。三年前你們回來,一起燒烤時吃的烤秋刀魚。後面就再沒人來過,也就沒再烤過秋刀魚。”

齊藤迅速轉向老父,驚奇的眼神:“好厲害呀母親,記性還這麼好!我們都好為你擔心,突然接到病危通知。不過太好了,現在全放心了。琉璃子快來,我們真的都擔心死了。”

琉璃子得體地鞠躬,正考慮著該說哪些應景的話,老嫗先開口了:“麻煩你替我打開電視好嗎?”肥滿的臉上微笑中帶些狡猾,肉堆中深埋的兩只青花瓷般的眼睛,從媳婦身上移到獨子,又從獨子再回到媳婦身上,“拜托,電視呀。”接著,朝電視機的方向,很努力地調整巨大的臃腫不堪的身軀,充滿期待地、興奮地等待著。

“電視會傷害你半瞎的眼,所以每天只能看30分鐘。”老父制止著兒子媳婦,“你現在就把這30分鐘看了,今晚的娛樂可就泡湯了。”

“那我也樂意。”“樂意也不行!”

琉璃子於心不忍地插嘴:“這麼想看就讓母親看一伙兒吧。”

“不行!你做了好人,可照顧瞎眼老太婆的人卻是我!”老人說完後看出兒媳婦的窘態,自知語失,趕緊和緩地說:“琉璃子,麻煩你替我們沏茶吧,還有客人在呢,別失禮了。”

老嫗滿心希望終於落空,椅子上的巨大身軀一下子松懈下來,真的像盆水,從椅子四處能夠溢出的地方軟綿綿地溢出來。

“一不滿意就這副模樣。”老人搖頭嘆息。小山一樣的肉塊,很奇特地迅速打起鼾來,伴隨鼾聲張開的嘴裡,整齊的假牙慘白慘白。

我作為訪客帶來的禮物靜岡蒸青茶和茶點,無意中幫了琉璃子大忙,否則她這不巧的巧婦恐怕要難為無米之炊了。

“茶好了,孩子他娘。”老父隆重介紹,“今天的茶很特別,是兒媳婦親手沏的,快謝謝吧。”

老嫗的鼾聲停得也快,接過茶盅,卻像貓聞到腥味一樣,咂吧著嘴唇說:“我也要茶點。”

“當然不行啰,甜食是禁物,你忘了醫生千叮萬囑?”

“那我只吃半塊,甜食我喜歡得要命。”

“你明明知道不行的!”

“不搭配茶點的清茶,我才不喝呢。”老嫗氣鼓鼓地把茶托茶盅重重撂在茶幾上,原本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因為氣憤的緣故,頰骨周圍染上了紫荊花一般的褐紫色。

“不喝就不喝,誰也沒強迫你喝,你可別後悔。”老父很爽利地把老嫗的茶移開,讓她夠不著。

老嫗臉上的紫荊花色更濃了,她見要挾不成,就換了極溫柔甚至稱得上嫵媚的聲調對齊藤說:“兒子啊,你該有辦法幫我吧?”

齊藤尷尬地只顧把視線固定在自己的茶杯上,不敢出聲。

“喂,我說兒子,”老嫗突然轉移話題,帶著憤怒地問,“你打算在家呆多久?”齊藤顯然一時弄不清母親的意圖,困惑地眨巴著睫毛,考慮著應答策略。

“我在問你到底能在家呆多久?”老嫗一改老人痴呆的愚鈍印像,看起來如同一只猙獰的北極熊,一口准確地咬住溯流而上的鮭魚的要害部位,連我都感到心驚肉跳。

“本打算能回來一星期就呆上一星期…”齊藤正想繼續竭力發揮日語的曖昧風格,老嫗一聽到這話,巨大的身軀立即深深沉入椅子裡,又變成一攤小山一樣的肉塊。

“對不起,母親。本想多呆一段時間,確實有困難的。”齊藤不敢進一步曖昧,慌慌張張地辯解著,“小孩子也沒人照顧,我們倆又都要上班,沒法請長假對吧?最關鍵的是,母親您也康復得這麼好……”

老嫗打斷齊藤,“把我的茶杯遞給我!”

見她一口喝干,琉璃子伶俐地為她添上,老嫗毫無表情地又喝干,正待再加,老父跳了起來,“不能再喝了!”

“多喝幾杯茶有什麼關系呢?”琉璃子替老嫗辯護。

“不行的,不信你們等著瞧吧。”老父制止了添茶水,又禮數周到地問起小孫子近況,“賢治幾歲了?很高了吧?”

“賢治?啊,您是說……”

齊藤及時對妻子使個眼神,制止她訂正老父記錯的孫子名字,“是呀,已經一年級了,很高了。”

“我要上洗手間!”突然老嫗急迫地搓著兩手,巨大的身軀膨脹著喘息著。

老父熟練地拿出折疊式的步行器,在老妻面前張開。齊藤和琉璃子起身欲施以援手,被老父拒絕了,“你們只會越幫越忙的。”

這不鏽鋼圓柱形步行器本來是把人放進去使用的,可老嫗的體積根本進不去,所以只能趴在步行器上,雙手握緊下面的支架,然後自己用腳蹬著推著走。齊藤伸手要推,被老嫗拒絕了,“讓我自己來吧,否則你老爹會罵我的。”

這話很滑稽,可是沒有人笑。老嫗艱難地匍匐在步行器上,蠕動著往洗手間逶迤前行,臃腫的小山肉塊看起來隨時都可能從步行器上雪崩下來。

“太可憐了吧,怎麼能這樣對待母親?”琉璃子眼噙淚花。

“這是為她好。還能用得上的肌肉和筋骨,一旦不用了,便很快失去功能了,那時候就真的跟不斷爛下去的大白菜沒什麼分別了。”

時間一聳一聳,像只肥胖的青蟲,在房間裡拱著。短短的路程,老嫗艱難蠕動到了三分之二左右,氣喘如牛地喊道:“不行了,來不及了,要漏出來了。”

“聽到了嗎?老爹,現在你聽到了嗎?”齊藤臉色變了。

“那你想叫我怎麼做?”

“可是母親要失禁了,現在。”

“那也無所謂,反正洗她弄髒的衣褲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老人加重語氣,“而且我是按醫生囑咐來做的。”接著,老人換了鼓勵的聲調,“別放棄,你肯定能來得及的。”

“或許我說的是多余的話,”齊藤似乎還沒想好怎麼勸導。

“明知道是多余的就不必說了。”老人的回答略帶反感,反而激起齊藤的勇氣,“怎麼看也不該讓母親出院,你怎麼草率帶她回家呢?”

“你母親討厭醫院,而且經過醫生同意的。”

“醫生當然不願意跟你們這些垂垂老矣的人打交道,你要出院,醫生巴不得呢。”

老人望著情緒激動的兒子,搖搖頭,“你母親不想死在醫院裡。”

“母親離死還遠著呢,她不會這麼快死的,這你最清楚!”

“莫非你是想勸告我把你母親趕出家門?”

“當然不是!我是想讓母親去條件好的設施齊全的療養醫院去頤養天年。”

“你瘋了?那有多少錢都花得掉的。”

“錢由我們來出。”齊藤說這話時下意識地偷偷瞥一眼琉璃子,“雖然我們房供還沒完。”

“憑什麼把你們家庭都卷進來?孩子的教育費你自認為存夠了嗎?”老人果斷拒絕。

“那你至少也該雇個護士或保姆。否則你自己操勞過度,先辭世的是你呀。那樣的話,母親怎麼辦?可能被誰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好幾天埋在自己的臭糞堆裡面了。”

“說得太過分了,注意你的肮髒詞彙。”琉璃子不滿地說。

“那要怎麼說?事實上母親的生活現狀就只能用肮髒兩個字概括。”齊藤收不住嘴,“家裡就跟公共廁所的味道似的,母親跟破抹布一樣髒,讓受過專業訓練的護士或保姆來照顧母親不是更好嗎?”

“護士每周都來一次,為你母親徹底洗澡。”

“每周來一次怎麼夠?每天都該來,需要多少費用由我們來出。還有,保姆也需要,你怕花錢,不是有免費的自願者社工嗎?你一整天能做的活,社工可能只要一小時就比你做得更好。”齊藤像一只昆蟲在琥珀裡徒勞地張開翅膀。

老人很震驚的樣子,“那你究竟想讓我一整天做什麼,看著庭院發呆嗎?從早到晚,什麼都不做,就看著庭院發呆嗎?我還足以照顧好你母親。”

“足以?!首先,母親都發臭了,你該不會說那是老齡臭吧?你這是在利用母親,如果由專業人士照顧她,那你就無事可做,只能整天看著庭院發呆,你擔心的就是這個!”

“別胡說,快向父親道歉。”琉璃子聽不下去了。

“那麼父親,我們給家裡寄回來的錢呢?一直以來陸續都彙回來讓你們保重身體的錢呢?”齊藤依然無法平息。

“不用擔心,我根本沒碰你彙來的錢,它們都在我的存折裡睡安穩覺呢。”

“有沒有搞錯?那錢是寄回來讓你用的,照顧好你們自己用的,不是為了增加你的存款數字的。”齊藤有點歇斯底裡。

“那你這回把這些錢都帶回去吧,免得我保管。”

“你不肯花孩子的錢,至少也該申請町裡的特別補助金,你們完全有這權利的嘛。”齊藤困獸猶鬥。

“你母親這樣狀態,我們是有權利拿,不過我們更有權利不拿。”老人回答說,“要知道,我們是自然衰老,無論如何也活不長了,在我們身上花再多的錢也都花得掉,不過那都是往水裡面扔錢,連水漂都打不起來的,別犯傻了,我的孩子。”

或許老人的回答正是齊藤的內心所真正期待的,他本能地舒口氣,卻馬上局促不安起來,仿佛內心的矛盾被老父識破,掩飾道:“那你起碼也讓我們做點什麼。”

“那就是你在利用我們了,利用我們滿足你自己的孝道原則。”老人狡黠地笑了,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裝上的假牙床雪白得假得很真實。

“可是,即使按平均壽命的統計數字女性86歲男性79歲來算,母親這樣的狀態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怎麼辦?”

“看來你是希望我們早點死了好彈冠相慶?”

“拜托,老爹…”齊藤仿佛被一記重拳打在眼睛上,讓他差點打個趔趄。

“我來得及了,沒漏出來,我來得及了剛才。”老嫗像圓滿完成表演動作的海獅,洋洋得意地等待馴獸師犒賞的小雜魚。

不過她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強烈的氨氣味透過鼻孔直逼腦髓,臉上發黃的汗滴不斷地滲出變大,粘乎乎地滴落在三層下巴的厚重的皺褶裡。

老人表情一下子慈祥起來:“好乖,手也認真洗了嗎?”

“嗯,認真洗過了,你看。”

“真棒!”老人粗糙的手撫摸著老嫗臃腫不堪的厚厚的後背。

(三)

“如果我猜到你現在想什麼,你就請我吃仙台牛舌吧。”琉璃子帶我參觀庭院時這麼說道。

我只顧扭頭看院外的秋葉梧桐,出了神。梧桐婆婆挲挲的,溫暖地搖擺。

“你現在正在想,”琉璃子的語氣活像姐弟對話,“自己還年輕,而且還很健康,總之,覺得自己好幸福。同時,慶幸自己的母親還不老,對吧?”

“你怎麼知道?”我很吃驚。

“猜對了?那你要破費了,我很能吃的。”琉璃子吃吃笑著,突然神色凝重地望著我,“你算過與母親呆在一起的日子還剩下多少天嗎?”

“這怎麼算得出來?”我沒弄明白她的意思。

“很簡單啊,你每個月和母親在一起的完整時間,平均下來大概兩小時吧?”

我略一沉吟,回憶了良久,好像兩小時都難以達成,便含糊地說:“大概吧。”

“那麼每年大概是24小時,也就是一天。你說過你母親剛滿60歲,請恕我冒昧,算她長壽到80歲,那麼,你們呆在一起的日子,就只剩下20天了。”

“才剩20天?”我的心突然痙攣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的世界拋錨了,禁不住悲從中來。好像心裡一架多年蒙灰的鋼琴,突然被琉璃子按響了一個琴鍵,我被這響動嚇了一跳,有點發懵。

其實我早知道這琴早晚會響,但我故意忘卻了。

我真的很傻,我一直慶幸自己的母親才60歲,我們母子還有大把大把的天倫之樂的時光可以盡情揮霍。換句話說,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讓我滿足一個孝子的表現欲,怎麼?只剩下20天了?怎麼會這樣?我心如刀割,卻依然只能束手就擒地罩在時間的網裡,等待著倒計時的收容遣送。

“而且,到了病臥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的時候,恐怕奢談不上什麼天倫之樂了。20天,好好珍惜吧。”琉璃子的話帶著嗡嗡的回聲稀釋在我空空蕩蕩的心裡。

懵懂間,我腦子裡打了一串寒噤,像遷怒於小尼姑的阿Q一樣,開始遷怒於善解人意的琉璃子。

她的這番話,勢必變成一只行蹤不定的蒼蠅,在我今後的生活裡嗡嗡地飛。一個無形的蒼蠅,和一個天涯孤獨的軀殼,如影隨形,相依為命。

(四)

仙台牛舌我是立誓非吃不可的。除了它遐邇聞名如雷貫耳,讓我這專業老饕食指大動之外,更主要是仙台出身的齊藤卻一貫對仙台牛舌持嗤之以鼻的態度。

他的理由是,其實仙台本沒有牛舌,仙台的食文化傳統中,也根本就沒有所謂牛舌這道菜。也就是說,仙台牛舌完全是最近幾年商業炒作出來的食文化贗品。

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懷疑,不過這更加激發了我一定要親口嘗嘗仙台牛舌的欲望。於是,趁著打賭輸了,我名正言順地請琉璃子一起品嘗仙台名物牛舌宴。

別以為我是給齊藤家添亂,有了敬客的理由,就能不容置疑地留下拒吃牛舌的齊藤在家陪陪老人。

(五)

當我們坐到第四家牛舌店內時,我才明白琉璃子是真的很會吃。

剛才的三家專門店,一家是仙台牛舌的創始者旨味太助,一家是利久,另一家是伊達牛舌。即便沒有齊藤的忠告,我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有傳說中的黑毛種高級和牛“仙台牛”的牛舌送到我們面前,這用“僧多粥少”四個字就可釋懷。

牛舌的口感很特別,感覺像是更軟的豬頸肉,爽脆可口;或者可以這麼形容:與其說是在吃牛舌,不如說是在吃一種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一種想像力。

比較而言,我們都覺得利久的牛舌味道做得更醇厚,旨味太助身為創始者,滿牆是看不過來的老照片和泛黃的獲獎證書,自然帶些英雄遲暮的感覺,味道與口感也就遲暮了些。

而伊達牛舌的看板菜超厚牛舌更讓人印像深刻。要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牛舌可以厚成這樣,而且烤的技術讓人驚嘆,既不會外熟內生也不會過焦,難怪有那麼多人排隊等候。

現在的這家店的名字叫閣,是牛舌割烹,有燒烤牛舌、紅燒牛舌、番茄紅酒燉牛舌、牛舌湯等等,我們主要衝著它的牛舌生魚片而來,那是絕頂美味,柔嫩多汁,帶著與生俱來的高雅甜味而沒有任何腥味,吃起來比黑金槍魚的大腹肉還要過癮。

琉璃子一邊大塊朵頤一邊替齊藤惋惜:“他和他老爹一樣牛性,就算仙台本沒有牛舌,就算純粹是商業炒作、憑空創造出來的商業品牌,可真的挺好吃的,所以才可能有這麼多人認可呀。”

“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突然想起魯迅先生來,不知他如果嘗到仙台牛舌,會不會說出“仙台本沒有牛舌,吃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物”。

被美食徹底征服的琉璃子露出璀璨的微笑,我很見機地誇她笑容很美麗,我說這次出行看她強顏歡笑看夠了,這伙兒終於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

“不是的。”琉璃子認真地糾正我,昨晚半夜她聽到姑翁私語,也發自內心地笑了,那才是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我很好奇老倆口究竟說了什麼。

原來,半夜裡琉璃子上完洗手間,聽到老人寢室紙糊的推拉門裡傳出老嫗的怯弱的聲音:“老頭子,快醒醒,快起來看看吧。”“深更半夜的,又搞什麼啊?”老人壓低聲音罵道。“老頭子,好像有人啊。洗手間有聲音,莫非是小偷進來了?”“說什麼哪你,”老人不耐煩地翻個身,“齊藤他們回來了,你全忘了?”老嫗困頓地嘟喃:“是嘛?齊藤他們回來了?”

老嫗困頓的語氣讓琉璃子忍不住從心底浮現微笑了。

我卻覺得這笑包含著酸楚,我真的無法想像老夫婦倆剩下的漫長的空空蕩蕩的余生該如何渡過。

曾經一度,我被某些庸俗歌曲所感動,真的相信與相愛的人一起慢慢變老是一件最浪漫的事,真的相信平平淡淡的人生才是真,看來該迷途知返了。這些庸俗的論調,無非是讓你用麻木不仁在自己和生活之間築起一道牆,靠著這道牆,你與生活彼此相安無事。自殺有很多種,這也許是最慢的一種。

眼前的牛舌讓我感嘆道:

“或許人的一生,就和這仙台牛舌一樣,不一定需要在意是不是與生俱來,是不是老天和命運的安排。不能總以為別人有別人的精彩,自己有自己的命運,其實,又哪裡有什麼命運呢?把一切交給命運安排的話,自己就成了供在廟裡的菩薩,別人給你燒香也好,衝你吐痰也好,你只能阿彌陀佛地坐在那裡干瞪眼,卻無法主動出擊。一個人應該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被命運掌握,也許,輕輕敲一下門,另一扇生活的大門就會為你敞開。不要相信生活不需要太多附麗之類的鬼話,而應該把自己的一生當作是經營,經營出更多的附麗來,經營出更多的灰姑娘的水晶鞋來。哪怕是人為的精彩,哪怕只是這仙台牛舌,哪怕它未必經得起火煉。”

琉璃子笑得吐舌頭:“好酸!聽起來像川端康成的魂魄附上身了。”

我暗自好笑,連這麼齷齪的想法倒都有知音。剛才我也聽見一個惡俗的聲音在耳邊回旋,仔細辨認,卻是我自己的聲音。他還在恬噪:“時間好像一條瘋狗追趕著你,你需要不停地回頭,給它扔肉包子。於是,考試、工作、結婚生孩子……一個一個的肉包子,就這樣給擲了出去。”

琉璃子若有所思:“是啊這次回到闊別三年的仙台,三年前仙台車站的牌子掛斜了,三年後還是掛斜的。三年前這家牛舌店的老板娘就穿個藍褂子,三年後還是穿那個藍褂子。三年前那個瘋瘋傻傻的要飯的就坐在路邊,三年後還坐在那。感覺這三年的光陰,對家鄉好像荷葉上瀉過的水,流不下一點痕跡。”

琉璃子哀怨地嘆口氣,接著說道,“我就是青葉城址上的那些青苔,無聲無息地變綠,無聲無息地從淡綠轉為深綠,無聲無息地變黃,然後無聲無息地凋謝。漫不經心中,把你們的唐宋詩篇什麼的,像幾粒灰塵一樣,懶洋洋地撣下去。”

“現在輪到你被魯迅的魂魄附上身了”。我揶揄道,並發現自己手中的筷子無意識中又夾起一片桃紅得鮮嫩欲滴的牛舌刺身。時間是一條縫,你摔進去的時候是一個樣子,爬出來的時候又變成連你自己都不認識的另一個樣子。

琉璃子也笑了:“對了,你不是說要去魯迅紀念館看看嗎?”這次來仙台,總是不自覺地想起魯迅。記憶中的他的作品,一個片斷接一個片斷,像一頭一頭海豚,躍出海面,在我的心裡興風作浪。

“不去了,我已經見到魯迅了,見到他的《傷逝》《吶喊》《彷徨》及其種種。從見到你姑翁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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